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純是稀薄的空氣

許松濤

紙 條

火車站檢票口，一個常去而又無比平常的地方。

在這個角落里的一面墻上，有個最醒目的位置貼了一張條形豎立的紙條。紙條寬約10厘米，長2米。我掃視到它時有觸電的感覺，一股暖流頓然襲擊了全身。

可我再次打量紙條上的“恭喜你又長高了”幾個字時，內(nèi)心不再有那種狂喜。

如果不是紙條邊有一道標(biāo)志分明的測高線，我相信我的喜悅一定長久地保持的。壞就壞在這條測高線上，它像一記悶棍敲在我的背上，令我產(chǎn)生沮喪。

因為測高線是物理的。一路從1米、1.4米、1.5米、1.6米畫上去，刻度精確醒目。尤其在1.5米處旁邊，突兀地標(biāo)注著兩個漢字“全票”，目光向下搜尋，在標(biāo)注1.2米處又見兩個刺目的漢字“半票”，由此可見那張紙條的良苦用心了。

這就是國人的表達(dá)技法。純心理上的。明明是要收兒童坐車的票錢，卻偏不直說。大約是想說，“并非是向所有的坐車兒童收票錢”，是向符合某些規(guī)定、條件的兒童收票錢。因此，收的也是特定的人，況且只有“身高”這樣一個特定的條件。至于“體重”等則排除在外。這樣的條件難道過于苛刻嗎？我也不敢接茬回答，是肯定還是否定。

不過，我到底還是看著“恭喜你又長高了”這樣的字句頗不舒服。我覺得把想收票錢的“繞彎子”的做法藏頭露尾地掩蓋起來，示人的卻是異常誠懇的心態(tài)，這難道是中國應(yīng)該弘揚的文明用語？

這個句子無非是想請超過一定高度的兒童到標(biāo)尺前檢測一下，看買票乘車是否有合理的依據(jù)，含有“捧”“托”“哄”的用意在里邊。這種揣摩對方心理，希望得到很好配合的做法似乎值得效仿、提倡，細(xì)思之，卻覺得悲哀甚至有些卑鄙。尤其是紙條上的短語和墻體上的測高線互為彰顯，似有狼狽為奸的嫌疑，仿佛為達(dá)到某一不可告人之目的演的“雙簧”。

這樣的字句與一個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可疑的逃票者有什么不同的意思呢？倒不如說：“小鬼，請過來一下，看用不用買票?！被蛘邌枺骸靶〖一铮銐虻蒙腺I票了嗎？”對孩子的教育，根本無須以世俗的心態(tài)費盡心機(jī)兜圈子，由此種下的惡是不容寬恕的。

當(dāng)然，這樣做的背后，一定是有原因的。作為車站方肯定不想這么拐彎討好顧客，曲意逢迎，挖空心思找這么一句漂亮的體己話，迎合可能不愿配合的乘客。既是寫給孩子看的，更是寫給家長看的，讓家長會意，不能不認(rèn)同這份良苦用心。既然社會群體有這個心理基礎(chǔ)，又不能立即改觀，穩(wěn)妥見效的辦法就是順從拔高，乃至“忽悠”一詞橫行天下也不覺驚奇。頻頻見此，也就無所謂大驚小怪了。

廣 告 詞

“其實我不餓，只是嘴巴很寂寞”——在一袋打有“衛(wèi)龍”標(biāo)記的食品袋上，我被這句絕妙的廣告詞差點掀翻了。

隨著視線的挪移，什么“香辣味”啦，什么“彈彈彈，解解饞”啦，都如望風(fēng)歸附的兵馬，一齊向威武的將軍簇?fù)恚@個威武的將軍就是一句廣告詞。

此廣告詞的絕妙，正在于它抓住了食物的基本屬性之外的東西，吃什么或不吃什么，不是食品說了算，而是嘴巴說了算，也不是嘴巴說了算，而是欲望說了算，要滿足欲望，即使不餓，也得“吃”。這不是饑餓的時代了，而是欲望的時代了——我為這一出乎意料的發(fā)現(xiàn)而茫然，欲望鼎盛，自然空虛，也許就覺出日子的某處淡出鳥來——寂寞，然而這是火熱的時代所不能容忍的。

