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紐扣式風(fēng)琴

作者簡介：

楊方，新疆出生，自由寫作者。出版詩集《像白云一樣生活》《駱駝羔一樣的眼睛》，小說集《打馬跑過烏孫山》。首都師范大學(xué)2013—2014年駐校詩人。曾獲《詩刊》中國青年詩人獎，華文青年詩人獎，揚子江詩學(xué)獎。近兩年在《當(dāng)代》《上海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次被轉(zhuǎn)載。

有一天我突然心血來潮想學(xué)手風(fēng)琴，去琴店看了一下，價錢貴得嚇人，不是我這樣一個靠種植啤酒花為生的農(nóng)民的老婆買得起的。為此我失落了好長時間，錫林知道后，告訴我鄰居家有一架式樣又老又笨的俄羅斯紐扣式手風(fēng)琴，他小時候聽他們彈奏過，但后來手風(fēng)琴壞了，一直擺放在客廳的火墻邊，落滿了厚厚的灰。我央求錫林用家里那只懷孕的奶羊去換手風(fēng)琴，錫林笑我是個傻子，誰都知道那是一架壞琴，而且式樣老舊，幾乎不可能找到修理的零件，更找不到會修理這種手風(fēng)琴的人，許多人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這種老式的手風(fēng)琴。

“這手風(fēng)琴比祖母的年紀還要大。據(jù)說是十月革命后逃亡到中國的白俄羅斯貴族們帶過來的。想要讓它發(fā)出聲音，比要一個啞巴開口說話更困難?！卞a林說。

但我不管這些，我把奶羊牽到鄰居家，抱回了這架祖母一樣蒼老的手風(fēng)琴。手風(fēng)琴可真夠沉的，我?guī)缀醣Р粍?。真不知道那些曾?jīng)靈巧地滑動手指彈奏它的人是怎樣把它抱在懷里的。

我用一塊紫色天鵝絨擦拭手風(fēng)琴的琴鍵，那些金屬的紐扣和黑色琴身也被我擦得發(fā)亮。我把它擺放在客廳灑滿陽光的窗前，那里一棵玻璃海棠一年四季開著淡紅的花朵。有時候花瓣落在琴身上，看上去很美?？淳昧?，我漸漸看出了手風(fēng)琴的憂傷，那就像一只長頸鹿的聲帶，隱忍地靜默著。我確信它的聲音，不是藏在心里，就是被琴鍵夾住了。晚上刮大風(fēng)的時候，我能聽見手風(fēng)琴發(fā)出的震顫的回音。我跟錫林說，我要回一趟娘家，去伊犁河對岸的伊寧市，找一找看有沒有人能修好這架手風(fēng)琴。

我的娘家在伊寧市東城的羊毛胡同里，那是一條具有俄羅斯風(fēng)情的胡同，許多老房子保留著俄式建筑的風(fēng)格。聽年長的人說，一百年前，這條胡同里住的幾乎全是俄國人，那時俄國發(fā)生了十月革命，大批逃亡的俄羅斯貴族趕著馬車，帶著財寶，一連數(shù)月行走在石頭、湖泊和山脈中。當(dāng)他們越過邊境進入伊寧，立刻被這座果樹掩映的城市吸引住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們看中了這個叫羊毛胡同的不起眼的巷子，陸續(xù)有人買下當(dāng)?shù)厝说淖≌?，或者干脆在空地上蓋起城堡一樣的房子，一度還蓋起了一座東正教尖頂?shù)慕烫?。這些流亡的俄國人極力保持著遺世貴族的風(fēng)范，男人們穿著彬彬有禮的黑色禮服，手里拿著手杖;女人滿身網(wǎng)紗、絲帶和花邊。后來沙俄潰軍也從邊境擁入，再后來是逃避蘇聯(lián)農(nóng)業(yè)集體化的人。最多的時候，這個小小的伊寧市里，容納了三萬多俄羅斯人，他們幾乎把羊毛胡同變成了圣彼得堡。當(dāng)時的本地人極其不歡迎他們的到來，輕蔑地稱他們?yōu)闅w化族。唯一受本地人喜歡的是他們帶來的手風(fēng)琴，那種笨重的俄羅斯紐扣式手風(fēng)琴，一度成為這個城市流行的樂器。那時候不論是白楊樹筆直的巷子，還是寬闊的鄉(xiāng)村打麥場，果實懸掛的蘋果園，都流淌著手風(fēng)琴流水般的聲音。這種聲音流淌了很多年，直到新疆解放，這些俄羅斯人中的一部分再次逃亡別的國家，一部分回到了早已不再稱作俄國的蘇聯(lián)，余下的一部分則留在了伊寧。1950年代的時候，一批蘇聯(lián)專家來到伊寧，他們被安排住在羊毛胡同那些俄式建筑的房子里，那時候我的父親和母親還沒有結(jié)婚，兩個人時常保持著一米遠的距離在黃昏的斯大林街散步。他們看見蘇聯(lián)專家和逃亡的俄羅斯貴族在另一個國家的街頭狹路相逢，但他們很快在手風(fēng)琴流水般的旋律中忘記了仇恨。他們聚集在青年廣場，大聲唱《紅莓花兒開》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休息日的時候他們也喝伏特加，邀請路過的人一起跳交誼舞。1960年代初期，中蘇關(guān)系惡化，蘇聯(lián)專家撤離。伊寧的俄羅斯人少了下去。一直到90年代初，蘇聯(lián)解體，大批俄羅斯人再次擁入邊境的這座小城，他們幾乎把這個小小的城市擠爆，這些人中的一部分靠做邊境貿(mào)易為生，而那些身材修長的姑娘們，則在酒吧里謀生，她們大多租住在羊毛胡同里。我出嫁后，母親把我住的那間屋子租給了兩個俄羅斯姑娘，她們經(jīng)常在深夜醉醺醺地回到羊毛胡同，一邊做夢一樣搖晃著身子，一邊大聲唱歌。直到獨聯(lián)體各國經(jīng)濟有所好轉(zhuǎn)，這些姑娘們才陸續(xù)回了自己的國家，現(xiàn)在羊毛胡同已經(jīng)沒有一個俄羅斯人了。

