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中國的鄉(xiāng)土與命運

DOI：103969/jissn1674-9391201703010

[摘要]《金翼》以小說的筆法展現(xiàn)出中國東南社會在現(xiàn)代性進程中的延續(xù)和變遷。本文通過于書中不同主體在交往互動方式上的差異及其命運的不同，探討東南社會在保存土地完整性的情況下參加到現(xiàn)代市場競爭中的可能；以不同精神結構個體的對比，展現(xiàn)出林耀華現(xiàn)代性方案中精神結構變遷的特征；通過比較林耀華和弗斯對于命運的不同闡述，分析林耀華以小說方式寫作的原因以及平衡論的兩面性；在比較不同的現(xiàn)代方案之后，呈現(xiàn)出林耀華的思考的特殊之處及價值。

[關鍵詞]現(xiàn)代性平衡論；精神變革；民族志

中圖分類號：C912.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17）03-0064-12

作者簡介：黃子逸（1992-），

男，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人類學碩士研究生。北京100081

中國的現(xiàn)代化轉型，不單是一個裹挾無數(shù)個體命運的國家與社會變革過程，同時也是一場深遠的精神世界的再造。對這一宏大歷史的具體圖景的描述與理解自然成為中國人類學的核心關懷。林耀華的《金翼》一書突破性地運用文學筆觸，以福建的一個具體案例向我們呈現(xiàn)了他對中國現(xiàn)代化的政治經濟過程和個體精神世界轉變的理解，其中展現(xiàn)的林先生關于漢人村落的現(xiàn)代化方案的構想今天仍舊值得我們反復思考。

林耀華認為“我們除了了解人們?yōu)榱吮３志猓ㄟ^不斷調整內部關系以便彼此聯(lián)系之外，還應看到這種調整適應的能力很大程度上受到各種技術、行為、符號及習慣的影響，這些總合稱為‘文化?！盵1]（P.209）這種對文化的定義包含了《金翼》所研究的人際關系的兩個面相：其一是與美國社會現(xiàn)象學研究有關的對交往互動的重視，其二則是直接來自拉德克里夫-布朗（Alfred Radcliffe-Brown）的結構功能論所分析的人與人之間的結構性關系。以這兩個人際關系的基本范疇為基礎，《金翼》一方面生動地描繪出在面對現(xiàn)代性時，不同主體如何在“調整關系適應彼此”中平衡，如何在結構性關系與交往性關系中平衡，共同體規(guī)則、社會制度如何發(fā)生改變；另一方面，又巧妙地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性與現(xiàn)代性在物質、社會層面以及精神層面中如何對主體形成張力和連續(xù)性。

一、相關研究綜述

《金翼》作為一部兼具理論和豐富經驗材料的民族志小說，在人類學界早已是耳熟能詳。此書最初用英文撰寫并發(fā)表，所以首先引起英語世界的關注。在20世紀40年代，西方能夠窺見神秘古老中國的可信作品并不多，因此《金翼》成為西方人了解中國的最重要的幾部作品之一。從臘斯克（B. Lasker，1944）為《金翼》寫的首版序言中我們可以看出，西方人通過此書一定程度改變了對于中國的偏見，并看到中國社會逐漸從傳統(tǒng)適應現(xiàn)代。[2]（P.1）而對于本書另一重要的英文評述則來自于雷蒙德·弗斯（R. Firth）在1948年為《金翼》作的導言，他和林耀華對于命運的解釋差異構成討論的要點之一。[4]

在英文版出版三十多年后，《金翼》才被譯為中文，在這之后中文學界對此書的評論甚多，《金翼》中黃村的原型也成為人類學熱門的回訪調查點。作為林耀華學生的莊孔韶在1986年至1989年間5次訪問了《金翼》一書描寫的同一縣鎮(zhèn)，并完成對《金翼》的接續(xù)性著作《銀翅》（1995）。《銀翅》描繪當?shù)貜亩兰o初至九十年代的社會變遷歷程，從多個階層和維度展開對于中國社會結構與制度的剖析[5]。潘守永[6]和石峰[7]都對《金翼》和《銀翅》構成的連續(xù)統(tǒng)進行過評述，認識到兩者在民族志寫作上做出的實驗性創(chuàng)新以及后者對于前者在框架上的突破，但是都沒有具體深入到文本的細節(jié)當中探討。

莊孔韶深入到黃村故事中，多次探討過“金翼”黃村中的風水問題。家族的沉浮依賴風水所帶來的命運，其文化動力可以通過“中國本土循環(huán)論”“平衡論”“慣習”和“資本”等理論進行解釋。[8]他注意到東南中國對于堪輿風水的信仰，并親自走訪了黃村的風水先生，豐富了當?shù)鼐用裨谶x址和喪葬等活動中對于風水依賴的經驗證據(jù)，補充了一些由風水引起的糾紛。[9]莊孔韶對林耀華所探討的風水問題進行從內涵至外延的分析，著力在命運與選擇家宅與墓地的風水關系之上；并希望從《金翼》小說的劇情中關于個人風水與命運的角度進行補充。

胡鴻保和李紅武從艾德蒙·利奇（Edmund Leach）對于《金翼》的批評入手，對于《金翼》作為小說的敘述方式產生系列論述。文章注意到庫利對于林耀華在表述手段方面的影響，認為“林先生在追求內容真實性與小說化的敘事過程中， 已經使該著作游離于小說與民族志之外， 成為一種處于文學創(chuàng)作與人類學研究之外的第三種存在?！盵23]認為林耀華以小說的方式組織《金翼》有利于敘述現(xiàn)代性過程中主體間的精神關系的相互平衡。

王俊敏看重《金翼》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社會學研究中間的方法論意義[24]。王先燦從詩學的角度分析《金翼》，表現(xiàn)出其中詩意的棲息、詩性的生產、詩化的生命。[25]劉章才從小說中抽出基督教的因素，對早期中國傳教士在中國的活動進行論述。[26]劉娜通過《金翼》中村落社會的社會調控機制試圖揭示人際關系的均衡和非均衡。[27]還有李川益[28]、何菊[29]等對中國早期民族志的寫作進行過探討。

二、不同主體在現(xiàn)代性轉向中的命運

《金翼》的英文版前言中拋出本書的中心問題：“一度不相上下的兩個家族為什么能在僅二十余年間為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所左右？”[3]以黃東林為代表的“金翼之家”眾人和以張芬洲為家長的“龍吐珠”眾人有著相似的起點，但前者走向興旺而后者卻走向衰敗，這是因為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的家族“風水”決定的嗎？小說的主體部分，不斷通過對現(xiàn)代化進程中各個主體的處事之道進行對比，從而給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在觀念層面上，命運為風水所決定；而在社會學意義上處理社會關系決定個人的興衰。