這自然給了商家可乘之機(jī)呀。頓悟至此，突然眼前一亮，在食品袋面前，我還真得感謝商家的調(diào)撥呢。

商家做胃神經(jīng)的生意，做時代心態(tài)的生意。這是一句時代代言？國計民生，關(guān)乎大體。

不免要動動我們的嘴巴了。嘴巴是干什么用的？是啊，一是吃，二是說話，三是接吻。如果你不想說話，無處親吻，那就只好交給吃了。

怎么吃就明擺著了。對于這種小零食，自然也不能輕視，可見商家是花了大氣力的。不光包裝袋弄得吸引眼球，連廣告詞也是耳目一新，我能不拍案叫絕？

一個不餓的人，嘴巴又很寂寞。這個滋味是特別的。算不算折磨，我也說不準(zhǔn)，但肯定是不自然。物質(zhì)層面滿足了，精神層面卻沒有想象的充實，誰幫得上這個忙呢？假如還是食品來代替，或許不失為一個暫時最為安全的辦法。

我以為自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打發(fā)寂寞的辦法就是吃。但我一點兒也驚喜不起來，我真佩服商家了，他們的眼光確實厲害，否則怎么能贏得食客的青睞？

堵 車

年味十足的大街是擁擠不堪的。我置身于車水馬龍中，雇用的電動車在車流里頓住了。

老頭怕我著急，樂呵呵的：“我的車上午被警察扣了?！?/p>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即安慰：“不急，既然都這樣了，索性慢點就慢點吧?！蔽彝?元就可以坐一回的小電動車在G縣城的大街上蒼蠅似的到處亂竄，目光也變得迷離起來。

我立即發(fā)覺自己犯了錯。

我還沒回答老頭呢，趕緊接上：“大爺，怎么那么快就把車子開出來了？”

“我侄兒的秘書打電話，車子才給放了?！?/p>

我恍然大悟了。同時覺得這個“侄兒”一定不小，竟然配了“秘書”。

我猜，老頭一定為此得意。

車子可以慢慢挪動了。隨著交叉路口警察指揮，我們可以走了。

路上，從老人樂呵呵的交談中，我得知他來自農(nóng)村。

老人開車有好多年了。年輕時開大貨車16年，年老了才在城里開綠皮電動車，有十多年了，可謂是個老把式。

我高興了：“還是坐您老的車好?！?/p>

“為什么好？”

“坐您老的車子，就等于上了保險?！蔽医裉熳侠先说能囁闶亲鴮α?。

老人呵呵笑了：“也不能老是找侄兒吧？這對他也不好哇。以后還是少找些。老找他，不也為難他嗎？”

這老人太有趣了。我點頭?！澳敲匆荒曜疃嗾?guī)状螢橐四?？”我打趣道?/p>

“呵呵?！崩项^又笑了：“不好說……這不能多……還能幾次啊……”

我接上茬：“一次，就一次吧，不找，侄兒會把您忘記的?！崩先撕呛切α?。

他的侄兒在G縣政府當(dāng)副縣長，老人的姑爺也在縣里干政法書記，算是大官兒了?！白顩]出息”的是大兒子，在村里任支部書記。這都是老人樂呵呵告訴我的。

跟陌生人嘮嗑就這么好，不必?fù)?dān)心自己的隱私被泄露。

“兒女們不讓我出來，說我老了，不安全，他們罵我……可我受不了在家里享清福啊，還是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好。”

“孫子、孫女都要錢呢，我開車賺點唄……不給他們給誰呢，有人向我要錢花，我才活得值?？?，許多人有錢沒地兒花，活個什么勁？”

我聽了這掏心窩子的話，心底熱乎乎的。

確實開了不少路，到地兒了，老頭堅持只收伍元車費，還告訴我，他姓肖。

路 遇

我和他，本來就不是陌生人，怎么能稱之為“路遇”呢？

小區(qū)拆掉了，60戶人家剛搬完。要知道，咱們在一棟樓里住了16年啦。16年抬頭不見低頭見，早上不見晚上見，過道里不見路口上見，見了還偶爾聊聊天，不知有幾回了。在一扇大鐵柵欄門內(nèi)進(jìn)進(jìn)出出，若偏再說“路遇”，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