母親看我抱回來這么一架古怪的手風(fēng)琴，表情夸張地叫起來，就像當(dāng)初看見我?guī)еa林回家一樣。她曾極力反對我嫁給一個種啤酒花的錫伯族人，但后來又急速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母親就是這樣一個比天氣變臉還快的人。她幫我四處打聽哪里有修理手風(fēng)琴的鋪子。打聽了幾天，終于打聽到本城唯一一個會修理手風(fēng)琴的人，他叫亞歷山大，早些年在英阿亞提街他自己的房子里開過二十幾年的手風(fēng)琴修理鋪，后來生意越來越少，幾乎沒有人來修理手風(fēng)琴，修理鋪也就關(guān)門大吉了?，F(xiàn)在亞歷山大在門口擺著一個小攤，賣莫合煙，也賣一些干果。

英阿亞提街曾經(jīng)是酒吧一條街，有好幾家酒吧都叫冬宮之夜：藍色冬宮之夜，紅色冬宮之夜，白色冬宮之夜。自那些俄羅斯姑娘離開后，酒吧就陸續(xù)關(guān)閉，整條街冷清得像廢棄的古城。當(dāng)我費盡周折，找到亞歷山大位于斜坡頂端的房子時，他正守著一堆薄皮核桃等著人來買。這些核桃的殼很薄，只消用拇指和食指一捏就能捏碎。那感覺就像是捏碎一個人的腦袋。

亞歷山大大概六十多歲，微胖，戴著黑色呢帽，廉價西裝里穿著白襯衣，領(lǐng)口打著黑色領(lǐng)帶。這樣規(guī)整的穿法在這座城市的人中不多見。他看見我懷里的手風(fēng)琴，整張臉像月亮一樣亮起來。

“這琴應(yīng)該是當(dāng)年俄羅斯貴族帶過來的?！眮啔v山大說。他用放大鏡仔細察看手風(fēng)琴上的幾個俄文字母，看清楚后，激動得說話打結(jié)巴，“是冬宮之夜的那把手風(fēng)琴也說不定呢?！彼f。

“冬宮之夜？那是一家酒吧的名字嗎？”我問。

“不是現(xiàn)在這些冬宮之夜，是上世紀20年代的冬宮之夜?！眮啔v山大說。他指著街對面的一座二層紅磚小樓，說那里曾經(jīng)是一座白房子所在的位置，俄羅斯貴族們當(dāng)年時常在斜坡上的這座白房子里聚會，有一個彈奏手風(fēng)琴的姑娘，傳說是沙皇最小的女兒。她也的確叫安娜斯塔西亞，與公主同名不說，而且年齡也與公主相仿。大家都知道沙皇一家在葉卡捷琳堡被滅門，但尸體中沒有發(fā)現(xiàn)安娜斯塔西亞公主。于是人們猜測她有可能被白軍所救，最后流落此地也說不定。白房子里的人曾經(jīng)借此大肆渲染，以引起大家的好奇心。至于是不是真的公主，一直以來沒有一個人能夠證實。

說起來那座白房子的出現(xiàn)，多少有些突然。那時伊犁河邊的這座小城尚被稱作固圖扎，每天狹窄的街道上擁擠著車馬和人流，春天融化的雪水摻合著發(fā)黃的馬尿，在路中央流成一道道骯臟的小水溝，行走的人得穿著笨重的黑色套鞋以免弄臟了靴子。到了晚上，那些人變魔法似的不知去向，如果不是幾盞昏暗的風(fēng)燈掛在大巴扎附近的通道上，會讓人以為整個小城都黑到黑夜里去了。就在那樣一個殘雪化盡的春天，前一天杏樹上的花苞還怕冷似的緊縮著身子，一夜之間，它們就像爆米花那樣爆炸開來，蓬松地綴滿了枝頭。緊接著，一群穿著漂亮裙子的俄國女人，像另一些開放的花朵，占據(jù)了東城斜坡上一座墻體厚實的土坯房子，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大房子，女人們把它粉刷成白色，并命名為“冬宮之夜”，以紀念她們那永遠失去了的國家。她們在白房子里通宵達旦地喝酒、唱歌，拉響手風(fēng)琴，哪怕是半夜時分，也會發(fā)出足以驚醒全城人睡眠的聲音。

本地人猜測那是一所妓院。它比戰(zhàn)爭或瘟疫的到來更讓人們恐慌。要知道，在這座城市，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場所。那時候狹窄的大街上只有中世紀時代響著鈴鐺的六根棍馬車揚著塵土一路喧嘩著跑過，馬車上坐著的女人必須戴面紗穿深色的罩袍。有錢的貴族老爺則騎著毛皮閃亮的高頭大馬，他們的馬后小跑著兩個或四個年輕的隨從。街路上最多的是騎毛驢的人，整個城市于是無處不在地充斥著濃郁的動物的騷臭味。

