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短的白日

作者簡介：

遲子建，女，1964年出生于漠河。1983年開始寫作，已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六百余萬字，出版有九十余部單行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偽滿洲國》《越過云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等，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向著白夜旅行》《逝川》等，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曾獲得第一、二、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七屆茅盾文學(xué)獎等獎項，作品有英、法、日、意、韓、荷蘭文等海外譯本。

是冬至的正午，我在古蘭甸附近的一家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做完三臺肛腸手術(shù)，搭乘一輛破舊的運輸水果的貨車，趕往大連。

貨車司機是我第二臺手術(shù)的患者的哥哥，看上去五十上下，虎背熊腰的。他見了我先問吃了沒。我搖搖頭，告訴他我去高鐵上吃。他一抹嘴說：“咳，早知道把剩下的半盤餃子給你帶來好了，冬至的餃子夏至的面，不吃的話，就覺得這日子沒過似的！我老婆今兒包的餃子，是鲅魚韭菜餡的，可鮮亮呢。我吃了滿滿一盤，還抿了兩盅酒呢?！?/p>

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抽了抽鼻子，我的過敏性鼻炎發(fā)作了。司機以為我是在聞他酒氣大不大，說：“放心，我喝了一兩不到，你沒看臉都沒紅嗎。這點兒酒對我來說，就跟女人抹口紅差不離，沾沾唇，表面光鮮，肚里還素著呢?！闭f完，他打了一個悠長的呼哨。

司機的快樂不是沒來由的。他順路載我去大連，我們少收了他弟弟幾百元錢，他就不用給他弟弟錢了。不然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親人進醫(yī)院做手術(shù)，哪怕只是摘除個闌尾，也得出個三頭五百。

我從早晨八點進手術(shù)室，平均一小時一臺。手術(shù)間隔我不過喝口茶，抽支煙，做做深呼吸，略解疲勞。所以現(xiàn)在兩腿酸痛，雙手僵直，手腳有被捆綁的感覺。

貨車離開灰蒙蒙的小鎮(zhèn)，駛上高速公路了。

我想趁此打個盹兒，可司機不知是生性好說，還是酒精作用，談興很濃，他一邊開車一邊問：“你頭晌做了幾臺手術(shù)？”

我懶得用言語答他，伸出左手，豎起三根手指。

“我弟說他比進城做手術(shù)少花不少錢呢。就是這樣，在鎮(zhèn)衛(wèi)生院，也得花四五千，你得分掉其中一多半吧？你是外請的高手，主刀的，肯定拿大頭！”他用右掌拍了一下方向盤，像法官在宣判時落下法槌，給我一錘定音了。

我含糊地“哦——”了一聲，算是回答。

他“咳”了一聲，說：“技術(shù)跟技術(shù)的命真不一樣啊，握手術(shù)刀的，就比我這握方向盤的吃香！你割仨屁眼兒，四五千塊錢到手了吧？我起早貪黑地干，活兒好的話，半個月才能掙這么多哇?！?/p>

雖說我外出做的這類手術(shù)風(fēng)險很小，患者術(shù)后在衛(wèi)生院監(jiān)測一下體溫、呼吸，如無感染和其他并發(fā)癥，一周內(nèi)即可出院，但我畢竟是肛腸病專家，司機稱我為“割屁眼兒的”，讓我不爽。我白了他一眼，身體后傾，頭搭在座椅靠背上，抱起胳膊，耷拉下眼皮，身體呈現(xiàn)出一種為他閉幕的狀態(tài)，他只能長嘆一聲，專心開車了。

