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見的王國維蘇州感懷詩

朱子南

鮮見的王國維蘇州感懷詩

朱子南

我家書櫥里存有王國維先生自費印刷的《人間詞甲稿·詩附》（下簡稱“自印本”），據(jù)先父宇蒼公言，僅印200本以贈親友。印數(shù)既少，又幾經(jīng)戰(zhàn)亂，現(xiàn)今已難覓見，可能是存世的孤本了。其中有王國維對蘇州的感懷詞17首、詩8首，很是鮮見。因為其平時“寡言笑”，故有憂郁秀才的聲名。那么他在蘇州短暫三年怎么就詩情大發(fā)呢？

近代學(xué)者、文學(xué)家王國維，字靜安。先父宇蒼公與靜安先生同為浙江海寧鹽官鎮(zhèn)（時為海寧州治所在地）人。靜安先生生于清光緒三年（1877年），年長生于清光緒十四年（1888年）的先父宇蒼公11歲。靜安先生有弟名國華（字哲安）生于清光緒十二年（1886年）長先父兩歲。先父與他們都是同時代人，在家鄉(xiāng)時有交往，而哲安先生因留居在海寧的時間較多，與先父的關(guān)系更為密切。我所保存的這本“自印本”極可能是在靜安先生返鄉(xiāng)奔喪時攜回鹽官老宅留存其弟哲安先生的，而再由哲安先生轉(zhuǎn)贈先父。這在“自印本”封面上先父手跡“王哲庵贈”即可證明。這本“自印本”原先可能為靜安先生自留，這從封面上有靜安先生的英文簽名“BY K.V.Wang”可以得知。這封面上還有先父的印章“思棣齋主人”。

“自印本”有樊志厚所作之?dāng)ⅰ７竞裨跀⒛┞淇顣r間為“光緒丙午（1906年）三月”。又樊志厚于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十月為“自印本”乙稿所作敘中有“去歲”編成甲稿之語，由此可證“自印本”甲稿當(dāng)印成于1906年。其時，王國維正在蘇州。據(jù)林風(fēng)先生的《王國維行年考》1984年修訂稿（刊《海寧人物資料》第一輯）認定，“自印本”中所收集的詩詞，大都寫于蘇州。這些詩詞，見證了靜安先生的蘇州游蹤與出游的快意。

1904年（光緒三十年）11月，羅振玉出任江蘇師范學(xué)堂監(jiān)督，王國維也離開通州來到蘇州，講授心理學(xué)、社會學(xué)、倫理學(xué)。歷時跨度3年。于此，王國維與蘇州結(jié)下了深厚之緣。在教學(xué)之余，王國維游山玩水欣賞美景，寫下了頌揚姑蘇的詩詞。在1906年春，靜安先生匯集近兩年間所寫的詩詞，自費印刷了《人間詞甲稿·詩附》，后又把《人間詞乙稿》合并編為《苕華詞》，收入《觀堂外集》。

在蘇州這部分詞，見證了他對蘇州的美好印象，也是他真性情的流露與記錄，反映了他的志趣與豪情。

我所保存的“自印本”甲稿為32開鉛印，連樊志厚敘在內(nèi)共28頁。

因手民誤植，“自印本”中有錯字，先父在所存的“自印本”天頭一一以紅筆作了訂正；對冷僻的詞語以及通假字也在天頭作了注釋。如下：詞第8頁【青玉案】“可憐悲與間俱赴”，“間”，訂正為“閑”。第13頁，【浣溪沙】“一生難得是春間”，“間”，訂正為“閑”。第15頁【蝶戀花】“千載荒臺糜鹿死”，“糜”，訂正為“麋”。在“詩附”中，第6頁《塵勞》，“謖謖長松卷怒濤”，上注，“謖謖，音縮，挺拔。”第7頁，《登狼山支云塔》“孤塔崚增試一臨”，“增”，訂正為“嶒”?！皫r間海草未鎖沉”，“鎖”，訂正為“銷”。第8頁，《暮春》，“池塘兩過亂鳴蛙”，“兩”，訂正為“雨”。第8頁《曉步》，“百昌蘇醒曉風(fēng)前”，上注：昌，草也。第9頁，《平生》，“人間地獄真無閒”，上注：“間”亦作閒，隔也。第10頁，《欲覓》，“滄浪亭北君遷樹”，上注“君遷，樹名?！钡?2頁，《將理歸裝得馬湘蘭畫喜而賦此》，“士苴當(dāng)日睨侯王”，“士”，訂正為“土”。先父讀這“自印本”并校正誤植之字以及作注釋，時間已不可考。