我們是鄰居呀。

每年年關(guān)，收電費水費，打交道；給門衛(wèi)年終算工資討份子，打交道。我們是鄰居呀。正因為是鄰居，說起話來就方便多了，隨意多了。好，就是仰仗這份隨意在，我們彼此有了些信任。在這個不在意誰也不提防誰的院子里，彼此可以在中午休憩時，或者黃昏時分停在小區(qū)草坪上拉幾句家常，而且，常常是他堆起笑臉，先打招呼，熱情得很。

給我留下的印象不僅熱情，還健談，還和藹，還正派。

但就在某次這樣的“隨意”交談后，我對他產(chǎn)生了距離感，甚至有些害怕。

那是我市抓到一個大貪官后，我們在小區(qū)里相遇了。我說的“大”，是數(shù)額大，同時職務(wù)也不小，副廳級了吧。在我們這里引起轟動。我的這位鄰居得意揚揚地告訴我：“貪官捉走了，還有一批人也要下馬，也該輪到我們來一回了?！蔽覍嵲诓桓蚁嘈抛约旱亩?，難道是“輪流坐莊”？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我立即無話可說了。我立即想到了阿Q為什么要“革命”來。

他往日在我心中的分量忽然一落千丈。但，我沒有那么憤激，沒有那么幼稚，我不再較真兒，就馬虎地結(jié)束了這場談?wù)摗?/p>

再一次就是拆遷，我們遇見了。他拉我去對抗，我覺得能把這棟老舊的破樓納入棚戶區(qū)改造，就算請了高香了，拆遷并不吃虧，這從幾戶早想甩賣的鄰居那里可以證實，但他就是不同意拆，還想繼續(xù)對抗下去。我不敢茍同，我意識了我們之間原來有很大不同。

前兩天，我們又一次“路遇”了，他走路的樣子是鼻子朝天，胸脯高高地挺著，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眼珠子橫著看人。我從他身邊擦身而過時，再也見不到從前的和藹可親和熱情健談的影子。

這回，我很“無恥”地湊上去，也該輪到問他一聲好了，他呢，沒聽到似的，依舊高昂著頭走過去了。

他并不清楚我這一“喊”是故意的。

有個秘密我不該再瞞著了。記得5年前，他還是一個農(nóng)機(jī)局副局長的時候，竟然在大年夜給我發(fā)了一條祝賀新年快樂的短信，讓我一直感動著。

我一定是“得罪”他了，在哪里得罪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問一個熟悉他的人，那個同事驚詫了：“怎么，你真的不知道？”

我搖頭，同事說：“他提拔了！”

原來如此！

消息確鑿得很。最近，人事網(wǎng)上，他被提拔到縣旅游局的局長的位子上了，剛上任沒一周。

我祝賀他——這回是輪到他“來一回”的時候了。

晚 景

一個熟人，退休幾年了，深居簡出，幾乎不再謀面。

但我常想起他。當(dāng)然，這是無聲的，他永遠(yuǎn)也不知道。雖然我與他交往不多。

他為人低調(diào)，熱情，真誠，也愿意出力，給許多人幫過忙——這是他曾經(jīng)給我留下的印象。

前不久，聽說他養(yǎng)了一條寵物狗，我大為驚訝。他竟然為這條被菜市場某個人抱走的狗食不甘味，廢寢忘食，找了4個月，發(fā)動了所有親戚，為找狗，差點沒驚動警察。騎摩托車帶上老婆，被另一輛摩托車撞倒，兩人差點丟了性命，狗還沒找到，人先進(jìn)了醫(yī)院。聽罷，更是驚訝不已。

他一定是投入得太深了。

一天，我遇見了他的妻子。

短短4年過去，他原來的愛好都不沾了。過去，他愛釣魚，愛打麻將，愛下棋，還愛抽煙，但從未愛過小動物。

“愛，有時像毒癮?！?/p>

那些與他曾經(jīng)交往很頻繁的人呢？是不是也常想起他？是不是如一場歡宴之后散去的筵席？

狗最終找到了。

這挺有意思，一個人活著活著竟愛上了狗！

責(zé)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