從哈爾濱西站到大連北站，再從大連北站到哈爾濱西站，這兩三年來，我數(shù)次往返于這段旅程。通常來說，我從哈爾濱出發(fā)是正午，四個多小時后，就置身大連了。如果是夏秋時節(jié)，我會在黃昏時分先去泡個海水澡，然后吃頓海鮮，踏實睡上一覺，第二天清晨奔向手術(shù)地。我付出精湛的醫(yī)術(shù)，受痛又受惠的，是那些亟待手術(shù)卻在大城市醫(yī)院排不到床位的人，是對大醫(yī)院的手術(shù)費望而卻步的人，是小病終可小治的普通患者。我與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有約在先，收取足夠豐厚的專家主刀費。要是一天能做四五臺手術(shù)，我的錢包就是被蜜浸潤的蜂巢，叫人心甜。有時賺個千頭八百的，我也樂意跑一趟。為患者解除病痛，畢竟能給我黯淡的生活帶來一絲明媚，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當(dāng)然，到了冬季，寒流就把我泡海水澡的享受剝奪了，而冬閑下來做肛腸手術(shù)的人，卻如漲潮的海水，洶涌而至。到了此時，我抵達大連后，會直奔手術(shù)地的鄉(xiāng)鎮(zhèn)（它們多在古蘭甸周遭），吃一頓農(nóng)家飯，在異鄉(xiāng)的夜晚，關(guān)上房間的燈，坐在窗前吸煙看星星。古蘭甸在我眼里就是葵花的花蕊，而那些鄉(xiāng)鎮(zhèn)是四散的金色花瓣，溫暖地照耀疲憊的我。

我像我這個年齡的絕大多數(shù)中年男人一樣，上有老，下有小。父親十五年前去世了，如今八十多歲的母親跟弟弟一家生活。同在一座城市，自從我兒子進了強制戒毒所，母親見我就生氣，每年只允許我看她兩次了。一次是七夕節(jié)她生日的那天（她會數(shù)落我為父失職，害得她長孫沒法給她拜壽），還有就是臘八節(jié)的那天，她會賜我一碗粥喝。母親有嚴重的肺心病，一到冬天病癥就加劇，尤其是霧霾天。她聲稱要活到長孫出戒毒所的那天，代我教育兒子。母親與我老婆一樣，說是養(yǎng)不教父之過，把兒子吸毒，完全歸咎于我。這時我會心虛地辯解：“養(yǎng)不教，父之過”中的“父”，不單是指父親吧。母親和老婆聞聽此言，總是將雙目瞪向我，像要發(fā)射子彈一樣，令我脊背發(fā)涼。

我也的確比較嬌寵放任孩子。他自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什么，我就盡量滿足他。我以為一棵不經(jīng)修剪的樹，才能頂天立地?？晌彝?，他生活的現(xiàn)實叢林，遠比真實的叢林要物質(zhì)和險惡。

我以前在某醫(yī)科大學(xué)一家附屬醫(yī)院的肛腸科工作，作為常上手術(shù)臺的主刀醫(yī)生，工資獎金外加患者送的紅包，日子過得很滋潤。而我收紅包，總要還給患者一半。雖說我知道即便這樣，我也不是個正人君子，但至少良心稍安。

我的職業(yè)讓我看多了說死就死的人，醫(yī)院的太平間從沒冷清過，就像婦產(chǎn)科病房總是人滿為患一樣。不同的是一些人徹底在這世上閉嘴了，一些人則哭喊著來了。不管人生多么悲苦，沒誰死后會為自己哭上一場，所以我對靈魂的有知始終持懷疑態(tài)度。死了便死了，如同空中的一朵云，散了就散了，不會有同樣一朵云的復(fù)原。這也決定了我對人生和金錢的態(tài)度，該揮霍就揮霍，因為人可以大把大把地賺鈔票，卻不能大把大把地賺時光。我不講究穿戴，以我的職業(yè)，一件白服得穿大半輩子。我曾跟人說過，要是人人皆是醫(yī)生，布店的老板就得哭暈。而我穿白服的時候，總覺這是給自己在提前吊孝。除了穿，其他的享樂我都注重：住得舒適，吃得可口，開一輛自己喜歡的車。所以我們家很早就賣掉安發(fā)橋下的舊居，在道外買了一套可以看松花江的房子。