茲自“自印本”中抄錄涉及蘇州園林美景等等的詩詞共9首，另一首寫于離開蘇州之后（據(jù)《苕華詞》補入），可見對蘇州之未能忘情也。歷來詩人詞家吟詠姑蘇所作眾多，也有以此單獨編印以宣傳蘇州的，但似未見收入靜安先生所作，卻留憾事也。

靜安先生于1904年到蘇州。蘇州城內(nèi)河道縱橫，在一葉扁舟內(nèi)欣賞兩岸美景，初到蘇州即以此詞記下了留給靜安先生的良好印象?！朵较场罚?/p>

愛棹扁舟傍岸行，紅妝素萏斗輕盈，臉邊舷外晚霞明。

為惜花香停短棹，戲窺鬢影撥流萍，玉釵斜立小蜻蜓。

還有一首《青玉案》，讀之余音繞梁，回味無窮：

姑蘇臺上烏啼曙，剩霸業(yè)，今如許。醉后不堪吊古。月中楊柳，水邊樓閣，猶自教歌舞。

野花開遍真娘墓，絕代紅顏委朝露。算是人生贏得處。千秋詩料，一抔黃土，十里寒螀語。

此詞作于1905年。詞中“真娘墓”位于蘇州西北郊的虎丘山之東側(cè)。按《史記》載：“吳王夫差葬其父闔閭于此?！币蛑?，靜安先生有“剩霸業(yè)”“不堪吊古”之嘆。

少年游

垂楊門外，疏燈影里，上馬帽檐斜。

紫陌霜濃，青松月冷，炬火散林鴉。

歸來起看西窗上，翠竹影交加。

跌宕歌詞，縱橫書卷，不與遣年華。

此詞作于蘇州。據(jù)蕭艾轉(zhuǎn)引笑楓《為制新詞髭盡斷》文稱：“據(jù)說，有一個晚上，與同伴幾個人路過滄浪亭，恰好遇到有人騎馬擎著火炬迎面而來。那時，亭邊林木相當(dāng)繁茂，林間宿鳥被火光驚得亂飛。一位同伴脫口吟起了杜工部《炬火散林鵲》的詩句，他（王國維）聞詩大喜，沿途默想新詞，返回學(xué)堂宿舍，連夜填成了……《少年游》?！?/p>

“歸來起看西窗上”句，諸本均作“酒醒起看西窗上”，今據(jù)靜安先生手訂的“自印本”《人間詞·詩附》改。

此作寫了靜安先生與友人酒后夜游路經(jīng)滄浪亭的實景。蘇州的夜景，也是極美的。

笑楓《為制新詞髭盡斷》之題，出自靜安先生《浣溪沙》詞中之句。

青玉案

江南秋色垂垂暮，算幽事，渾無數(shù)。日日滄浪亭畔路。西風(fēng)林下，夕陽水際，獨自尋詩去。

左圖：《人間詞甲稿·詩附》書封，上有王國維英文簽名K.V.Wang和朱宇蒼手跡“王哲庵贈”、印章“思棣齋主人”(朱宇蒼書齋名思棣齋)；中圖：朱宇蒼親筆在《人間詞甲稿·詩附》內(nèi)頁上修正的誤字及說明；右：王國維像

可憐愁與閑俱赴，待把塵勞截愁住。燈影幢幢天欲曙。閑中心事，忙中情味，并入西樓雨。

此詞寫于1905年秋，靜安先生于江蘇師范學(xué)堂（原址現(xiàn)為蘇州高級中學(xué)）任教，赴校路上，是必經(jīng)滄浪亭的。

蝶戀花

獨向滄浪亭外路，六曲欄干，曲曲垂楊樹。展盡鵝黃千萬縷，月中并作蒙蒙路。

一片流云無覓處，云里疏里，不共云流去。閑置小窗真自誤，人間夜色還如許。

此詞作于1905年。時靜安先生在位于護龍街（今人民路）南端的江蘇師范學(xué)堂任教。護龍街西側(cè)不遠處，即為蘇州又一名園滄浪亭，走路十余分鐘即可入園的。

玉樓春

西園花落堪掃，過眼韶山真草草。開時寂寂尚無人，今日偏嗔搖落早。

昨夜卻走西山道，花事山中渾未了。數(shù)峰和雨對斜陽，十里杜鵑紅似燒。

此詞為游蘇州西園所作，兼及昨日西山之行?！拔鲌@花落”，而西山“花事”“渾未了”，在對比的寫實中突現(xiàn)了西山的美景。

九日驚留園

朝朝吳市踏紅塵，日日蕭齋兀欠伸。

到眼名園初屬我，出城山色便迎人。

奇峰頗欲作人立，喬木居然閱世深。

忍放良辰等閑過，不辭歸路雨沾巾。

此詞作于1904年重陽節(jié)。是年秋，王國維到蘇州，任教于江蘇師范學(xué)堂。不多日就到留園賞秋，可見王國維對蘇州名園的向往而急欲一游也。

留園在蘇州市閶門西，始建于明嘉靖年間（1522—1566），蘇州四大名園之一。詩中所說“奇峰頗欲作人立”，“奇峰”應(yīng)指“冠云峰”，相傳為北宋“花石綱”的遺物。

