徐剛
中產(chǎn)階級瑣碎而庸常的城市敘事,是劉永濤小說的一大類型。在他的故事里,無數(shù)宋平們百無聊賴的側(cè)影,鮮明呈現(xiàn)了城市“孤獨的人群”的生活、情感與精神世界。比如,《游戲》里布滿清淺笑意的酒會,就是這個城市“假面舞會”的絕妙標(biāo)識。而《芳菲的禮物》的令人震驚之處,則在于絕癥患者在回顧一生時,才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刻骨的孤獨:“準(zhǔn)確地說,是在一張白紙上寫下在她生命中留下刻痕的男人與女人。她望著白紙上那幾個單薄的名字,嚇了一跳,甚至把這三天來無盡的悲慟都嚇了回去。世界這么大,除了她的親人,和她真正有交集的,竟然會這么少。也就是說,她的這一生就這么白白地走掉了。”
劉永濤的小說總是不厭其煩地思索城市人群的秘密,執(zhí)著勘探著那些“孤獨的人群”的存在真相?!秾γ妗肥且黄H具神秘色彩的小說,其實也意在描繪人們內(nèi)心的孤獨。這是一個失意頹唐的男人,與自己的幻想殊死搏斗的故事。絕癥女友的自殺,所帶來的那些無盡的創(chuàng)痛令人難以承受,而那個想象中并不存在的女人即是這種內(nèi)心世界的外化。因此幻象的展現(xiàn),既是對逝去女友的思念,又是自身無法排遣的欲望的呈現(xiàn)?!拔迥炅耍F(xiàn)在再回望呂麗,她真的有些模糊了,成了一些碎片。雖然這些碎片在他記憶里此刻發(fā)出耀眼的光輝與溫暖。宋平終于感到了時間的殘忍?!薄督忝谩分v述的是女兒與父親情人的斗法故事。在此,仇恨所帶來的最后一擊,所獲取的卻并非勝利的喜悅。相反,如故事所展開的,“萌萌越發(fā)不安,甚至孤獨,她心里沒有一絲快意”,“她感到了強烈的羞恥,為自己的粗魯與惡毒”。然而最終,她還是如愿地斗敗了父親的情人,維護了中產(chǎn)階級核心家庭的完整。而朝三暮四的劉小跳以德報怨,不辭辛苦,卻也終究收獲了她所念念不忘的姐妹情誼。《平安夜》里神秘而漂亮的女人白曉,是圈子里眾星捧月的女神,也難免成為欲望的客體,被眾人覬覦。于是,爭奪便在所難免。然而,跳肚皮舞的白曉,也會變成教堂里“結(jié)冰般的安靜”的白曉。母親之死,讓她對教會產(chǎn)生了興趣,如她所說的,“談不上信不信的,但這是母親的遺愿,母親希望她能多親近主,多接近上帝。”于是在圈子里尋歡作樂的場合,她也會不失時機地不停布道,這終究令人們反感不已。但這一切也都只是心理安慰,主并沒有降臨到她身上。在這精心的表演背后,信教之人的反常神秘難以琢磨也被顯示了出來。一切都是身份的表演,都是為了完成對于母親,對于上帝的承諾,而當(dāng)這一切都結(jié)束之后,生活將重回正軌,而這恰恰是主人公宋平在洞悉一切之后難以適應(yīng)的變化。
在其城市背景的震驚之外,劉永濤的小說也竭力顯示出一定程度的社會批判意義。小說《機器》的時代真相在于,當(dāng)今的孩子正在成為不折不扣的機器,被父母所安排和操控,而沒有自己真正的生活。因而,真的淪落到殺人的地步也不足為奇。小說中,一切圍繞孩子展開的精心安排,都是為了學(xué)習(xí),仿佛學(xué)習(xí)意味著一切。事實也證明,這些安排也確實起到了效果,宋小天通過學(xué)習(xí)不斷取得成功,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小說中宋小天的殺人,也恰是因為白雪影響了他的學(xué)習(xí)。這不禁讓人感嘆,我們的教育正在培養(yǎng)冷漠自私的學(xué)習(xí)機器。