說起道外，我老婆不喜歡那個區(qū)。我是外縣人，可她是在哈爾濱南崗的俄式老房子出生的，那一帶原是俄國人的中東鐵路高級職員居住區(qū)，每幢房子都是帶庭院的花園小洋房。雖說后來居于此的中國人是兩三家共用一幢，但出生在那兒，她總有點兒跟貴族沾親帶故的優(yōu)越感，瞧不起舊時下里巴人居住區(qū)的道外。如今的道外雖然大加改造了，但依然雜亂，達官顯貴極少居此，所以房價相對便宜。而我要的就是道外的這種世俗氣，街巷不規(guī)整，小店小鋪四處開花，夜市吆喝聲不絕，古玩市場前是賣糖人和烤紅薯的，花街前趴著打盹兒的狗，載貨的三輪車夫一邊蹬車一邊哼著小調(diào)，剃頭的依然在盛夏時赤膊在街角招攬生意，生活不就是在這亂象中，才活力畢現(xiàn)嗎。我最愛道外老字號的小吃店，一個豆腐餡包子，一碟醬牛舌，一瓶啤酒，便是我周末的好享受了。

我老婆在一家事業(yè)單位工作，是園藝設(shè)計師，收入雖沒我高，但也不錯。她的工作節(jié)奏是：上班繪圖，下班搜包。這時的她像個訓(xùn)練有素的醫(yī)生，而我的錢包則是病灶，她總能不留死角，干凈利索地將錢一掃而空。當(dāng)然，有時她下手慢，會被我兒子先行搜羅去。兒子懶于學(xué)業(yè)，高中時就三天兩頭逃課，打網(wǎng)游，泡酒吧，最后只考上了一所郊區(qū)的民辦大學(xué)。他有宿舍卻不住，而是租房，和女友住一起。當(dāng)然，他的女友是不固定的。

我老婆拿了錢，最熱衷的是買貂皮大衣。寒風(fēng)凜冽時足蹬高跟長筒靴，身披款式花色各異的貂皮大衣，“咯噔——咯瞪——”地走在中央大街的石子路上，是她最愜意的時光。在哈爾濱這座城市，園藝設(shè)計師冬天多半閑起來了，她有充裕的時間炫美。

因妻兒搜我錢包成癮，迫使我在辦公室的抽屜里放私房錢，還在工資卡外，另開了一張卡，不定期存些錢，以備不時之需。密碼他們很難破譯，747474，就是“起死起死起死”的諧音。一個醫(yī)生用這樣的密碼，等于為自己立下了“救死扶傷”的座右銘。我明確告訴老婆兒子，這張卡是我的日常消費卡，休得惦記。除了吃喝和養(yǎng)車，每月支付給母親一千五百元生活費（打到弟弟的賬戶上），我還有不能公開的花銷。因為除了老婆，我還有一個女人，她是道外開餛飩館的，丈夫因病去世了，有個上大學(xué)的女兒。我先是被她家的餛飩誘惑住，接著是她。雖然她也告訴我，她不止我一個男人。她說不再婚了，哭男人的感受，她不想經(jīng)歷第二次。我和她并不常見，有時彼此忙，或是都沒有情人在一起本該有的需求，我們會兩三個月也不見一面。有時我有心情了，去餛飩館找她，趕上她食客不絕，或是她突然渴望我了，冒充病人來掛我的專家號，見我無暇抽身，我們只能在陌生人的包圍中，熱辣辣地對望一眼，無奈走開。

一個多小時后，貨車駛?cè)氪筮B。司機一進城就把我甩下了，說是卡車限行，讓我自己打車到北站。我在寒風(fēng)中等了近二十分鐘，才打到一輛車。抵達北站時離開車只剩一刻鐘了，我加塞兒取票，走急客安檢通道，才沒誤車。

上車后未等坐穩(wěn)，車就開了。高鐵列車從海濱城市駛出，就像一條閃著銀光的帶魚，是我童年唯一在過年時能吃到的那種魚，扁頭，身形如長劍，異常雪亮。得益于我第一臺手術(shù)的患者，他是鄉(xiāng)企老板，給我在網(wǎng)上訂下一個特等座，否則我自購的不過是一等座的票。

特等座與一等座在同節(jié)車廂，以車廂門為分割點，由磨砂玻璃幕墻，隔成了兩個獨立空間。特等座占這節(jié)車廂的四分之一吧，一共八個座位，卻只有兩名乘客。另一位乘客是個中年男人，他坐在臨窗座位上，哇啦哇啦打電話，與人說玉米的價格，看來是個生意人。列車駛出大連后，他掃了我一眼，嘟囔道：“高鐵不讓人抽煙，真能把人憋屈死。”見我未應(yīng)，他又開始打電話，這次他是打給家人的，他想家里的狗狗了，非要聽聽狗狗的叫聲。大概狗狗不太配合吧，只聽他罵道：“真是白疼你了，等我回家，不打爛你的狗頭，不算完事！”