如果按照現(xiàn)代性進程來劃分社會類型，本書的主體內容由三個部分組成：一是以 “金翼之家”和“龍吐珠”為代表的傳統(tǒng)村落生活；二是湖口鎮(zhèn)商店在商業(yè)中心的初步商業(yè)經營；三是當國家以及世界市場進入后福州船運公司的營運。小說的主要內容為，在變遷速度不一的社會中，精神結構各有差異的主體面對現(xiàn)代性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命運。此種精神結構可以分為風水信仰和處事之道兩個部分，主體的命運在風水的掩蓋之下由各自不同的處世之道決定。

（一）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處世之道的對比

小說中第一個重要的傳統(tǒng)型主體是黃東林的爺爺，他具有傳統(tǒng)的優(yōu)秀素質，在村落社會中是能干的人。因為勤于農耕，他發(fā)了點小財；他在性格方面倔強耿直，曾經以聚集家族眾人的方式嚇走稅吏。東林少失其怙，這個直性子且具有村落領袖氣質的老人將東林一手帶大，并向東林教授很多處世之道和古老傳說。雖然他在東林的青少年時代不幸去世，但老人的教導成為東林后來為人處世的基礎，在不同的命運關口，黃東林幾乎總是能夠自如地運用來自祖父的兩種教導做出恰當?shù)倪x擇。

祖父去世后，兄長東明希望東林一同務農，但東林不喜農耕；在幾次逼迫之下，東林離開黃家出外謀生。東明認為東林懶惰，將來一定沒有出息，并預言東林娶不到媳婦。東明和東林原本都應是佃農，東林在離開黃村后，將佃權轉給東明，自己則通過商業(yè)獲利來補貼家族。雖然兄弟維持農商平衡，東明和東林還是分了家。分家之后不久東明因病去世，只留下寡嫂林氏和兩個年幼的侄子，黃家陷入困難，東林不得不重回黃村。相比于東林，東明是典型的傳統(tǒng)村落的農民代表，他認為務農是作為農民的本分，并沒有突破鄉(xiāng)村地域的范圍也沒有擴大自己的人際交往。

東林離開黃家后在商道的茶館里充當賣花生的小販，由于遇到姐夫張芬洲，兩人商量一起開店。芬洲是個醫(yī)生，他們在湖口經營一個賣雜貨的診所。由于湖口店的生意興旺，慢慢兩家開始過上富足的生活。芬洲和東林二人在積攢錢財之后原本打算同時修建新屋，但由于被風水先生找到的寶地“龍吐珠”所迷住，芬洲瞞著東林搶占此地建起新張家，東林不得已只好另覓他所修建房屋。東林隨意擇地而建的黃家大宅在之后被命名為“金翼之家”，被視為黃家的風水寶地。

雖然與東林共同開始湖口商店的經營，但是芬洲在心態(tài)上依舊保持著傳統(tǒng)型的經營心態(tài)。首先，芬洲在兒子茂德成婚之后就要求他不再繼續(xù)學業(yè)而是回家料理家務。其次，在面對開辦教會學校教師頌南的邀請時，芬洲的傳統(tǒng)倫理使其敵視頌南的成功，并且懷疑天主教學校的教育。最重要的是，芬洲從陳洋村走向湖口店，僅只是實現(xiàn)傳統(tǒng)分工的延續(xù)?！胺抑拗粚﹂_一間藥鋪感興趣，這樣他便能行醫(yī)賣藥?！盵1]（P.4）他在生意逐漸向現(xiàn)代化生意經營轉型的過程中脫身出不再從事管理工作。所以，芬洲只是意識到郎中如何從傳統(tǒng)社會中分化，他依舊是個傳統(tǒng)職業(yè)擔綱者。

東林在店鋪的角色則是現(xiàn)代性分工的產物，他看到的是廣闊的市場體系：黃村—湖口鎮(zhèn)—福州共同構成類似施堅雅（G. Skinner，1964）所描述的村社、中間集鎮(zhèn)和中心集鎮(zhèn)的體系[22]（P.6）。東林在販賣雜貨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在黃村、湖口鎮(zhèn)和福州之間倒賣魚鹽—稻米的生意，并開始前往福州專門從事這項生意。東林在福州學會很多生意技巧，并建立湖口商店同福州錢莊的關系。由于販賣魚鹽需要通過河運，東林還結交眾多混碼頭的工人。東林不僅在福州開闊眼界，發(fā)展人際關系，還親自為自己挑選妻子。東林在突破鄉(xiāng)村共同體的約束之后，在店鋪中充當?shù)慕巧@示出現(xiàn)代性分工；他先形成與店鋪以及店鋪內部成員之間的關系，又迅速將視野投向福州。通過湖口店店員的身份，東林一方面維持著與黃家的關系，另一方面又建立同福州的商戶、錢莊、碼頭的關系。

芬洲的兒子茂魁死后，“龍吐珠”之家接連有人去世；尤其是茂德死后，不愿守寡的孀婦蕙蘭將張家弄得雞犬不寧。在張家陷入爭吵不久之后，芬洲妻子黃氏不幸過世?！褒埻轮椤钡娘L水似乎事與愿違，張家現(xiàn)在僅剩小兒子茂衡。由于之前在店鋪發(fā)揮作用的茂魁、茂德相繼過世，芬洲又早已疏于湖口店的管理，從前芬洲的人現(xiàn)在聽從東林的指揮。在東林的運營之下，商店的組織發(fā)生變化，組成一套新的體系，湖口店的生意越來越以魚鹽—稻米為主。

東林在運營湖口鎮(zhèn)商店的時候，總能憑借自己的處世之道為店鋪盈利；在面對危機時，即使不能化解，也會將危害降到最低。在修建金翼之家的過程中，東林因為與母舅歐家就一塊祖上共享的林地發(fā)生沖突一度入獄。在東林入獄的時候，湖口店遭到土匪洗劫，賬房先生云生被綁架，芬洲面對“黑錢黨”時，進退維谷束手無策。[1]（P.29）直到東林勝訴出獄，湖口店才向之前建立聯(lián)系的天濟錢莊借錢，從土匪手中贖回賬房先生。[1]（P.31）當東林與其他四家商鋪共同運輸?shù)拇竺椎羧牒又?，東林能夠迅速同意共同尋找、找到的大米眾人均分的方案。[1]（P.80）隨著小說的繼續(xù)，東林通過自己的兒子、朋友將自己的社會交際構架擴展到這個地區(qū)的商界、政界，甚至軍界。