同樣是關(guān)于子女教育的小說,通過《別人的房間》我們可以看出中國家長的不易,他們求人送禮找關(guān)系,只為讓自己的孩子去個好點的學(xué)校。小說中的呂麗、宋平夫妻倆為了孩子上學(xué)的事操碎了心,一次偶然的關(guān)系求助于政府辦公室的劉主任,才得以讓孩子團團在心儀的學(xué)校順利插班。然而,問題的復(fù)雜在于,享受依附權(quán)力所帶來的便利固然讓人愜意,但權(quán)力本身的麻煩卻又令人難以忍受,再加之對權(quán)力的畏懼,對人情世故難以明言的苦衷,一切似乎都無法妥善解決。于是,呂麗與宋平只得商量著再次搬家。這便構(gòu)成了一個“孟母三遷”、“擇鄰而居”的中國故事的現(xiàn)代翻版。在此,中產(chǎn)階級的焦慮,關(guān)于房子、學(xué)區(qū)與孩子的未來的重要問題被鮮明呈現(xiàn)。其問的問題則在于,一代人在自身過往的殘酷競爭中養(yǎng)成的力爭上游的生活姿態(tài),必然將那業(yè)已形成的積極進取加諸子女身上。這也不得不讓人感慨,中產(chǎn)階級好像從來都是為別人而活,永遠住在“別人的房間”,而早已失去真正的自我。
在劉永濤城市題材小說里,宋平、呂麗、白曉、王紅兵,幾個人物總是如鬼魅般反復(fù)出沒,在這反復(fù)的背后,其實是要刻畫那些身陷日常生活與婚姻泥潭里進退失據(jù)的小人物,描寫他們情感的錯亂與靈魂的掙扎?!拔椰F(xiàn)在更關(guān)心的是人性的復(fù)雜與深度,努力寫出我們所處時代的存在甚至荒誕。我希望我寫出的是精確,而不是模糊,我希望我寫出的愛與溫暖能有更深的廣度與深度,而不是那種矯情與粉飾。我希望寫的是我想要的真實。”《你到底是誰》中情感的混亂與糾結(jié),以及兩個王紅兵的干擾都頗具荒誕劇的美學(xué)風(fēng)貌。尤其是后者,兩個王紅兵的出現(xiàn),可以見出作者試圖發(fā)現(xiàn)生活中微妙神秘的層面,即“我們的存在的秘密”。而他另一篇出現(xiàn)兩個王紅兵的小說,干脆就叫《我們的秘密》。其意在表明,那些看似巧合的雷同,其實蘊含著無法守護的虛空般的秘密。如作者所言,“那些每個人看似獨特的來自生活與內(nèi)心的體驗,或許真有一只冥冥之手在不厭其煩地進行粘貼與復(fù)制?!薄懊總€人還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秘密是唯一的,是不可復(fù)制的。這或許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也是他們能坦然面對生活的一種理由?!?/p>
那些無法觸碰的神秘總是令人心醉,劉永濤顯然特別酷愛這種難以言傳的神秘,這在《我們的秘密》中亦有鮮明的呈現(xiàn)。這個小說試圖切入城市的內(nèi)心——那難以捉摸的神秘。城市的人群,陌生而冷漠,因此而掩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在此造成困擾的,與其說是兩個叫做王紅兵的人的出現(xiàn),不如說是城市的秘密帶給人的好奇與震驚。于是,猜謎的游戲就變得極富隱喻性。這個天啟般的巫師式的人物,仿佛洞悉了所有人的秘密,這便多少讓人覺得不寒而栗。然而就像作者所說,“我多少有些理解他們的固執(zhí)甚至尖銳的抗拒了。但同時,我的擔(dān)憂卻不自覺間集中在我所設(shè)置的說出別人秘密的所謂‘危險者。