亞歷山大告訴我，最初的日子，通向白房子的路是沒有人走的，仿佛那里住著一群麻風(fēng)病人，誰也不敢靠近，人們連朝那個方向看上一眼都深怕會傳染上不潔和罪惡。那條路在一段時間里成了全城最扭曲、最丑陋也是最孤寂的路。直到半個多月后，那條路上才出現(xiàn)了第一個身掛土耳其式腰刀的年輕人，他蓬亂糾結(jié)的頭發(fā)被風(fēng)不停地吹動著，看上去像穆斯林的纏頭巾。帶有馬刺的皮靴，有力地踩踏著發(fā)白的路面，大片塵土花朵般自他腳下升騰而起。當(dāng)他來到白房子前，回頭看了看身后，這時候全城所有的眼睛，像一個個黑洞洞的槍口，瞄準著年輕人。但他毫不在乎，他像一匹馬那樣仰起頭大笑起來。進入白房子后，年輕人立刻受到了王子駕臨般的隆重歡迎。俄國女人們歡呼著，提起蓬大的裙擺帶著窒息的香風(fēng)包圍了他。

這個第一個來到白房子的年輕人是個錫伯族人，名叫松林巴爾，住在羊毛胡同。他行蹤詭秘，忽而出現(xiàn)在這個城市，忽而不知所蹤。

接下來的日子，人們經(jīng)?？匆娝霈F(xiàn)在那條路上，有時候是他自己一個人，有時候帶著一幫和他一樣蓬亂著頭發(fā)的弟兄和隨從。當(dāng)他們響雷般的馬蹄聲還在城市邊緣滾動的時候，全城的人就已經(jīng)被驚動了，大家伸出腦袋面無表情地看著這群人揮著馬鞭奔馳而過，眾多釘有馬蹄鐵的蹄子踩踏在石子路上，迸濺出憤怒的小火星。

沒人敢議論什么，誰都知道這些奉大清皇帝之命從東北西遷此地的錫伯族人英勇無比，他們曾經(jīng)沒完沒了地和沙俄的軍隊打仗，要不是他們，伊犁河谷這片肥沃的土地早被野心勃勃的沙皇帝國占領(lǐng)了。雖然現(xiàn)在那里被一幫布爾什維克分子所統(tǒng)治，邊境上的危險看似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但這些從不低頭的英雄們卻意想不到地被一群敵人的女人所打敗。大家普遍認為，這些女人一定施了什么魔法，她們用一種叫格瓦斯的甜蜜的魔鬼飲料灌暈了錫伯族人的腦袋，然后用吸盤一樣的身體吸空他們鼓鼓囊囊的錢袋和牛一樣的力氣。

“太可怕了?！贝┲峙鄣呐藗兌阍诩依锇β晣@氣，她們希望能有一顆魔鬼炸彈落在那所白房子上。男人們則被互相告誡和提醒，絕不可向那里邁進一步。這個城市的大毛拉甚至一次次憤怒地用手里的拐杖敲打著當(dāng)?shù)毓賳T的大門，請求立刻下令驅(qū)趕這群女人離開此地。

“她們早晚會把這座城市變成一個大妓院?！贝竺f。

那時候這座城市有很多人得了一些奇怪的?。翰弊由蠅嬛粋€巨大的肉瘤，或者眼睛像死魚一樣鼓了出來，那情形讓人懷疑只要用兩根手指頭輕輕一擠，眼珠子就會逃離眼眶掉落在地上。還有一種病藏在男人的褲襠里，那非同尋常的疝氣即便是穿著寬大的褲子也無法掩蓋，它像個鐘擺一樣懸掛在兩腿之間晃蕩個不停。本地人對這些病束手無策，他們到圣人的陵墓去朝圣，喝圣泉，吃圣土，用圣水洗浴。更多的時候，他們跪在清真寺一遍遍請求安拉能夠幫幫自己。

自白房子出現(xiàn)后，在人們的祈禱中又多了一樣請求，他們請求安拉用一塊大抹布像抹臟東西那樣抹去白房子，他們有理由認為，白房子就是掛在這座城市脖子上的一個大腫瘤，它不僅讓城市生病，接下來還會讓城市里所有的人都生病，尤其是那些年輕人，他們的眼珠子會鼓出來，變得日益渾濁。他們的褲襠里會吊墜著一個巨大疝氣般的生殖器，讓他們時刻都焦躁不安。

亞歷山大說，他的祖父是在白房子出現(xiàn)之后才來到這座城市的，祖父在羊毛胡同買下了一所舊房子，鄰居是一戶叫阿卜杜拉的維吾爾人和經(jīng)常去白房子的松林巴爾。祖父搬來的時候鄰居曾熱心地幫忙搬箱子，那箱子里除了整套的銀餐具，還有一臺唱機，唱機發(fā)出的聲音讓鄰居大吃一驚，他們認為那是魔鬼音樂，就跟那座白房子一樣，是一座魔鬼房子。一直以來這座城市的人習(xí)慣把無法理解的東西與魔鬼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把自行車叫魔鬼車，把墨鏡叫魔鬼眼鏡，把打火機叫魔鬼火焰。

“怪不得箱子那么重，原來里面裝著一個唱歌的魔鬼?！编従右恢逻@樣認為。

阿卜杜拉是個宰羊的人，愛跟人吵架，每一次吵架的原因都是他殺的羊沒有長羊腰子或者只長了一個羊腰子。這怎么可能呢？當(dāng)羊的主人這樣質(zhì)問他時，他無賴地回答說：“你的羊就是這樣長的嘛，我能有什么辦法。”他也愛喝酒，喝醉酒的時候看什么都是羊，他看凳子是羊，看毛驢是羊，看一只蟲子也是羊。有一次他在亞歷山大祖父家喝伏特加，醉得差點把亞歷山大的祖父當(dāng)羊給宰了。

亞歷山大跟我說這些的時候，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手風(fēng)琴，他細細地把手風(fēng)琴檢查了一遍，最后告訴我修理這樣一架手風(fēng)琴得需要時間，而且不一定能修理好，手風(fēng)琴的音管壞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太可能買到紐扣式手風(fēng)琴的任何配件，他只能試試看能不能自己做一個。