柳亞子《疊韻寄呈毛主席一首》中之“倘遺名園長屬我”句，疑似“到眼名園初屬我”化用而來。

員工自身的和諧，包括健全的人格，積極向上的心態(tài)，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高尚的情操等。黨的十七屆六中全會提出“加強人文關(guān)懷和心理疏導(dǎo)”，具體包括政治關(guān)懷、經(jīng)濟扶助、人文制度建設(shè)、職業(yè)生涯幫助、環(huán)境美化和認知疏導(dǎo)、情感疏導(dǎo)、社會環(huán)境疏導(dǎo)等，其目的就是首先要達到人自身的和諧，這也是企業(yè)和諧的中心。中國石化在此基礎(chǔ)上，從勝利油田開始試點，逐步探索實施“員工幫助計劃（EAP）”，解決員工的心理問題。

留園玉蘭花乙巳

庭中新種玉蘭樹，枝長干短花無數(shù)。

燦如幼女冠六珈，躑躅墻陰不能步。

分朝送客城西隅，留園名花天下無。

拔地扶疏三四丈，倚天綽約百余株。

我上東樓頻目極，樓西花?；ㄎ魅?。

海上銀濤突兀來，日邊瑤闕參差出。

南圃辛夷亦已花，雪山缺處露朝霞。

窈窕吳娘自矜許，卻來花底羞無語。

直令椒麝黯無香，坐使紅顏色消沮。

將歸小住更凝眸，暝色催人不可留。

歸來徑臥添愁悵，萬花倒插藻井上。

此詩作于1905年（乙巳），靜安先生多次游覽蘇州留園，而對園中壯觀的玉蘭情所獨鐘。歸臥床上，仰視藻井，在夢幻中猶見“萬花”也。

五月二十三夜出閶門驅(qū)車至覓渡橋

小齋竟日兀營營，忽試霜蹄四馬輕。

螢火時從風(fēng)里墜，雉垣偏向電邊明。

靜中觀我原無礙，忙里哦詩卻易成。

歸路不妨冒雷雨，茲游快絕冠平生。

此詩作于1905年。閶門，在蘇州城西北，明清時已為繁華之處?！都t樓夢》第一回就有“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fēng)流之地”的評說。覓渡橋，在蘇州城東南，本名滅渡橋，為僧人敬修與里人陳玠、張光福發(fā)起募捐用工一萬六千余，歷時一年半，于元大德四年（1300）建成，至此才“滅”了擺渡者對過河旅客的欺凌。后因“滅”“覓”同音，以“滅渡橋”被訛傳為“覓渡橋”至今。由蘇州城西北閶門至城東南葑門覓渡橋，借助“霜蹄四馬輕”的腳力，似是賞景游玩了大半天。歸途，眼見螢火明滅，不避雷雨已至，真是“茲游快絕冠平生”也。

昔游六首（四）

二年客吳郡，所賞郡西山。買舟出西郭，清光照我顏。東風(fēng)開垂柳，一一露煙鬟。遠望殊無厭，近攬信又餐。天平石尤勝，巧匠窮雕鐫。想當(dāng)鴻蒙初，此地朝群仙。盡將白玉笏，插在蒼崖顛。仰視登道絕，俯視丘壑妍。谷中頗夷曠，有廬有田園。玉蘭數(shù)百樹，爛漫向晴天。淹留待日暮，坐見飛鳥還。題名墨尚在，試覓白云間。

此詩作于1913年，為回顧平生游蹤所寫。第一首寫“端居愛山水”，卻“懶性怯游觀”。于今回首，未免“汗顏”。第二首寫“我本江南人”，“江南美”不可勝數(shù)。第三首寫西湖勝景。第四首寫蘇州天平之游。天平山在蘇州西郊，景色秀麗且壯觀，以嶙峋奇石為特色。第五首寫江行美景。第六首寫京郊長城之游。時靜安先生旅居日本京都，有故國之思，作詩六首以寄懷也。此作寫于1906年編定“自印本”之后，據(jù)《苕華詞》補入。

2017年是靜安先生誕辰140周年、去世90周年，爰以此文紀念這位才華橫溢、為中國文化寶庫貢獻良多的先賢。

（作者為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責(zé)任編輯 張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