在前現(xiàn)代的社會當中，每個人都會或多或少的受到以“風水”運勢為代表的種種巫術性思維的影響。東林和芬洲作為連襟兄弟，最初一起開店經營，各自為家族修建房屋，之后東林子嗣眾多，在曲折中不斷發(fā)展，而芬洲在家庭成員不斷減少當中死去?？瓷先ズ汀帮L水”相關：芬洲最初搶到的寶地“龍吐珠”，因修路的原因地勢遭破壞，風水敗壞；而隨意擇地興建的黃家，被發(fā)現(xiàn)位于“金翼”的庇護之下。因為“龍吐珠”風水斷裂，芬洲及其家庭不斷出現(xiàn)疾病死亡、人丁減少的衰??；相反，由于金翼之家風水旺盛，黃東林在打官司爭奪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古舊的契約使自己成為勝者，生意蒸蒸日上，人口越來越多。

在社會學意義上，真正決定命運的關鍵在于人際關系的處理方式。林耀華認為“在談到帝國、家族或個人命運時，我們探索的是人際關系。”[1]（P.1）東林和芬洲的命運由他們處理人際關系的能力而決定，他們在店鋪的分工上可以看出他們突破傳統(tǒng)的程度上存在差異。東林和芬洲在精神狀態(tài)上有著相似之處，都是在傳統(tǒng)共同體的“古老傳說”熏陶下形成對于“風水”的認同，但通過社會交往能力方面的表現(xiàn)，芬洲在精神層面停留在到傳統(tǒng)層面上，而東林則具有適應于現(xiàn)代化的精神，不斷調試自己的處世之道。

（二）在現(xiàn)代性進程中不斷調整的處世之道

芬洲過世后，張家只剩二兒子茂衡，他送走不穩(wěn)定的蕙蘭，允許堂弟茂月當兵。大哥在與東林分家之后，慫恿茂衡一起抽出湖口店的股份，他們找到能干的青年朱方揚開啟一個從事魚米生意的店鋪。大哥和方揚是店鋪的實際經營者，茂衡名義上監(jiān)督，實則疏于店鋪管理。由于發(fā)妻去世，茂衡著手續(xù)弦，另娶后又利用職務之便，搭乘運輸貨船四處游玩。當方揚利用管賬的優(yōu)勢偷取店鋪錢財?shù)臅r候，茂衡只顧與自己的舅母偷情，并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當大哥決定撤出股份時，茂衡又輕信方揚，不顧寡嫂和東林的勸阻，將湖口老店的股份全部抽出注入新店。茂衡篤信風水，根據(jù)風水先生之言，“龍吐珠”已經被橫穿其上的西路給毀了，他認為必須尋找一塊吉祥之地安葬雙親，重啟風水。茂衡確實找到一塊風水寶地，但此地屬于另一強大宗族，茂衡決定趁雨夜秘密安葬，結果被人發(fā)現(xiàn)致使雙親暴尸荒野的雨夜中。村人都認為茂德前有亂倫行為，后有褻瀆父母尸體之荒唐舉動，對其議論紛紛。茂衡回到湖口鎮(zhèn)之后發(fā)現(xiàn)店鋪已經倒閉，生意伙伴方揚已經抽走所有的錢，并留下巨額債務。茂衡為了償還欠債，不得已變賣田產和林地，只剩下“龍吐珠”和一塊祖田。

茂衡認為張家不僅家屋“龍吐珠”的風水遭破，在為父母尋找陰宅時又發(fā)生褻瀆祖上的行為；厄運導致自己遇上惡魔方揚，不僅造成自己生意破產還導致張家家破人亡；但是，事實上張家一個個成員的不幸遭遇早在糟糕的人際處理中顯現(xiàn)。茂衡完全不具有真正操持生意的觀念，他不僅不能妥善處理自己的感情問題，而且在面對生意時顯得遲鈍而笨拙。他與芬洲一樣其經濟心態(tài)和思想都不能與現(xiàn)代生意經營所匹配，他們命運的隕落是一種必然。

在茂衡不斷地毀掉張家的家業(yè)的過程中，東林的兒子們卻開始成家立業(yè)。當舊政府被推翻，南京成立新政權后，從美國深造歸來的三哥成為食鹽買賣批發(fā)商代理人，負責從政府鹽務局那里買來鹽，轉運到湖口鎮(zhèn)再分散到各個店鋪零售。受益于三哥的職務，湖口商店控制全鎮(zhèn)的食鹽交易。

由于福建省設立建設局開始管理全省的交通運輸，原本任意經營的河海運輸開始受到政府的管理，每個港口都必須成立公司來管理船只。富商馬南紹、三哥和其他船主老梁、小劉、長鄧等人共同組成公司。經營理念的差異使公司分為兩派，三哥在船運公司與受過教育的開通商人站在一邊，而五哥作為一常年混碼頭的人，他以自身的處世之道，站在了混碼頭的船主一方，并在兩方中間調劑關系。由于五哥死去造成兩派失衡，三哥陷入和另一派的官司中，生意一度陷入僵局。三哥以知識分子的方式重組公司，排擠掉有著與東林類似經歷的船主。福州的現(xiàn)代化進程如此迅速以致于以現(xiàn)代知識教育培養(yǎng)出的人迅速成為較現(xiàn)代社會的主流，代替過去僅依靠處世之道混碼頭的東林、五哥和船長等人。當湖口商店開始從事木材生意時，經營已經進一步與整個世界貿易體系的木材流動相關；《金翼》所呈現(xiàn)出的是一個越來越與現(xiàn)代世界體系靠近的社會圖景。

黃家的家業(yè)并非沒有危機，隨著東明侄子大哥的成長，黃家分成文武二房。大哥與叔叔東林分家之后，又著手與弟弟二哥分家。在分家的過程中，祖母潘氏因分裂局面難過死去，黃家的田地、房屋、湖口店的股份等在分家中也被分散。與此相反，張家并非沒有興旺的可能性，張家財富集中在茂衡的手上。相比于東林受到傳統(tǒng)分家阻礙，張家擴大家業(yè)的阻力更小。表面上，東林和茂衡都在擴大自己社交的范圍，但東林是真正調整自己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的平衡，在各個角色、主體以及體系架構中的平衡。