他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又會有怎樣的境遇與命運呢?我只能順著我的筆,一步步看著他。我只能看著。”不過,諷刺的是,這個能夠不說出別人秘密的“危險者”,并不了然自己的秘密,因此而為流言所傷。這也是“懷疑的霉菌”,帶給人們的創(chuàng)痛。每個人內(nèi)心都深藏的秘密,這意味著每個人并不純潔,因此當(dāng)“我”順利地猜出所有人的秘密時,“我”也被人當(dāng)成了名副其實的“瘋子”,一個精神病患者,最后也淪為走投無路的“喪家之犬”。小說正是試圖用這種粗糲卻極為決絕的寓言,來表現(xiàn)城市以及我們內(nèi)心的秘密。
沿著艱辛卻不乏溫馨的童年記憶所展開的地域敘事,則是劉永濤城市之外的另一大敘事類別。在他那里,我們能夠看到一種試圖以小說的方式觸摸“幾乎忘卻的童年”的別樣圖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手持一個紅柳,在炙熱無比的沙漠里飛奔著打娃娃蛇?!币约坝纱诉B綴起的童年的整個背景,“隨著延綿起伏沙漠的盡頭,還是起伏著的沙漠。軟塌塌地趴在沙漠腳下的是稀落的幾排土房子和被沙??惺傻那f稼?!闭强恐@“似是而非的童年記憶”,“我看到了我的出生地,看到了我的最初存在。我不由自主地拿起了筆,在雪白的紙上,寫下了我最初的文字。那又是多少稚嫩的文字,在青春期躁動的籠罩下,它或許成了另一種重負,另一層厚厚的繭,但你仍然能從那種笨拙的言辭中,捕捉到我的真誠與熱情,那幾乎寫下了我全部的體溫?!边@便是作者寫作的由來。如我們所見,《說謊者》中對于刻骨銘心的童年經(jīng)驗的捕捉,便連帶著諸如十九連、勞改隊等北疆生活及其地域風(fēng)貌,當(dāng)然也包括沙漠人群無比艱辛的生存狀態(tài)。隆起的沙丘,猶如巨大的墳?zāi)?。在沙漠邊活著的人群?/p>
“他們小小的綠洲與日漸平淡的夢想”卻如此卑微,而生命的奇跡依然閃爍。對于劉永濤來說,在文字中寫下的情緒與認知,就像一支標(biāo)尺,它在默默測量著“生命的深度與心靈的一次次悸動”,而寫作的意義也正是為了回到最初:找尋“用顫抖的手指撫摸一切的真誠”。是的,我們在他的小說里找到了這種真誠?!堵印纷屓藗円娮C了青春期的騷動不安與潮濕的欲望,以及歲月的流逝中始終難以忘懷的過往,這就是緩緩墜落的“黯淡而清涼的歲月”;而《父親的口袋》則以深情的筆墨書寫父子兄弟。這些文字都在試圖打開靈魂的內(nèi)面?!独顫h三家的狗》也似乎以此為據(jù),講述那布滿苦難的鄉(xiāng)村故事。這也仿佛是從作者那艱辛的過往里打撈的故事。小說以鄉(xiāng)村為背景,聚焦于人與狗的感情,而其背后則是鄉(xiāng)村生活本身的情感所系。小說中,福薄的“六戶地”自然災(zāi)害頻仍,為求生計,李漢三一家不得不出售十歲的牧羊犬哈羅,于是矛盾也由此而來。這條與人同桌吃飯同屋睡覺的靈狗,差不多被人視為“天狗下凡”。就是這樣一只狗,一個斗敗過草原狼,救過人命的,懲治過出軌男人的神犬,李漢三決定要賣掉它。在圍繞出售而展開的決絕與不舍之中,映現(xiàn)的是生活的艱辛與情感的赤誠。在此,為了贖回這條狗,兩個孩子的殊死一搏令人心悸,他們居然幻想著在沙漠中尋找珍珠,并為此險些喪命。然而小說最后,勇猛無畏的靈犬哈羅還是悲慘地死去了,這無疑給這個令人心酸嘆惋的故事增添了濃墨重彩的悲壯意義,而小說也借此表明了鄉(xiāng)村生活的艱辛與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