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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憶念奶奶

      2017-07-24 21:34:19白萬勝
      西部散文選刊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奶奶

      白萬勝

      奶奶離開我們已經(jīng)整整二十五年了。如今,盡管我也兩鬢染霜,但歲月的流逝絲毫沒有沖淡我對奶奶的思念。

      在奶奶去世后的頭幾年里,我?guī)缀跆焯靿粢娔棠?,夢見奶奶慈祥的面容,夢見和奶奶一起干活的情境。夢見奶奶,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夢醒后常常有一種好夢難留的遺憾。有時,也夢見奶奶離世,我總是在呼天搶地、悲痛欲絕的哭喊中驚醒?,F(xiàn)在,每到祭祖的日子,或者和父母說起奶奶,總會勾起我對奶奶無盡的思念。

      奶奶姓孫諱引小,1917年農(nóng)歷七月初二出生于達(dá)拉特旗原蓿亥圖鄉(xiāng)元寶灣村一個貧苦農(nóng)民家庭,少年喪父。二十歲時嫁給爺爺,來到了我的老家——蓿亥圖鄉(xiāng)黃母花村一個叫大海子的僻遠(yuǎn)的小村子。奶奶的一生,是歷盡艱辛的一生,是辛勤勞作的一生,是為子孫的福祉無私奉獻(xiàn)的一生。

      如果把人生的際遇歸結(jié)為命運的話,那么個人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緊密相連。

      老家位于庫布其沙漠南緣,風(fēng)多沙大,嚴(yán)重缺水,解放前是個靠天吃飯的地方。豐年維持溫飽,平年就得過半饑不飽的日子,遇上大災(zāi)年頭,只能靠野菜和草籽度日。那時,奶奶住的房子,就是在地上挖個坑,在坑上面搭一個頂子的“半地穴茅庵”,風(fēng)雨難擋,寒暑難捱。奶奶就是在這樣的家中生我的父輩們落下了病根,臉上和身上長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瘤子。全家人衣衫襤褸,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由于營養(yǎng)不良,父親三歲時還不會走路;十多歲了,還光著腳,沒穿過鞋。那時候,天災(zāi)頻仍,逃避荒年是常有的事。“東京收了去東京,西京收了去西京,東西二京都不收,黃河兩岸度春秋”,這首悲愴的民謠,就是荒年窮人謀生的真實寫照。爺爺奶奶曾經(jīng)三次外出逃荒,飽受了無數(shù)艱辛和磨難。最后一次,流落到后大套一個叫班家圪蛋的地方。住的是別人廢棄的一間破土房,鋪著笆子,蓋著笆子,門窗上擋著的也是笆子。這些笆子,還是向難友借的。但天不憫人。那一年,黃河泛濫,水勢浩大,情急之下,奶奶一家人拽著鄰居搶運家財?shù)呐\?,趟過已經(jīng)漫到頸項的河水逃了出來,僥幸躲過一劫。逃荒原本是為了活命,但就是在這條苦難的求生路上,我的兩個爹爹因病無錢醫(yī)治夭折,一個爹爹因無力撫養(yǎng)送人,使奶奶經(jīng)歷了人世間最悲慘的骨肉分離之苦和喪子之痛。

      奶奶一共生了八個兒女,只撫養(yǎng)起了父親和三個姑姑。在奶奶心里,這是多么無可奈何而又終生痛楚的事??!

      奶奶前半生所遭受的苦難,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無法想象的。難怪在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那些困難的日子里,奶奶都感到非常滿足,常對我們說,你們趕上了好社會,生活在天堂里。

      奶奶非常疼愛她的兒女。聽父親說,他十九歲那年,響應(yīng)國家號召,到烏海大煉鋼鐵,奶奶恓惶得不行,就把他臨走時留在沙丘上的腳印用小瓦盆扣住,每天去看,以解思念之苦。父親身體不好,奶奶經(jīng)常在給他吃的玉米面窩頭中摻點白面。吃燴菜時偶爾擱一兩塊肉,盛菜時偷偷地放在父親的碗底。奶奶常常思念她那三個遠(yuǎn)嫁的女兒,想得慌了,就背著我們偷偷抹淚。倘若哪個姑姑來了,奶奶歡喜得合不攏嘴。姑姑們要走了,奶奶站在高高的沙丘上送行,直到瞭不見人影了,還久久不肯離去。奶奶一直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婆媳間情同母女,營生爭著做,好飯讓著吃。奶奶把母親當(dāng)做自己的女兒,但比女兒更親;母親把奶奶當(dāng)做自己的母親,但比母親更愛?,F(xiàn)在,母親也是年近古稀的人了,但說起奶奶來,仍是那么一往情深。