（三）婚姻嫁娶的對比

小說中處處充滿草蛇灰線的安排，各種對比表現(xiàn)出命運與處世之道之間的關系。東林作為次子在離家經商之后，娶妻這件事情最能體現(xiàn)他在處事上的靈活。東林不僅為自己尋找妻子，而且自己直接去婚姻對象所在的村落一探虛實。當東林坐船碰巧遇到未來的岳父，起初他不敢自我介紹，陷入到傳統(tǒng)禁忌的兩難中：“根據(jù)傳統(tǒng)，在成婚之前，男人不應與未婚妻的家庭成員有聯(lián)系。所以他只能告訴老人他所打聽的人是他的兄弟。老人一聽立即邀請他去家中，東林更加為難，只好婉拒。一旦告知真實身份，再拒絕邀請的話就是大不敬。但是如果他接受了，即使是以虛假的身份，他也是無禮地闖人了未婚妻的家?！盵1]（P.12）東林的舉措極好地體現(xiàn)在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過程當中的平衡。東林的婚姻暴露出現(xiàn)代的生活方式和傳統(tǒng)主義價值觀間的沖突，東林假裝成自己的弟弟，成功解決傳統(tǒng)倫理和現(xiàn)代性之間的矛盾。圓融的處世之道可以協(xié)調結構性沖突，面對現(xiàn)代性沖擊，處世之道的方面存在著轉變的空間。

東林根據(jù)自己在福州的生活為自己選擇妻子，而芬洲兒子的婚姻完全符合鄉(xiāng)村婚俗。傳統(tǒng)宗族社會的娶妻方式在芬洲給自己的兒子茂德迎娶蕙蘭的時候最為充分地展現(xiàn)。[1]（P.34-44）蕙蘭受到過現(xiàn)代教育，在價值層面與傳統(tǒng)倫理之間有一定程度的背離；當丈夫在世時，她尚能與張家維持良好的關系。當丈夫去世，芬洲要求蕙蘭守寡后，蕙蘭相比于安于守寡的茂魁遺孀，與婦道要求格格不入。黃家三哥從英華書院畢業(yè)之后，自己物色了婚戀對象，在福州與華南女子教會學院的學生陳素珍談戀愛。他們在婚禮上有說有笑，做出不合常規(guī)的事，以一定程度上背離傳統(tǒng)的方式結婚。由于受到現(xiàn)代教育，素珍比蕙蘭更難以與農村家庭維持互動。幸而東林為四哥買得能干的農村妻子，從而化解了家族失衡的因素。東林不止一次化解過傳統(tǒng)因素帶來的失衡危機，當大哥娶妻時，大哥的姐夫不知用何種方式讓大哥認為新娘并非處女，差點釀成這個女兒的自殺；東林責罵兩個年輕人愚蠢的試驗，使得家庭化險為夷。

東林對于后輩的婚姻問題并不總能處理成功，五哥的死一定程度上與糟糕的婚姻有關，而這是東林并未化解的失衡。英俊的五哥和貌美外甥女紅花之間基于青春感情的萌發(fā)一度游走于亂倫的邊緣，為了避免亂倫的發(fā)生，東林給五哥安排了婚事。當五嫂因病過世之后，東林為五哥安排與富有的寡婦再醮，這段婚姻的不合使五哥出外狎妓身染性病而死。不過相比五哥，芬洲的二兒子茂衡的亂倫則成為其店鋪破產的重要誘因。芬洲因為大兒子和三兒子相繼去世，二兒子茂衡繼承家產成為“張百萬”，一個同為張姓的貌美女子不惜改姓攀附茂衡。茂衡不敢娶她，卻在此女嫁給自己遠親舅舅之后與其趁機茍且。由于茂德沉迷于亂倫戀情拋下生意，合伙人方揚趁機抽走其店鋪中的所有資金。茂德不僅身敗名裂，還不得不變賣家產還債。

五哥和紅花的戀情究其原因是當共同體向現(xiàn)代性過渡不斷發(fā)生時，現(xiàn)代性力量越來越強，婚戀行為越發(fā)背離傳統(tǒng)社會中依靠結構來安排的婚姻模式；而茂衡與其舅母的亂倫則主要在于茂衡行為的不檢點以及同姓女子對其的攀附。兩段亂倫都是對于社會關系的終極挑戰(zhàn)，《金翼》中雖然在多處都強調交往互動決定命運，但是人際交往互動仍舊必須讓步于一定的結構性關系。亂倫是社會結構的邊界，不能被交往互動觸及，當交往互動觸及亂倫時無論處世之道如何都注定失敗。林耀華在處理亂倫的部分中可以看到其受拉德克里夫-布朗對于社會的結構和功能分析的影響。

（四）現(xiàn)代性教育與命運的關系

相較于張家，東林特別重視孩子的教育，這種對于教育的重視在社會迅速發(fā)展的過程中得到收獲。小說描寫了黃家三次打孩子的故事。第一個故事發(fā)生在東明去世后黃家陷入危機的時間，祖母潘氏發(fā)現(xiàn)東林的大女兒在吃糖，因為家里已經揭不開鍋，潘氏認為這是兒媳挪用家中為數(shù)不多的存款。在憤怒之下，這個小女兒遭到毒打，在這次挨打之后這個小姑娘不幸夭折。第二個故事發(fā)生在逃避上學的小哥與東林之間。小哥欺騙父親并偷跑回家，東林發(fā)現(xiàn)之后憤怒地鞭打小哥，不顧妻子的阻攔，堅持將小哥送去學校上學。第三個故事發(fā)生在三哥婚禮之后，三哥和五哥離家賭博晚歸，東林認為兒子們的行為有悖于自己的管教，這種表現(xiàn)毫無責任心，完全有失于受過教育人的臉面。東林兩次責打孩子體現(xiàn)出他對于家族意識、價值觀念和教育意識的灌輸，這在之后體現(xiàn)為黃家沒有任何一個兒子做出道德敗壞的行為。

茂德和三哥曾經都是英華中學的學生，[1]（P.20，P.35）但是當茂德與蕙蘭成婚后，芬洲叫茂德不要回學校去，呆在家里幫助料理事務。[1]（P.44）而三哥則繼續(xù)讀書。三哥從英華書院畢業(yè)之后，與華南女子教會學院的學生陳素珍談戀愛并結婚。由于受到的教育，三哥在延平市找到教書的職位；又由于素珍的父親是美以美教會的牧師，在其幫助之下，三哥成為出國代表，前往美國深造。

三哥在英華中學讀書的經歷使得他在父親打官司的過程中發(fā)揮作用；他的留學經歷又為他在后來鹽務局以及船運公司的作為奠定基礎，也使他贏得了來自家庭的尊重、地方共同體的重視以及進入政府層面高階層的機會。