我對修好這樣一架手風(fēng)琴本來就不抱多大希望，現(xiàn)在，我對這架手風(fēng)琴的來歷倒是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我想知道它是否真的就是冬宮之夜里的那一臺。對于這一點，亞歷山大說，他也只是憑手風(fēng)琴上的俄文字母猜測而已，似乎那應(yīng)該是冬宮這個詞的縮寫。他之所以這樣猜測，是因為小時候聽祖父不止一次說起過冬宮之夜那優(yōu)美的手風(fēng)琴聲，以及彈奏手風(fēng)琴的安娜斯塔西亞。亞歷山大祖父希望公主是真的，這樣他們的俄國就可以在別人的國家微弱地延續(xù)。那時候在這個到處都是土坯房子的城市里，白房子就像天山山脈終年積雪的峰頂，又醒目又孤單地矗立在大坡上，人們怕冷似的遠遠地繞著它走。但另一方面，人們又被白房子里流水般的琴聲所吸引，仿佛白房子里裝著一個亮閃閃的發(fā)光的夢。時常，那個拉手風(fēng)琴的安娜斯塔西亞的側(cè)影投射在透明的玻璃窗上，那魔幻般的琴聲，讓聽見的人被施了咒語般無法動彈。有的人甚至?xí)行鞍愠追孔幼呷ィ缓箝L時間地呆立窗外，直到琴聲停止，他們才醒過來般驚訝雙腿怎么把自己帶到了這里。

這座城市的年輕人，尤其對白房子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剛開始這些年輕人只是躲在遠遠的地方，隱蔽在大樹后面，或者是街道的拐角處觀望。后來他們慢慢移動著靠近，貓著身子躲在白房子的圍墻下，小心地伸出腦袋，近距離地觀察著寬大玻璃窗里的一舉一動。不用說，那些暴露著胳膊和大片胸脯的白種女人，讓唇上剛長出茸毛的年輕人既興奮又驚慌，他們感覺自己的內(nèi)臟都要掉出來了?？梢钥隙ǎ谀侵?，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連女人光光的胳膊都沒有見過，從某種程度上說，只有等結(jié)了婚，他們才有那樣的機會。

這些年輕人一邊懺悔自己不是一個好的穆斯林，一邊待在那里不舍得挪動腳步離開。終于有一天，他們不再藏頭縮腦，大膽地蹲到了墻頭上。

年輕人突然出現(xiàn)，讓白房子里的女人們感到驚訝又好玩，土墻上整整齊齊蹲著的那一排穿黑色袷袢縮著脖子的人，看上去就像是一群不出聲的烏鴉。那個總是站在窗前的安娜斯塔西亞推開窗子，俏皮地用一根手指頭一個一個地點著數(shù)。這個俄國女人的出現(xiàn)讓墻頭上的年輕人慌亂起來，以至于掉下去一個，弄得墻頭的土沙沙地往下落。不過，掉下去的年輕人很快又爬了上來，先是露出兩只烏黑的眼睛，然后是一張削瘦蒼白的臉，他像個落水者爬上岸那樣，緊緊抓住墻頭，重新蹲好顫抖不已的身體，仿佛剛才遭受了巨大的驚嚇。而他的插入引起緊密挨著的其他人一陣騷亂，就像一只烏鴉強行插入一排烏鴉之中那樣地擠來擠去。滑稽的場面引得安娜斯塔西亞大笑起來，笑聲驚得整齊排列在墻頭的年輕人像疊好的阿米諾骨牌般一個接一個地掉落下去。最后墻頭上只剩下最初掉下去的那個年輕人，他好似凍僵在了那里，用一種快要死去的眼神看著窗口的安娜斯塔西亞。

留在墻頭上的那個年輕人，是阿卜杜拉十七歲的弟弟，他看見安娜斯塔西亞的脖子像優(yōu)美的天鵝頸般無限伸長著。而探出窗口的身子，似乎只要扇動一下胳膊，就可以飛走。一度刺眼的陽光在玻璃上一閃，一道金光之后，他以為她已經(jīng)飛走了。后來她縮回身子，由于怕冷而關(guān)上窗子，回到火光熊熊的壁爐旁取暖，直到這時可憐的阿卜杜拉的弟弟才又恢復(fù)了呼吸。如果她在窗口再多停留一會兒，他一定會窒息而死。

阿卜杜拉的弟弟在那之前每天在一個鐵匠鋪幫著師傅給馬打上彎月形的馬蹄鐵。在冬天則是趕著毛驢車去伊犁河邊，拉回一車車的冰塊，在巴扎上賣掉。在那之后，除了去清真寺做主麻日的禮拜，他把整個世界都丟在了腦后，即便是大毛拉用手里的拐杖，把其他年輕人一個一個地打回了家，他也每天蹲在墻頭上，凍僵的身子瑟縮成一團，一副天底下最孤單的模樣。

阿卜杜拉的弟弟會在墻頭上一直待到深夜，那時候燈光從窗口透出，明亮的屋子就像一個夢幻的宮殿，穿著束胸緊身衣的女人們沉浸在其中，她們用純銀的刀叉優(yōu)雅地吃著盤子里的紅腸，用晶亮的高腳玻璃杯飲格瓦斯酒，有時她們低下頭齊聲唱著憂傷而動人心魄的歌曲。不用費力，阿卜杜拉的弟弟能準確地找到懷抱手風(fēng)琴的安娜斯塔西亞，她拉琴的時候一頭蓬松的金發(fā)也跟著一起晃動，就像奔跑的馬車上堆得高高的新麥草那樣。當(dāng)她放下手風(fēng)琴，倚靠著窗子，側(cè)影清晰地投映在玻璃上，她那博格達峰一樣挺立的胸部，被燈光放大，并且?guī)е疬叺妮喞?。這時候阿卜杜拉的弟弟不是在用眼睛看，而是用肋骨，用滿嘴的牙齒，耳朵，睫毛，十根手指頭，所有的頭發(fā)，上下滑動個不停的喉結(jié)，甚至是用五臟和六腑在看著她。他無法想象，如果有誰看見了這對形狀完美的雙乳之后，還能夠活著離開。