      人常說,隔代更親。自從有了孫子輩后,奶奶把她全部的愛和心血都傾注在了我們身上。母親一共生了我們兄妹六人。由于家大人多,父母是主勞力,所以,照顧我們兄妹的任務(wù)就落在了奶奶身上。我們是比肩而生,好長時間內(nèi),奶奶要同時照顧幾個年幼的孩子。背上背的,手里牽的,衣襟上扯的;哭的、叫的、鬧的,奶奶的辛勞可想而知。我小的時候,家里仍然很窮。雞蛋是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之一,食鹽、燈油之類的用品主要靠雞蛋去換,白面更是敬神的東西,一年也吃不上幾回。但哪一個孩子病了,奶奶就用小鐵勺炒上一顆雞蛋,或是用白面拌一碗拌湯給補身子。那味道,要多香有多香?,F(xiàn)在,無論吃什么,再也吃不出那么香美的味道了。

      后來,我到外地上學(xué)了,每次回家,奶奶總要想方設(shè)法給我做好吃的。那時,奶奶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身子骨又不好,但依然佝僂著腰,喘著粗氣,吃力地用小石磨磨面,用沉重的石杵搗糕給我改善伙食。我要返校了,奶奶又忙忙碌碌地為我準(zhǔn)備干糧,炒黑豆、爆玉米花、烤玉米面饃片。那情景,至今想起來還那么真切,恍若就在昨天。

      奶奶疼我們,我們也愛奶奶。小時候,我們只要積攢下幾毛錢,總會買些去痛片、餅干之類的東西孝敬奶奶。即使有一塊水果糖,也要和奶奶分享。但奶奶從來舍不得吃,一轉(zhuǎn)身,又偷偷地塞到其他弟弟妹妹的嘴里。

      奶奶還是個土醫(yī)生。小時候,我們有個小災(zāi)小病,奶奶經(jīng)常用土法子治。頭痛發(fā)燒了,奶奶就給我們十指放血、蒙被子發(fā)汗;拉肚子了,就用燒酒泡紅糖加熱后給我們服;嗓子疼了,就給我們嚼一片苦豆根。倘若遷延不愈,就偷偷地“擺供”、“點燈燈”敬神。奶奶就是用這些古老的法子,護佑著我們的健康。

      奶奶沒讀過一天書,不識一個字,卻是講故事的好手。用奶奶的話說,叫叨“古經(jīng)”。小時候,奶奶給我們叨了很多“古經(jīng)”,直到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記得有一個“古經(jīng)”叫《半升麻子換江山》,說的是一個人憑著機智和好運,從半升麻子起家,后來當(dāng)了皇帝,富甲天下,擁有四海。還有一個“古經(jīng)”叫《外小小的故事》,說的是一個財主的女兒,愛上了給他家放羊的窮青年外小小,偷偷地給外小小送吃送喝。財主發(fā)現(xiàn)后,棒打鴛鴦,硬是將一對有情人拆散了。奶奶叨得“古經(jīng)”很吸引人。我們哭鬧,她就叨個“古經(jīng)”哄我們高興。她要我們做營生,我們就讓她叨個“古經(jīng)”作為條件。那時候,我們沒有任何課外讀物,奶奶用她那充滿情趣的“古經(jīng)”,開發(fā)了我們的心智,啟迪了我們的思想。

      奶奶經(jīng)常用她們那一代人口口相傳的俚言俗語教育我們:“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銀錢是糞土,仁義值千金”,要求我們自尊自愛,重義輕利;“男兒無剛,不如粗糠”,“男人說話,一筆寫下”,砥礪我們自強自立,踐諾守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實常在,脫空常敗”,告誡我們與人為善,老實本分。奶奶這些樸實的話,像圣賢的哲言一樣,閃耀著智慧的光芒,影響了我們的一生。endprint

      奶奶是一個慈祥寬厚、通情達(dá)理的老人。從來沒有責(zé)罵過我們。假使我們犯了錯誤,父母申斥管教,奶奶就像老母雞護小雞一樣護著我們,但事后總要給我們講清是非曲直,道理究竟。奶奶還給我們教了很多待人接物的規(guī)矩:對人必須有禮貌,座次應(yīng)該分長幼,進屋做到有先后,幼敬老,大讓小……這些行為規(guī)范,深深植根于我們幼小的心田,形成了我們尊老愛幼、手足情濃的良好家風(fēng)。

      奶奶的人緣特別好,“住村和村,住鄰和鄰”是她樸素的處世之道。無論是故鄉(xiāng)的老鄰居,還是逃荒路上的新鄰里,奶奶都能與他們和睦相處,患難與共。奶奶和人交往,從不讓人吃虧。奶奶說,吃虧是福。那時候,鄰里之間經(jīng)常要互借米面、油肉之類的物品。鄰居向我們借東西,只要有,奶奶從來不讓人家張空口。奶奶向人家借東西,總是借低還高,借次還好。奶奶說,好借好還,再借不難。那時候,人們就是靠著良好的信用,靠著鄰里之間的互相幫助,共同度過了艱難的歲月。

      奶奶過慣了窮苦的日子,一生養(yǎng)成了節(jié)儉的習(xí)慣。即使是生活好了,剩菜剩飯也舍不得浪費,而是下一頓熱了自己吃。盡管我們一致反對,但誰也說服不了奶奶。就連撒在炕上的飯粒,也要一粒一粒拈起來吃掉。