小說描寫東林與小哥一次親密的父子互動，當參加教會學校的兒子說自己不喝酒的時候，東林開玩笑說：“這真是個可哀的信仰，洋鬼子從來也不知道喝酒是件多么痛快的事！小弟，你喝吧，半杯酒可以辟邪并驅洋鬼?！盵1]（P.77）東林根本不認可基督教的信仰，他讓兒子參加教會學校只是為了獲得西方的現(xiàn)代化教育，他懸置“神義論”，只考量一件事是否對命運有利。

（五）兵匪遇險的對比

小說中的主要人物沒有任何人可以躲開兵匪遇險，兵匪問題不僅存在于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東南社會，事實上是千百年來中國土地上周而復始的問題。兵匪問題可以分為傳統(tǒng)社會的內生問題和中國進入現(xiàn)代世界體系后的戰(zhàn)爭問題兩個部分。

傳統(tǒng)的內生兵禍在中國古代歷史中已經數(shù)不勝數(shù)，英國經濟史學家托尼（R. Tawney）就曾明確提出兵匪是使中國農民徘徊在溫飽線的重要原因之一。[17]《金翼》中栩栩如生地描繪地方社會中的主體在農民、土匪和軍人的角色中不斷轉變身份以及軍匪民互斗；并將現(xiàn)代世界體系所引起的中國軍閥互斗，以及中日戰(zhàn)爭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小說展現(xiàn)最多的兵匪問題是地方農民在生活所迫情況下變?yōu)橥练耍瑩尳俦镜氐墓适隆５谑恼庐斨猩婕暗耐练藖碓从泻舆\水手、金翼之家的放牛娃、當長工的農民等。[1]（P.127-130）土匪作為整個地域體系的部分主體，甚至可以和山中的村人打交道?！稗r人們常可看到他們的支隊經過，也可以與他們按常規(guī)做買賣。”[1]（P.132）并且土匪會以別的身份安插在市鎮(zhèn)的各個角落，有時候又會從良回歸村落或社會。

其次，小說中不時展現(xiàn)當?shù)氐耐练藞F伙變?yōu)檐婈牭墓适?。在那個年代兵匪對于地方上的主體差別不大，“軍隊實際上是由土匪招募來的。不同之處僅在于后者明顯違法，而前者搜刮人民卻有隱蔽的形式。”[1]（P.138）三哥的兄弟香凱原本打算參加軍校謀軍職，在后來卻淪為搶劫綁票的土匪。[1]（P.102）香凱的土匪團隊在變得有規(guī)模之后投入延平總司令安邦的手下。安邦自己也是由發(fā)家的土匪頭轉變而來的，其勢力籠罩整個古田縣。

再次，小說還展現(xiàn)地方自衛(wèi)團體或軍隊與土匪的斗爭，以及軍閥之間的戰(zhàn)爭：由于土匪騷擾商業(yè)發(fā)展，五哥以及芬洲的侄子們被任命為自衛(wèi)隊的軍隊人員。茂衡的堂兄弟們在與土匪方揚的斗爭中紛紛被打死。土匪方揚又被新來湖口鎮(zhèn)的中尉設計殺死。[1]（P.171）方揚沒有為當?shù)貛砗推?。在那個國家混亂無力管束地方的時代，地方軍閥紛紛占地割據(jù)，安邦作為省政府駐湖口等地的總司令，反而要攻占福州給自己擴大地盤。兩方軍隊制造的戰(zhàn)亂使當?shù)鼐用穸甲優(yōu)殡y民，東林一家不得已逃入深山躲避很久。

原本有著巨大利潤的木材貿易，隨著“九一八”事變的爆發(fā)、東三省的淪陷，一下陷入僵局，船貨無法運輸?，F(xiàn)代世界體系將中國納入其中，一方面為華南地區(qū)帶來新的市場，另一方面日軍侵華又是日本在現(xiàn)代世界體系中為了爭奪國家發(fā)展而發(fā)動，這種帝國主義戰(zhàn)爭成為現(xiàn)代性帶來的新問題。

小說一方面寫兵匪問題是為了寫明在那個時代當中兵匪問題在東南社會中的狀況，另一方面也不時以兵匪之家凸顯出金翼之家成員以及湖口店員的處世之道和社交范圍。他們就算不能化險為夷，也總能將損失降到最低。東林的交往互動范圍廣闊，總能為自己贏得比芬洲更多的解決方法。外觀上看，金翼之家和湖口店的成員總是有較好的運氣，而實際上他們都是受益于廣闊的社會交際。人際關系能在危難的時候幫助受困的主體，并且這種關系并不是能事先預想，而是基于處世之道原則，處世之道的原則會影響命運。

小說著重講述一個口才卓越的美以美教會牧師，搖身一變成為軍人的細節(jié)。小哥前往安邦的軍隊參加保釋香凱的活動，令他吃驚的是負責此事的安邦手下是曾經美以美教會的牧師。“這位官員的口才同過去無異，知識所談的是治安而不再是圣經；他說話的姿勢及神態(tài)依然如此，只是現(xiàn)在把教士的長袍換上了軍官制服。”[1]（P.157）從這個牧師向土匪軍官手下的轉變中，我們可以看出，能言善辯的基本修養(yǎng)能力是此人在各種各樣環(huán)境里面建立對自己有利關系的關鍵。對于他來說，教會與信仰并不重要，他將信仰的問題懸置起來。

三、結構功能論和交往互動論之間的平衡

林耀華的社會理論主要受到拉德克里夫-布朗和帕克（Robert Park）的結構功能主義的影響以及庫利（Charles H. Cooley）和齊美爾（Georg Simmel）的影響，在寫作《金翼》時結合這兩者，以平衡論的觀點組織小說。

《金翼》中出現(xiàn)的幾乎所有的矛盾沖突都與人際關系的變動有關，強調處世之道、人際交往對于命運的決定性作用。張海洋、王曄對林耀華早期學術思想有所總結：“均衡理論認為，人與人的互動關系無論如何變動，都始終趨向維持一種均衡狀態(tài)，人類的生命無不搖擺于均衡與不均衡的狀態(tài)之間。人群團體間也同樣存在互動，這種互動關系可能隨時變遷但始終趨向維持著一種均衡。當人與人或團體間受到外力等因素影響后，原來的均衡狀態(tài)可能暫時改變，而當外力消失時，就會恢復原來的均衡。但是當外力沖擊猛烈且持久時，可能在相當時期存在一種混亂的不均衡狀態(tài)。但成員之間經過一定時間的互動調適，最終還是會演成另一種新均衡狀態(tài)。新的均衡狀態(tài)可能包含原來因素的重新組合，但已與原狀態(tài)有可觀的不同。這種調適能力決定于各種技術、行為、符號和習慣等文化因素。”[20]（P.513）上述分析看到林耀華基于交往互動論來處理人際關系的平衡與失衡的一面，而林先生的平衡論中還包含著結構性的人際關系的另一方面，后者是無法被交往互動完全取代或者涵蓋的。