“小心，真主會讓你的眼睛長出水泡?！?阿卜杜拉怒氣沖沖地罵他這個丟人現(xiàn)眼的弟弟，把他關(guān)在牲口棚里，為了不讓他有機會溜出去甚至用粗繩子捆綁住他的雙腳。

“他中魔了。”阿卜杜拉對羊毛胡同的人說。

當(dāng)時緊挨亞歷山大祖父家的另一個鄰居就是松林巴爾。那時候伊犁河對面大片的農(nóng)田里，不再是錫伯族人種植的亞麻和胡麻，而是俄國人種植的啤酒花，那些爬在架子上的淡綠色的啤酒花，風(fēng)鈴一樣一串串懸掛下來，散發(fā)著淡淡的苦澀的芬芳。到了啤酒花成熟的時候，整個河谷的空氣中都彌漫著啤酒花的花粉，讓人和牲畜忍不住接連地打噴嚏。俄國人把這些啤酒花摘下來運到作坊里發(fā)酵，再加上蜂蜜釀制成格瓦斯酒，裝在木桶里拿到巴扎上賣。這座城市里的人除了愛上手風(fēng)琴，同時也愛上了俄羅斯貴族帶來的這種甜蜜的液體，它不再是俄國貴族們所獨享的東西，也不再被人們稱作魔鬼飲料。大家在巴扎上吃烤羊排的時候，喜歡來上一大杯，胃口大的人甚至能像松林巴爾那樣一口氣喝下半桶。松林巴爾不光飯量大得出奇，他還有著一副嚇人的銅嗓門，他發(fā)出的聲音像五十個人發(fā)出的那么大，只要他一開口，就會把這座城市的烏鴉全嚇跑。

“羊毛胡同沒有不知道松林巴爾的人，他是這座城市的英雄?！眮啔v山大說。對他的這個說法我表示懷疑，因為我就是羊毛胡同的人，我就不知道松林巴爾。而且我也從來沒有聽年長的人說起過這個人。

“他是在家吃飯時被抓走的?！眮啔v山大說，當(dāng)時他的祖父看著松林巴爾被三匹馬拖著跑過羊毛胡同。換了別人，早被馬在地上拖成肉餅了，可是松林巴爾不，他幾乎跑到那幾匹馬的前頭去。說起松林巴爾被抓的原因，當(dāng)局找了個堂皇的借口，說他偷看了一個巴依的小老婆。那時候這座城市的有錢人都住在有圍墻的房子里，那圍墻高到即便是一個人踩在另一個人的肩頭上，也不能看見那些在玫瑰花叢里曬太陽的美貌的小老婆們。但人們確信松林巴爾能夠做到，松林巴爾早年經(jīng)常率領(lǐng)商隊沿絲綢之路去中亞經(jīng)商，許多人都死在了路上，成為后來人的路標，只有松林巴爾每次都奇跡般地活著回來。人們認為如果他僅僅是為了看一個女人的臉而去掀那神秘的面紗，就實在是太愚蠢了，也是活得不耐煩了。但事實并非當(dāng)局所說。松林巴爾實則是被當(dāng)作共黨分子給抓起來的。那幾年統(tǒng)治新疆的人換來換去，最后一個親蘇分子掌握了大權(quán)，緊接著迪化也就是現(xiàn)在的烏魯木齊有了蘇聯(lián)領(lǐng)事館，邊境上的這座小城也有了蘇聯(lián)的辦事處。辦事處在老城區(qū)一棟帶有花園的房子里，院子里一根旗桿上飄蕩著他們的國旗。

那一時期松林巴爾頻繁而大膽地進出蘇聯(lián)領(lǐng)事館的辦事處，就像他頻繁地去白房子那樣。他和兩邊的關(guān)系都挺好。有時他也帶著辦事處年輕的醫(yī)官同志一起去白房子。醫(yī)官同志是個靦腆的年輕人，松林巴爾帶他去白房子不是給那里的女人看病，而是去修理手風(fēng)琴。醫(yī)官同志的聽力格外靈敏，他能從一首演奏的曲子里聽出手風(fēng)琴的毛病，然后把它治好。醫(yī)官同志修理了幾次手風(fēng)琴之后，愛上了那個安娜斯塔西亞，他看她的眼神悲傷而完美，仿佛穿越了荒涼的西伯利亞。

醫(yī)官同志后來被押解回了蘇聯(lián)，那是預(yù)料中的事。他最后一次去白房子，他坐在那里，臉色蒼白而消沉。他對安娜斯塔西亞說，他想和她登上一輛烈火馬車，去往一個既沒有俄國人也沒有蘇聯(lián)人的國家。

醫(yī)官同志說出的話甜蜜而又可怕，他沒有想到松林巴爾出賣了他。松林巴爾是個堅定的共產(chǎn)主義者，他不允許他的國際戰(zhàn)友背叛革命。醫(yī)官同志在回到領(lǐng)事館后即被看管起來，隨后被送往西伯利亞。而當(dāng)松林巴爾沮喪地把這個消息帶給安娜斯塔西婭時，這個金發(fā)姑娘懷抱手風(fēng)琴茫然地、長久地、不出聲地坐在窗口。松林巴爾離開白房子的時候，聽見身后響起憂傷的琴聲和歌聲：