      奶奶除了要照顧幾個孫子外,農(nóng)忙時還承擔(dān)了我們這個大家庭的主要家務(wù)。做飯、洗衣、喂豬,起早貪黑地忙碌著,總有做不完的營生。累了,就靠去痛片提神解乏,有時一天要吃五、六個。臨睡前,奶奶常常愜意地說,又掙下一覺了。隨著年事增高,奶奶的體力和精力愈來愈不濟了,我們提出讓大妹妹輟學(xué)做家務(wù),但奶奶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奶奶說,只要我還能行動,就不能耽誤了娃娃。奶奶為了我們這個家,為了她的兒孫們,一生沒有停止過勞作。直到發(fā)病時還在煮飯,最后昏倒在灶臺下。

      最讓人情不能堪的是,1987年,為了生計,我們舉家遷往遙遠(yuǎn)的榆林子鄉(xiāng)。那年,奶奶已經(jīng)七十一歲了。人老戀鄉(xiāng),故土難離。對一個古稀老人來說,那是多么不情愿的事啊!但為了安慰我們,奶奶強顏歡笑地說,走哇,到了灘上,能天天吃白面了。搬家后不到兩個月,我突然病倒了,而且病勢兇險,差點丟了性命,住院治療七個月仍未好轉(zhuǎn)。真是禍不單行,等我出院回到家中的時候,奶奶也重病在床。我抱病從旗醫(yī)院請來了最好的醫(yī)生給奶奶診治,醫(yī)生說,奶奶患的是腦梗塞,重新站起來的可能沒有了,如果病情穩(wěn)定,暫無生命之憂。醫(yī)生的話,無疑給我們帶來了希望的曙光。我們在心里默默祈禱:奶奶,您不能走,我們舍不得您!您站不起來,就躺著休息,我們奉養(yǎng)您!

      奶奶可能自知不久于人世了,拉著父親的手,用含混不清的語言,不斷重復(fù)著兩個讓人揪心的字:“回家”。我們知道,老人家是要葉落歸根了。

      為了滿足奶奶的心愿,父親決定重新搬回老家。由于全家人同時回去困難很多,所以只能由父親先回去照顧奶奶,其他人暫時留守,秋后再回。父親租了一輛敞篷汽車,拉著奶奶的棺木,和二弟、富花大姑一起護送著重病的奶奶,無比凄涼地回了老家。我隱隱地預(yù)感到,這就是我和奶奶的永訣了。那種生離死別的場面,真讓人心如刀絞,肝腸寸斷。回到老家后,父親四處尋醫(yī)問藥,求神拜佛;姑姑們?nèi)找故刈o,精心服侍。奶奶牽掛我們,常問我們什么時候回來,我的病怎么樣了。怕奶奶孤獨,父親就用小木車推著奶奶訪問故友鄉(xiāng)鄰,散心解悶。

      怎奈皇天不佑,病魔無情?;氐嚼霞乙粋€多月以后,奶奶的病情再一次加重。臨終時,奶奶流著眼淚對父親說:“我走得早了,沒能幫你把娃娃們都拉扯成人,尤其是臟兒子(奶奶對我的昵稱)的病,我不放心?!?988年農(nóng)歷五月初八,奶奶帶著對未盡責(zé)任的遺憾,帶著對子孫們的無限眷戀,在故鄉(xiāng)的老屋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奶奶去世后,只有父親和二弟為奶奶操辦了后事。我因為重病纏身,母親因為要照顧我和四個正在上學(xué)的弟弟妹妹,竟沒能回去為奶奶送終,只在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哭祭。這成為我和母親永遠(yuǎn)的痛!

      回憶奶奶艱辛的一生,說起這些傷心的往事,我那性格剛強的父親也常常止不住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奶奶就這樣匆匆地走了,沒有享過一天福,沒有給我們留下報答的機會!如今,值得告慰奶奶的是,她老人家的心血已經(jīng)澤被后世。我們兄妹六人,全都在高考中金榜題名,并由國家統(tǒng)一分配參加了工作,在老家成為美談。我和二弟的兩個孩子,正在國內(nèi)的兩所名牌大學(xué)深造。我們的父母,九八年就搬到城里居住,賦閑在家,頤養(yǎng)天年,過著幸福的生活。

      奶奶雖然離我們遠(yuǎn)去了,但我們永遠(yuǎn)不會忘記奶奶的大愛深恩。奶奶是我們成長的基石,是我們家族中興的功臣。奶奶勤勞善良、吃苦節(jié)儉、無私奉獻(xiàn)的品德,永遠(yuǎn)是滋養(yǎng)后人的寶貴財富。奶奶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勞動婦女,但正是從奶奶身上,我找到了我們?nèi)A夏民族生生不息的動力源泉。

      慈愛的奶奶永遠(yuǎn)活在我們心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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