林耀華所說的平衡論涉及芝加哥學派和拉德克里夫-布朗的結構功能主義以及庫利和齊美爾的交往互動論。1932年美國社會學家羅伯特·帕克來華，林耀華（1933）學習其課程并對其社會歷程論、社區(qū)研究法，齊美爾的形式社會學等內容進行思考。[10]在此期間，林耀華開始閱讀庫利的社會理論，贊同其關于生活研究的個案法和觀察法，并思考社會學著述和小說書寫的差異；[13]（P.210）通過關注庫利對生物歷程、社會歷程和心理歷程的區(qū)分，林耀華認為“科萊氏的社會研究，就是研究人類心理行為”，并將庫利的名言“思想是社會性的，社會是在心靈中”奉為圭臬。[11]（P.204）

庫利特別重視各個主體間發(fā)生的社會互動，在其看來人的行動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對自我的認識，而這種認識主要是通過與他人的社會互動形成的。庫利這種交往互動的觀點變?yōu)椤督鹨怼分械娜穗H網絡，并被比喻為“竹竿—橡皮筋”：

圖1《金翼》中的人際網絡圖

“我們的生活可以冷靜客觀地用圖表來說明。我們日常交往的圈子就像是一個由有彈性的橡皮帶緊緊連在一起的竹桿構成的網，這個網精心保持著平衡。拼命拉斷一根橡皮帶，整個網就散了。每一根緊緊連在一起的竹桿就是我們生活中所交往的一個人，如抽出一根竹桿，我們也會痛苦地跌倒，整個網便立刻松弛。”

林耀華在借鑒結構功能主義研究宗族社會時，提到過另外一個社會文化網絡。拉德克里夫-布朗于1935年來華，林耀華（1936）在跟隨其學習后深受其思想影響，他在那時已形成初步對于宗族鄉(xiāng)村考察的看法。“社會文化好像一個縱橫密織的繁網，我們無論挑出哪一條線，全局必受牽制，整體必見震動，由此可見社會的功能的關系了?！盵12]（P.343）他認為描述家族或宗族都不足以完成整體論的敘述，都不能“整個地透視宗族社會各部分各方面互相關系的整體?！?[12]（P.355）

圖2疊合的結構功能論與交往互動論

我們應該將《金翼》中所說的社會文化網絡視為結構功能論和交往互動論兩個網絡的疊合互補，“皮筋”同時包含原生性的維度以及由交往互動中產生的感情與作用的維度。并且，平衡論不僅在一個人際網絡中發(fā)生作用，同時也在關系網絡構成的體系間發(fā)揮作用。所涉及的不是空間和點之間的分散關系，而是多個架構構成的整個關系體系之間的內部關系。平衡不僅在架構內部，更在于架構之間?！爸窀汀笔且唤M組的，并非彌散分布的均衡構架；竹竿和竹竿之間有很大的差異，每個 “竹竿”都有自己內心獨特的精神結構，這個精神世界被時代所影響。為了表明整個社會在朝向現(xiàn)代性過程中不斷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平衡，林耀華用人際關系網絡和架構的間歇性失衡表達出社會變遷的歷程。小說的圖景中，最為主要的關系體系是“金翼之家—湖口鎮(zhèn)”兩者之間的勾連，其余還有，龍吐珠之家、湖口鎮(zhèn)的商店、整個湖口鎮(zhèn)，甚至在探討木材生意受到日軍侵華影響時涉及整個中國。

四、對于理解個人命運的中西差異

《金翼》的前言當中明確地認為談及命運時，探索的是人際關系。[3]（P.1）林耀華將“命運”和“人際關系”等同起來，但是弗斯認為內在的心靈特質決定命運，心靈會指引既定的結局。雷蒙德·弗斯在1948年版本的導言中，將《金翼》當作嚴肅文學，通過對于西方戲劇傳統(tǒng)的分析，將命運同精神和心靈關聯(lián)起來?！罢嬲拿\存在于各個人的心中，就像歐里庇得斯或陀斯妥耶夫斯基等一切偉大的戲劇家和小說家向我們展現(xiàn)的那樣，一個人選擇善或惡、聰明或愚蠢，確實不取決于興之所至或偶然的機遇，而是由他本人或他人那些本來具備的愛好和習慣所決定。”[4]（ P.4）

弗斯回歸西方文學傳統(tǒng)，沒有直接訴諸社會科學對于命運的解釋，這與當時文化功能主義學派對文明社會的探索遭到批評有關。1936年，有著中國江南生活經驗的費孝通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遇到正準備以人類學方法研究文明社會的馬林諾斯基。費孝通變?yōu)榈谝粋€對文明世界進行書寫的人，也開啟了功能主義學派研究有文字的文明社會的篇章。然而史祿國（S. M. Shirokogoroff，1939）對于馬林諾斯基的嘗試進行委婉批評。他認為中國的民族志有著豐富的材料，“這些材料需要有一只巧手來整理，使那些不能終其一生研究它們的研究者得到。事實上，中國文化的許多支系都已經被很好地調查了，例如文學、宗教、哲學、道德系統(tǒng)、反映法律情況的社會組織，以及諸如建筑、繪畫、雕塑、陶器、音樂以及戲劇等藝術表現(xiàn)。 ”辜鴻銘、林語堂的作品在經過有經驗的民族志研究者之手后，都會具有科學價值。[16]

史祿國的批評在于其認為傳統(tǒng)村落民族志無法真正觸及中國的精神世界及其結構變遷。弗斯在給《金翼》的導言中也表達了大致相同的意思?，F(xiàn)代性的心靈被新教倫理規(guī)定，被人和神的關系構成；而在尚未現(xiàn)代化的中國，儒家作為一種思想體系，不足以塑造現(xiàn)代中國的心靈狀態(tài)?；浇躺鐣谧诮谈母锖螅撵`有著理想的狀態(tài)，每個人能達到多大的程度雖然因人而異，但是“堅強、勤奮、誠實”是現(xiàn)代性的自然狀態(tài)。林耀華自然并非沒有關注到精神世界的轉型，甚至可以說，祖父、東林和三哥三輩人的精神世界的結構性差異本來就是《金翼》的核心內容之一。在對于知道店員被搶劫之后，小說里寫到“搶劫的消息使黃東林大為震驚。然而他的經驗使他保持冷靜，在他的腦子里總是牢記住‘人的命，天注定的哲學，因此，他從不灰心喪氣?！盵1]（P.85）林耀華借助東林人物形象的塑造，寫出中國人良好運用宿命論的心態(tài)。對于信仰“預定論”的新教徒來說，良好的經濟心態(tài)表現(xiàn)為對于自己未來的恩寵深信不疑，堅定地入世賺錢，堅信自己能夠經營順利增添上帝的榮光，而對于“宿命論”而言，良好的心態(tài)則表現(xiàn)為對于過去已經發(fā)生的不幸有所安慰，將其認定為上天對于個人的考驗。