一條小路被風(fēng)吹得飄忽不定

是誰走在去西伯利亞的路上

之后在松林巴爾的葬禮上也同樣響起過這首歌，只是那時松林巴爾的頭已經(jīng)不在他的脖子上，他的耳朵不可能聽到這天堂般透明的歌聲。他也不再能感受到秋風(fēng)在大地上悄無聲息的行動。其實，在他死去之前這座城市就已經(jīng)在暗地里發(fā)生了一些可怕的變化，每個黎明，烏鴉像是黑夜無法消化的碎片，一邊啊啊叫著，一邊扇動著一雙雙黑色不祥的翅膀從城市尖尖的樹梢上飛起，它們的聲音里帶著黑色的兇兆，預(yù)示著厄運將和這些烏鴉的影子一起，降臨這個城市的每一座屋頂。先是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人突然離開伊寧撤回到自己的國家。接下來，無所畏懼的松林巴爾在羊毛胡同被抓走，被押送到大巴扎，在阿卜杜拉平時宰羊的臺子上行刑。那是個污血橫流的地方，地上雜亂地堆著牛羊割下來的頭，動物肚子里掏出來的內(nèi)臟，裸露著扔在地上，腸子里的糞便散發(fā)著惡心的臭氣，烏鴉時而飛落，在其間翻找可吃的東西。

松林巴爾的頭被砍下來后用快馬送往迪化邀功請賞，尸體則被丟在剛剝下的牛皮和羊皮中。

這時候白房子里的女人們表現(xiàn)得讓這座城市所有的人都驚訝。她們在松林巴爾行刑的那一天，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舉行舞會時才穿的華麗裙子，胸前隆重地別著紅寶石胸針，脖子上戴著閃閃發(fā)光的項鏈，就連長手套上的銀紐扣也一個不少地都扣著，帽子上的網(wǎng)紗和裙子上層層疊疊的花邊，讓她們看上去像是春天的杏花那樣蓬松。懷抱手風(fēng)琴的安娜斯塔西亞也在其中，在她手風(fēng)琴的伴奏下，女人們一邊穿過城市一邊唱歌：

一條小路被風(fēng)吹得飄忽不定

是誰走在去西伯利亞的路上

她們來到大巴扎，在人們驚異的目光下優(yōu)雅地踮起腳尖提起裙子輕飄飄地走著，最后她們在血腥的屠宰場停下，許多雙手一起把松林巴爾的身體從污血中抬出來，歌聲一直沒有停。

白房子里的女人們帶著松林巴爾穿過整座城市，來到伊犁河對岸，她們把他埋葬在一片種著啤酒花的田地里。接下來的一場大雪厚厚地覆蓋了田野，直到第二年五月，在融化的潮濕的泥土里，那顆停止跳動的心上，啤酒花的藤蔓開始發(fā)芽，抽出新的葉片，好像一個人從他所愛的泥土中長出來。六月一過它們就濃密地覆蓋了木架，風(fēng)鈴一樣懸掛在那里的啤酒花也被河谷里的夏季風(fēng)一遍遍地吹拂，那些淡綠色的傷心花朵越開越多，多到可以把地球藏起來。

松林巴爾被行刑之后又有一些人在屠宰場被像牛羊一樣地宰殺掉。他們的罪名不再像松林巴爾那樣遮遮掩掩，而是直接冠以共黨。只是他們的頭沒有被快馬送往迪化，而是懸掛在大巴扎的通道上。這一切都是因為統(tǒng)治新疆的那個人突然變了臉，開始極力討好南京政府。

“他們早晚會把這座城市變成一個屠宰場?！蹦菚r候這座城市的每一個人都憂心忡忡，一些老人因為隱約的恐懼而哆嗦著身子。松林巴爾一家怕受到牽連，離開羊毛胡同，回到了伊犁河那邊的錫伯族領(lǐng)地生活。

屠殺發(fā)生之后的第二年春天，杏花遲遲不開，接下來的齋月里整座城市的白天都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只有到了晚上，戒齋者們才開始進食，那時候大巴扎通道上曾經(jīng)懸掛頭顱的地方，懸掛著微弱的油燈，燈光飄忽不定，照著空蕩蕩的街巷，其間再看不見一個穿黑色罩袍的身影在移動。再晚些時候，某座房子里會傳出低沉緩慢的音樂聲，那是兩根弦的都它爾演奏出的琴聲，歌者聲音粗啞老邁，仿佛在傾訴著人世無盡的悲涼。這樣的歌聲與琴聲交織在一起，與齋月的氣氛很相配。

我無法看見百年前這座城市的真實場景，亞歷山大也不曾看見過，一切都只是他的道聽途說和我的想象。我問起亞歷山大的家人，得知他一直和他的姐姐一起生活，他不曾結(jié)婚，他的姐姐也不曾結(jié)婚，他的姐姐在漢人街租了個小小的店面以烤面包為生，而亞歷山大的手風(fēng)琴修理鋪關(guān)閉之后，每月靠政府的低保和在門口擺小攤為生。

我奇怪亞歷山大和他姐姐為什么不結(jié)婚，但亞歷山大不愿意回答我這個冒失而不禮貌的問題。他要了我的電話號碼，說手風(fēng)琴如果修理好了，他會打我電話。如果修理不好，希望我能把手風(fēng)琴賣給他作收藏。他雖然很窮，但他愿意出兩只懷孕奶羊的錢換我的手風(fēng)琴。

回到羊毛胡同，正是孩子們放學(xué)的時間，看著他們在羊毛胡同里瘋跑，我想起小時候跟玩伴們一起玩的情景。冬天的時候我們愛去伊犁河滑冰。到了夏天，男孩子們跳進河水里洗澡，他們光著屁股撲騰到筋疲力盡才爬上岸。大太陽把他們曬得紅紅的，到處都在脫皮，看上去和蛇差不多。我們這些女孩子只能留在岸上玩抓石子。大地幾乎被太陽烤熟，空氣中隱隱約約能聞到一股烤馕的味道，就連風(fēng)，都熱得好像是從剛烤過馕的馕坑里吹出來的一樣。這些一起玩的孩子中有一個特別斯文，總是很紳士地站在那里看我們玩。哪怕是很熱的天，他也穿戴得整整齊齊。他長得和我們沒有什么兩樣，只是頭發(fā)有點卷曲，并且有著一個很長的俄羅斯名字。據(jù)說他的曾祖父還是曾祖母是個俄羅斯人，現(xiàn)在他們一家已經(jīng)不住在羊毛胡同里了，否則，他們也許應(yīng)該知道一些白房子的事情。