列車員進來驗過票，分發(fā)給每人一份牛皮紙袋包著的食品。我打開一看，不過是兩塊餅干，一小包花生米，三顆山楂果脯，根本不頂餓。我問列車員，特等座給提供餐食嗎？他“哼——”了一聲，說：“想吃正經(jīng)飯，你得掏錢買?！蔽覇栐趺促I，他語氣和緩了一些，說：“誰下午兩點了還不吃飯？飯口早過了。不過我可以幫你問問，看有沒有剩下的盒飯。”

列車員走后不久，果然來了個服務(wù)員。他像醫(yī)生一樣穿著白大褂，手持托盤上是三份賣剩的盒飯。他問誰要，我說我要。他說了聲二十塊，讓我自取一盒。我付過錢，把手伸向三份盒飯，摸了一份稍微溫乎的，捧在手中。饑餓的腸胃立刻開足馬力，將半生不熟的大米粒和憔悴不堪的青椒肉片，卷入囊中。吃過盒飯，倦意襲來，我斜倚車窗，朝外望去。

天空灰蒙蒙的，原野一片蒼茫。飛速掠過的風(fēng)景中，是光禿禿的莊稼地，三三兩兩的牛羊，低矮的房舍，火光中燒麥秸的人，以及墳場。是冬至的緣故吧，這些景物在大地折射出長長的影子，與實物相映，看得我眼花繚亂，很快就睡過去了。

我醒來時天色已昏。那位乘客不見了，不知他是在營口、鞍山還是剛經(jīng)過的沈陽下的車。

一個穿制服的小伙子，與我平行坐在過道另一側(cè)，低頭擺弄著手機。他雖坐著，但看得出他身形高大，一雙長腿斜伸著，闊背寬肩。他見我伸著懶腰站起來，笑瞇瞇地盯著我說：“叔，你可真能睡，從鲅魚圈一路睡到沈陽。”

他四方大臉的，寬額，濃眉，不大不小的眼睛，敦厚的嘴唇，圓潤微翹的下巴，元寶耳。那挺直的鼻梁，在他平和的面目中，就像一道堅毅的墻，彰顯著他溫柔中的強悍。

“是啊，我一覺就把天睡黑了?！蔽覍λf。

“叔，這不怪你，這得怪冬至。今天是白天最短的日子，太陽不待見咱，回得太早了。你說太陽相當(dāng)于天庭的CEO，它又不用打卡，誰管得了它啥時來啥時回呢?！彼哪卣f。

我問他是特等座的服務(wù)員嗎，他搖搖頭， 說：“我是設(shè)備維護和故障處理的?！?/p>

我說：“那就是技工了？”

他點點頭。

“怎么特等座這么少人坐？到了沈陽這樣的大站，也沒人上嗎？”我說。

“叔，這車從起點到終點，才四個來鐘頭。擱過去，站都能站下來，現(xiàn)在二三等座的也挺不錯，坐一等座的人都少，別說特等座了，這么貴，誰花這個冤枉錢啊？”伙子擺了一下手，說，“要是我，就買三等座！省下的錢，下車后找家館子，吃了它?！彼蛇笠幌伦?，大概想起某種美味了吧。

我說：“我當(dāng)年上大學(xué)，寒暑假回家，總是坐硬座，也沒覺得苦。現(xiàn)在呢不管歲數(shù)大小，屁股都嬌氣了，知道挑座了?！?/p>

小伙子說他觀察了坐特等座的，商人和官人多，還有就是“小姐”多。他說那些一身名牌，目光空虛，頤指氣使，身上散發(fā)著濃烈香水味的女孩，都是不知被什么人包養(yǎng)的人。

我說：“你怎么那么肯定？”