吳文藻（1938）認為中國人對于西方近代文明的態(tài)度經過三期變化，第一期集中在文化的物質層面；而第二期則認為制度上不足，因而促進變法；第三期才認識到文化的精神層面的不足，中國現(xiàn)代化應該考慮“文化三因子”互相作用的關系?！督鹨怼分屑窗岛@三重因子對于社會變遷的討論，其通過小說的方式娓娓道來。我們很容易看到本書對物質層面和制度層面的變遷進行探討，但是這本書在精神層面的探討卻常被忽略。吳文藻認為文化的精神層面最難以研究?！拔幕木癫糠?，在文化的三因子中，最缺乏客觀性即具體性。這一方面的研究，在過去經驗中所遇方法上的困難最多，而所得的實在成績亦最少?！?[14]（P.220）文化的精神層面又可分為語言、心理和價值三層。語言層面更多偏向于外界淺層；“心理層面是文化的本質”； “價值則是內部的，為一切行動的準則，為人生意義的源泉，故價值亦可謂之精神思想的結晶，猶之精神思想為文化的核心一樣?！?[14]（P.198-201）“馬氏在《文化總表》上僅列入語言一項，以語言為考察精神想象的唯一的客觀入手法，至于如何進而了解意識形態(tài)，則未涉及?！贿^凡看過他的研究專刊的人，都會知道在他描寫‘個人生命史時，凡關于‘態(tài)度‘心思‘情操‘價值諸精神現(xiàn)象，都以生動的文筆，充分盡情的表達出來，宛如一幅‘生活圖畫?！盵14]（P.221）我們可以認為林耀華從吳文藻的思想中，借鑒馬林諾斯基對于文化精神層面的探討方法，以生動的小說筆觸，不僅描繪東南社會的物質、制度文化的變遷，同時描繪精神文化的演變。

五、林耀華基于東南社會的現(xiàn)代性思考

自中西文明發(fā)生碰撞以來，百余年的中國社會科學一直擔負探索和理解整體性的現(xiàn)代化轉向的重任。以吳文藻為首的燕京學派一直致力于社會學的中國化，以及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化研究，吳文藻（1938）認為 “在兩種不同的文化，因接觸而發(fā)生激烈變動的社會歷程中，價值標準在精神生活上的重要意義，更易看明白。譬如中國今日中西文化沖突的情境，乃是考察‘價值交換最理想的試驗室?！?[14]（P.202）而《金翼》中就極好地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性過程中意識形態(tài)的連續(xù)性。

當現(xiàn)代世界體系作為強大的外部力量介入的時候，從省會福州、地方城市古田、湖口鎮(zhèn)、黃村所有的人最為關鍵的是如何處理這個來源于外部的力量。因為這個外部力量過于強大地改變著宗族周圍的個體和實踐，所以出于這個地區(qū)的所有主體都需要對刺激給予反饋。芬洲和東林都篤信風水的影響，他們至始至終的理想應該都是年邁時能夠兒孫滿堂，頤養(yǎng)天年，并且使自己家族風生水起、光宗耀族。他們同樣都受到古老的共同體的道德情感的影響。但是在處事方式上，黃東林具有更為開放性的態(tài)度并接納新鮮事物，適應當時世界貿易對所處地區(qū)造成的影響。他通過賣花生發(fā)家，與姐夫張芬洲合伙開店，運營魚米生意，不斷地將自己與工商業(yè)貿易卷在一起，并且從中獲利。

現(xiàn)代性不僅是經濟心態(tài)的轉變，也是人的整體性的轉變。東林和芬洲看似相似的發(fā)家，如果從社會學機制分析其行動，它們各自體現(xiàn)的是兩種不同的分化。這種分化的背后體現(xiàn)的是其精神結構的改變和延續(xù)，一方面他們延續(xù)對于風水的信仰，另一方面他們有著不同的經濟心態(tài)以及處事態(tài)度。芬洲以及“龍吐珠”之家不能及時調整自己應對現(xiàn)代市場的精神，而停滯于共同體的分工和處世之道，最終帶給張家的是不斷地陷入凋敝，在形而上則被解釋為“龍吐珠”的風水被斬斷。而東林及金翼之家則既延續(xù)風水信仰，又不斷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在不同互動主體間調節(jié)自身，而處在一種開放性發(fā)展中。

理性進入傳統(tǒng)的意義網絡而非替代它，現(xiàn)代理性要與傳統(tǒng)的意義之網相連系才能發(fā)揮作用，這是林耀華對于現(xiàn)代性思考的獨特之處。從林耀華對于《金翼》中個體對于風水的看法，我們可以認為其對于現(xiàn)代性的思考中，風水這種類型的傳統(tǒng)意義構架不會輕易消失，而且依舊發(fā)揮作用。

東林樸素的思想讓他固守著對于土地的儀式性感情，讓他繼續(xù)在土地上勞作，保持著中國共同體長期以來對于土地的信任。同時，他又積極地將自身賺到的錢投入到擴大再生產當中去。不管是因為遭受到牢獄之災后的恐懼，抑或因為樸素的知識—權力勾連的動機，東林總是促使他在培養(yǎng)子女的時候，努力讓孩子去讀書接受新式教育。這種開放的想法最后又反作用于他家族生意，使之興旺。

《金翼》的核心在于處理社會形態(tài)和現(xiàn)代工商業(yè)快速發(fā)展之間的裂痕?，F(xiàn)代性的飛速發(fā)展使得先前東林在碼頭發(fā)家致富的案例不再適用于船運公司的時期。三哥以知識分子的方式重組公司，排擠掉有著與東林類似經歷的船主，說明林耀華在寫作動機上并不認為純粹依靠處世之道會成為現(xiàn)代性社會的關鍵，以現(xiàn)代知識教育培養(yǎng)出的人會成為較新社會的主流。

