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fēng)
那夜,潮州陰雨連綿,莫名悲傷。前路漫漫,故土難歸,就連喉嚨里的嗚咽都消散在風(fēng)聲里。世事艱澀難料,明明不久前還收到了十二郎的書信,他雖有沉疴纏身卻還算安好,怎么轉(zhuǎn)眼間便天人永隔了呢?
韓愈在深夜驚醒,恍惚瞧見了窗外故人的身影,朝他含笑招手。他想要細(xì)看時,才發(fā)現(xiàn)是“欲重歌兮夢覺,推枕惘然獨念”。
于是他寫下了《祭十二郎文》。噩耗傳來那天,明明是星漢燦爛,韓愈卻覺得風(fēng)雨交加,那個在凄風(fēng)苦雨中與他相互扶持的十二郎已經(jīng)走了。
人到此時,回憶便泉涌而來。韓愈早年喪父,自小養(yǎng)在長兄家中,韓愈的三位兄長早亡,韓門兩代唯余韓愈與十二郎兩人,“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其間情誼怎是“深厚”二字便能道盡?想起少年時光,想起眉眼依舊、棱角分明的兩人,讓人怎能不痛哭一場呢?此去經(jīng)年,聚少離多,十二郎去世,他也未能見他最后一面。
“故人長絕”只有四字而已,卻惹得無數(shù)人老淚沾裳。人生最大的悲哀,只用四個字便可道盡,戳進(jìn)心窩里,卻無人可以訴盡衷腸,索性將舊夢一次做完。即便韓愈才高八斗,文采斐然,也未能擺脫這樣的迷宮,于是提筆絮絮地寫,寫那些本該忘記、卻不經(jīng)意想起的往事。有些事情無法忘懷,它們只是想尋一個更好的時機(jī),一起找上門來。
言有窮而情無終,幾百字的祭文怎能寫盡滄海桑田,恐怕剩下的情義只能通過那幾個情深意切的“嗚呼”去回味了。
夜深露重,整個潮州都棲息在凌晨的清夢中,無人知道在這樣一個夜里,他獨自哀悼,獨唱挽歌。想來他還是會寄出這封似祭文非祭文、似書信非書信的手札吧,哪怕最后退回來時會印上“無人收訖”的字樣。
不管如何,總要給遲暮老人一個念想。他能做的不過是在那抔黃土上澆一杯濁酒,等來年的松柏滿園。
“生不能相養(yǎng)于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痹凇都朗晌摹分?,他寫出了一對至交最大的悲哀:活著的時候不能住在一起互相照顧,死后沒能撫尸痛哭,入殮時未在棺前守靈,下棺入葬時又無法親臨十二郎的墓前拜祭,作為叔侄,作為知己,都是一種遺憾??v使他官運亨通,縱使他妙筆生花,也無法彌補(bǔ)這樣的遺憾。
難怪《古文觀止》的編者選錄此文時寫道:“情之至者,自然流為至文。讀此等文,須想其一面哭,一面寫,字字是血,字字是淚。”世人已經(jīng)很久不寫書信,更不題悼文了,于是只能反復(fù)溫習(xí),只為在這日漸淡漠的世間磨礪出沉痛的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