吃晚飯的時候，我向母親說起亞歷山大。母親說亞歷山大不結(jié)婚沒有什么好奇怪的，這些俄羅斯貴族的后裔，為了保持他們正宗的貴族血統(tǒng)，不愿意隨便地找個人結(jié)婚。而這個城市的俄羅斯人越來越少，十年前這座城市尚有一千多名俄羅斯人，前年人口普查，只有不到三百人，而且其中大部分是二轉(zhuǎn)子甚或三轉(zhuǎn)子。他們除了頭發(fā)微卷，鼻梁略挺，基本上沒有了俄羅斯人的遺傳基因。

“所以，亞歷山大和他姐姐很難找到合適的人結(jié)婚，他們只能用獨身的方式來保持他們的貴族血統(tǒng)?！蹦赣H說。

可是，這座城市曾經(jīng)有三萬多名俄羅斯人，這是一個多么龐大的數(shù)字。想到曾經(jīng)的貴族后代，現(xiàn)在以烤面包和低保生活，我心里很是感嘆。我向母親問起羊毛胡同可曾有過教堂，母親說好像聽胡同口的曹大娘說起過教堂，那教堂其實簡陋得不像個教堂，土坯的房子，除了它的尖頂，并沒有什么讓人們感到稀奇。倒是那個木頭的十字架上經(jīng)常停落著一群白鴿子，它們被陽光照耀得又白又安靜。每到星期天，羊毛胡同里俄國人接連不斷地走過，他們穿著自己最體面的禮服，垂著雙臂，臉上是1917年之后的疲憊和茫然。他們曾經(jīng)的身份也許是顯赫的男爵公爵或子爵，但在這里的身份是鐘表匠、養(yǎng)蜂人、釀酒師、面包師，或者是伊犁河上的打魚人。為了生活下去，他們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但他們的骨子里，還努力保持著什么，就像亞歷山大和他的姐姐。

教堂后來在一次本地人排斥俄羅斯人的騷亂中被拆掉了，人們把教堂墻壁的土坯扒下來壘羊圈、修廁所，十字架則成了木柵欄的一部分。這些也是曹大娘說的。曹大娘死的時候我剛出生，她一定知道羊毛胡同的很多故事，但母親說她從沒有聽曹大娘說起過松林巴爾，更不用說屠夫阿卜杜拉。那時候住在羊毛胡同的俄國人倒是很多，有沒有亞歷山大的祖父，不得而知。

父親對我們的談話不感興趣，他只顧著吃東西，他吃東西的時候基本不用腦子，母親往他盤里添多少，他都能很快吃得干干凈凈。父親獨對格瓦斯酒格外講究，他每天晚飯后要喝上一大杯，如果買不到斯大林街那一家俄羅斯人做的格瓦斯，勝利巷回族人馬忠義家的也可以。父親從來不屑喝錫林釀的格瓦斯，他批評錫林釀的格瓦斯蜂蜜太多，喝起來太甜蜜。母親則批評父親在喝格瓦斯上挑剔得簡直像個真正的貴族。

吃過晚飯，我出門去散步，羊毛胡同兩邊的白楊樹又高又直，整條巷子像夢境里的隧道一樣幽深。我想象著那些白房子里的俄國女人，她們一定曾走過這條胡同去教堂做祈禱，人們看見她們走來，一定會向兩邊閃開。白胡子老人們則坐在墻下的蔭涼里，一臉的不高興。“一群迷人的魔鬼。”有人會這樣說。更多的人則是把頭轉(zhuǎn)向一邊，不去看她們。而那架現(xiàn)在屬于我的手風(fēng)琴，抱在安娜斯塔西亞的懷里，手風(fēng)琴太重，她一定像我一樣抱得很吃力。當(dāng)時這座城市的本地人保守而持舊，在他們眼里白房子里的女人是些不知道羞恥的人。他們不知道這些女人其實是些可憐的人，她們失去了祖國，失去了貴族身份和財產(chǎn)，同時她們的出身、家庭、教育和修養(yǎng)使她們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去謀求粗鄙的生計，為了保持純正的貴族血統(tǒng)，她們也無法隨意嫁給一個什么人做妻子。命運讓她們幾乎無路可走。不過這些可愛的女人對自己的處境并沒有抱怨和頹喪，她們整天喝酒唱歌拉響手風(fēng)琴，讓生命的歡樂在白房子里持久地延續(xù)。

我這樣走一路想一路，黑暗中不知道誰在胡同深處突然大聲地咳嗽起來，一只夜鶯受到驚嚇，從低處的花叢飛向高高的白楊樹枝，并在那里悲鳴起來。那聲音在夜幕中自有一種美妙而凄涼的感覺。

我在娘家等了幾天，一直沒有等到亞歷山大的電話，就先回了伊犁河那邊自己的家。鄰居見我回來，問我手風(fēng)琴修理好了沒有，看來他們也很關(guān)心手風(fēng)琴的命運。畢竟，那架手風(fēng)琴在他家待了幾十年。我向鄰居打聽手風(fēng)琴的來歷，他們說手風(fēng)琴是糧食緊張那幾年用一袋麥子換來的。手風(fēng)琴原來的主人是一位俄羅斯老太太，衣服破舊但極其整潔，肩上披著當(dāng)時不多見的灰色大披巾。我問起老太太的名字是否叫安娜斯塔西亞，鄰居說這個他們怎么知道呢，或許叫雅娜，或許叫別的什么，反正不是安娜斯塔西亞，沒有那么長。