更重要的是，《金翼》也表明社會變遷的速率快于思想變遷的速率，福建東南社會可以依靠基于宗族倫理的方式融入到現(xiàn)代世界體系當中。這種基于宗族倫理一定程度上帶有傳統(tǒng)倫理的缺點。在魚鹽—稻米的貿易中，每個賣米的人都會盡量用水打濕稻米以增加重量和體積，而收購大米的人也都會以此壓價。“一個小伙子和東杜各拿一個有漏斗的水壺，往米上噴水。助手們用木鏟子把濕米和干米分開兩邊。濕米不但可相對加大容積，而且還能增加重量，小哥不干活，在米堆上嬉鬧?！盵1]（P.79）小哥在這個往米里摻水的行為中仿佛做游戲般溫情暖暖；美以美教會的藍眼睛傳教士都對于制造虛假年齡的小哥成為投票代表無可奈何；教會里的教職人員可以搖身一變成為軍隊的軍官，這些共同表明傳統(tǒng)鄉(xiāng)土倫理被帶入整個社會，并且一直延續(xù)。

六、余論

當現(xiàn)代世界體系開始與中國發(fā)生關聯(lián)，中國各地無可避免地逐漸現(xiàn)代化。中國地理范圍巨大，各個地區(qū)經濟和社會狀況差異巨大，其與世界市場發(fā)生關聯(lián)的時間也不同?；诓煌慕涷灛F(xiàn)狀，不同的研究者看到的問題和解決方案也互有張力。在淺述托尼、費孝通、田汝康和林耀華對于現(xiàn)代性問題的思考的比較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思考之間的張力。

托尼（1931）在上海舉辦的太平洋國際學會的備忘錄 中指出其對于中國土地和勞動的看法，提出基于中歐經濟史對比的現(xiàn)代性方案。他指出中國江南地區(qū)的 “一田兩主制”：大部分土地屬于出現(xiàn)出租土地的居外小地主（small absentee landlords），大比例的農民都是佃農[18]（PP.29-31），并將這種情況與英國的“世襲租田者”（copy holder）進行比較。他認為“過去曾在歐洲出現(xiàn)過的農民與地主之間的斗爭，即大部分為了生計而租佃土地耕作的農民，要為自己慣有的權利而斗爭，但在外地主卻為了自己的利益，要把田地拿出來做更有利的投資，可以預想，這種斗爭形勢也會在中國反復出現(xiàn)?！盵18]（P.31）在托尼看來，中國應該將問題定位在與農業(yè)有關的社會組織、租佃關系、科技問題等地方。希望國家能夠將新型的科技引入到農業(yè)中，開辦農業(yè)學校，發(fā)展先進園藝農業(yè)；組建農業(yè)信用合作社，修建鐵路，幫助農民提高農產品的議價能力，解決農產品的運輸保存問題，修建基礎建設等；減租減息，組建信用合作社，將農村生活水平提高到溫飽線以上。

費孝通繼承托尼的觀點，認為原本鄉(xiāng)土經濟下的佃農僅僅能夠達到“不饑不寒”的水準，傳統(tǒng)工業(yè)作為一道防線擋住了潛在的問題暴露成佃戶和地主中間的嚴重沖突。[16]（P.69）江南在遭遇現(xiàn)代世界體系的時候，此地區(qū)的富戶、地主會開始向這個地區(qū)增稅，以使自己能夠消費新進入的產品和服務。當?shù)刂麟x開土地去到都市中生活，地主和佃戶的關系變?yōu)榻鹑谛再|。[16]（P.15）江南的局面中，“一田兩主制”使得離地地主可以不斷依附在農村的土地上“食于人”，吸佃農的血。地主居于都會，不再消費來源于這些佃農—手工者的產品的時候，農民的副業(yè)被現(xiàn)代世界體系的快消品所摧毀，原本中國農民就僅能生活得不饑不寒，如果沒有副業(yè)收入，這些農民很難經受水旱災害、疾病兵匪等問題，社會體系就會趨于崩潰。

托尼看來，農民不能僅靠農業(yè)生存下來的關鍵的一點在于難以解決運輸、儲藏、價格問題，而這些問題在福建宗族社會較江南為好，東南有著較為便利的水路和陸路交通，大宗族的集體貯藏，整個宗族親屬之間的錢財幫助；相比起一個小的擴大家庭，宗族的抗風險能力較高，不易受到糧食價格的盤剝。另外，東南的優(yōu)勢是從正月到十二月都可以進行糧食生產，此外還有許多水果和經濟作物的種植加工。

結合田汝康對于中國帆船貿易與歐洲外貿的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東南沿海地區(qū)有著基于社會而非國家的重商主義海洋貿易。自由貿易會促使地方勢力發(fā)達挑戰(zhàn)中央集權，專制主義政府出于對此的恐懼，會實行海禁，阻止海洋貿易。所以在中央集權強大，政府國力強盛的時候，東南地區(qū)的貿易會受阻。反而當清末福州、廈門成為通商口岸，社會能夠以宗族為單位積極參與到不再被政府所壓抑的貿易當中去時，當?shù)氐拇迓洳粌H不會像江村那樣瀕臨破產，反而可能獲得貿易順差。[19]

不同于江南地區(qū)的租佃制度，林先生在《金翼》中注意到東南社會的“一田三主制”，與中國社會經濟史專家傅衣凌先生對此思考同時思考這一問題。“一田三主制”在《金翼》中表現(xiàn)為黃氏兄弟的合作，他們同為佃農，但是東林出外經商，相當于將自身的佃權轉移給兄長東明；而自身出外經商的收益也會補貼黃氏家族。 “雖然東林已習慣于城里的生意人生活，他對家鄉(xiāng)生活和兄長東明在農村的工作并非不聞不問。每逢年節(jié)或一些特殊的場合，闔家團聚在桌旁，黃家兄弟總要談起買賣和農活，他們還談起季節(jié)性雨水與灌溉，籌劃犁田耕地、播種收獲和繳納租稅。由于并未正式分家，店里的資本和現(xiàn)金收入、土地和糧食仍舊是全家的財產，歸兩兄弟共有?！痹跂|明死后，無力耕作全部土地的東林，不得不將土地租給了二佃農。福建社會正是通過這一機制有力避免江南地區(qū)呈現(xiàn)出的“土地破碎化”以及“土地條塊化”等問題，雖然金翼之家最終還是經歷了兩次痛苦的分家過程，但土地共有的階段無疑為家庭人口的擴張和湖口鎮(zhèn)的生意提供了有力的保障。東南模式因此很大程度上區(qū)別于江南模式，成為林耀華對中國現(xiàn)代化方案的重要探索。此種探索為弗里德曼（Freedman）等學者所看中，至今是人類學值得思考的重要學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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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7-03-07責任編輯：許瑤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