一個多月后，我等不及亞歷山大的電話，跑去伊寧市找他。那時候剛好是杏花開的時節(jié)，我驚訝這座城市原來有如此多的杏樹，它們的花朵幾乎包圍了所有的房子，那些粉色的花朵又蓬松又輕盈，如果刮一陣風(fēng)，它們似乎就可以帶著這座城市輕飄飄地離開地面。不過，這些杏花總是不能長久，它們開得短暫，凋零得也匆忙。之后，夏季風(fēng)就開始從早到晚地吹拂著廣袤的河谷，天空中一天到晚低懸著花椰菜狀的云朵。

我不知道一百年前的伊寧是否也是這樣。

我這一次看見亞歷山大的時候，他依舊是坐在門口守著他小小的生計。沉重的手風(fēng)琴則抱在他的懷里?？匆娢襾恚靡獾乩瓌邮诛L(fēng)琴讓我聽，手風(fēng)琴居然發(fā)出了聲音，但遺憾的是聲音殘缺不全，像一個缺牙的人漏著風(fēng)。

亞歷山大告訴我，他打算去一趟烏魯木齊，看看能不能找到同樣的俄羅斯紐扣式手風(fēng)琴，也許他可以從那些同樣的壞琴上拆下一些零件來修理出一架好琴。

這幾天錫林搭完啤酒花的架子后，利用農(nóng)活空閑時間去納達旗牛錄小鎮(zhèn)，交費開通了家里的無線網(wǎng)，這樣我就可以在電腦上查找資料了。從百度里我知道曾有十幾萬的俄羅斯貴族在十月革命后流亡烏魯木齊，他們帶著金銀財寶和軍隊武器，聚居在城的東邊。當(dāng)年尕司令馬仲英率領(lǐng)騎兵來襲，迪化政府軍全靠了俄羅斯人的武器和軍隊才守住了城。亞歷山大的想法是對的，十幾萬的俄羅斯貴族，總有人在逃亡中國的時候馬車上是帶著一架紐扣式手風(fēng)琴的。運氣好的話，真能找到一架同樣的紐扣式手風(fēng)琴也不說定。

我看見不遠處的那座紅磚小樓，一只烏鴉蹲在墻頭半天不動一下。我想到那個蹲在白房子圍墻上的年輕人，現(xiàn)在這只烏鴉似乎代替了他蹲在那里。我穿過馬路走過去扔面包給它，扔杏仁給它，烏鴉像個智者無動于衷。樹上的杏花正紛紛揚揚往下落，后來一陣風(fēng)把那些粉紅的花瓣零零碎碎地帶向了遠處。

我向亞歷山大感嘆白房子在時間中變成了紅房子，亞歷山大說，白房子沒有變成紅房子，白房子是自己飛走的，像一只巨大的白鳥那樣撲騰著翅膀，然后一使勁從紅玫瑰般燙人的火焰里飛走了。引燃那場大火的導(dǎo)火索，是一個年輕人的死。這個年輕人就是阿卜杜拉的弟弟。他曾經(jīng)被阿卜杜拉捆綁在馬圈里，后來，由于天氣越來越冷，西伯利亞寒流經(jīng)過河谷時，冷就像一匹閃亮的緞子抖開來。到了晚上，鐵水般清澈的天空上，月亮冷得白里泛藍，散發(fā)出冰柱一樣的光芒。白楊樹高大的枯枝上棲落著亮晶晶的凍僵了的星星，也棲落著縮著脖子的烏鴉，搖一搖，它們會像死亡的果子一樣嘩啦啦掉落一地。

在大毛拉的干涉下阿卜杜拉解開了弟弟腿上的繩子。可是，他的弟弟并沒有乖乖地待在被窩里睡覺。清晨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保持著張望的姿勢，蹲在白房子的那堵土墻上，成了一尊又硬又脆的冰雕。

本地人把年輕人的死歸罪于白房子，他們向白房子投擲石塊，投擲燃燒的樹枝。當(dāng)時全城的人都從自己的房子里跑出來看熱鬧，連那些戴著頭巾的老女人也跑了出來，他們滿以為可以看見一群被火焰包裹的魔鬼，光著腳披著發(fā)，瘋子一樣尖叫奔跑?？墒侨藗凅@訝地發(fā)現(xiàn)一切并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白房子里的女人們即便是在逃命的時候，也不忘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扣好胸針，就像當(dāng)初離開自己的國家那樣從容，她們一個接一個，優(yōu)雅地爬上窗臺，盡量不弄臟裙子和手套。她們的手里，不是抓著錢袋和珠寶，而是一本普希金詩集，一束干花，一個可愛的套娃，或者一架沉重的手風(fēng)琴。為了帶出手風(fēng)琴，抱手風(fēng)琴的女人幾乎喪生大火，她費力地把手風(fēng)琴放在窗臺上，因為怕磕壞了琴鍵，她解下羊毛披肩小心地包裹住它。

白房子燒毀后，沒有人知道那些女人們?nèi)チ四睦铩?/p>

一條小路被風(fēng)吹得飄忽不定

是誰走在去往西伯利亞的路上

亞歷山大晃動著身子唱起歌的時候，他的手同時也按響了手風(fēng)琴的琴鍵，琴鍵發(fā)出殘缺的悲鳴般的嗚咽。我默默轉(zhuǎn)身離去，抬頭之際，看見遠處的天山山脈像一架巨大的手風(fēng)琴橫亙在那里，黃昏正用它黃金的手指彈奏著那流水般起伏的琴鍵。

選自《北京文學(xué)》2017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張 哲

本刊責(zé)編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