他說因為特等座多半閑著，所以他常來此歇歇。這樣的女孩上車后，就煲電話粥，他能從女孩的話中，聽出端倪。

我問他：“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跑車都三年了。”伙子說。

我嘆息一聲，說：“你比我兒子才大兩歲哇，就自食其力了。你一個月能掙一萬嗎？”

小伙子把自己的耳朵當(dāng)風(fēng)鈴了吧，輕輕撥弄了一下，說：“叔，一聽你就是做大買賣的，掙一萬哪能呢！每月最多時開七千，平常也就五六千塊。在同學(xué)眼里，他們還羨慕我掙得多呢。他們不知道我遭的是啥罪啊，在車上吃不上一頓好飯，能像現(xiàn)在這樣清閑坐上一會兒都是少的。有時趕上我休班，領(lǐng)導(dǎo)一個電話又叫你上崗，你要是不來，得罪了領(lǐng)導(dǎo)，哪有好果子吃啊，就得硬挺著上。誰都知道透支身體，不是好事啊。我們段上有個跑車的，比我大四歲，剛結(jié)婚兩年，連著跑了一個月的車，下車后坐公共汽車回家，結(jié)果賣票的發(fā)現(xiàn)有個乘客趴在座上睡覺，老不下車，就扒拉他，問他哪站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人都硬了。”小伙子嘆息一聲，說：“幸虧他還沒孩子呢，要不把媳婦可坑慘了?！?/p>

“那你成家了嗎？”我問。

“叔，像我這樣的人，哪好找啊。我處過一個對象，第一次約她吃飯，就跟她吹了。”小伙子跟我細說原委，“我點菜時，客客氣氣地叫服務(wù)員過來，結(jié)果服務(wù)員走后您猜她怎么說？她說你又不是不花錢吃飯，對服務(wù)員那么恭敬干啥？我一聽就覺得這女孩素質(zhì)不好。結(jié)果大師傅把鰉魚燉土豆做咸了，她吆喝過來服務(wù)員，一頓訓(xùn)斥。挨了罵的服務(wù)員通告了后廚，大師傅滿頭大汗出來道歉，說昨夜沒睡好，手感不如往日好，鹽擱多了些，這道菜他來買單，不收我們錢。可她不依不饒，非要人家重做。我一看哪，她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不想再見她第二面。吃了飯，我買了單，出了飯館把她送上出租車，就把她電話列入我手機黑名單了。我想找個樸實的女孩，不張揚，善解人意，能尊重人的，要不將來我媽都得跟著遭罪?！?/p>

小伙子的話刺痛了我。我兒子的女友，我見過兩個，都是穿奇裝異服，滿嘴臟話，玩世不恭，喜歡抽煙喝酒的女孩，可他卻欣賞她們，稱其活得明白。他就是帶第二個女友泡吧時，沾染上的毒品。那個女孩無論冬夏，都穿超短裙。等我發(fā)現(xiàn)兒子的臉色和精神出現(xiàn)異常時，他已染毒兩年了。因為從我這里得不到足夠的錢，他和女友借高利貸吸毒，所以他進戒毒所，我得為他們償還近百萬元的債。我被迫放棄過去的工作，去了江北一家條件雖一般，但收入和自由度更高些的肛腸病?？漆t(yī)院，這樣能外出多攬些活兒。當(dāng)然，一個人該有的享受我還是要的，吃頓海鮮，看場電影，偶爾去快捷酒店開個鐘點房，和餛飩館的情人私會，短暫快樂一下——而哪種快樂會長久呢。

我曾問兒子：明知毒品有害，為什么要吸？他說生活太無聊了，毫無想象的空間，有錢沒錢都空虛?？伤扯酒泛?，在幻覺中卻無限充實。他想當(dāng)皇帝就是皇帝，可以錦衣玉食，嬪妃成群，想斬誰就斬了誰。他想做風(fēng)雅的乞丐呢，就懷抱酒壺，破衣爛衫地穿行在飛舞著蝴蝶的桃花林中。他在幻覺里可以舀銀河之水泡茶，可以捉一個地獄的小鬼給他當(dāng)馬夫。當(dāng)然，他那時還可以給我當(dāng)老子，發(fā)號施令，而我是跪在他面前俯首帖耳的兒子。我根本不知他的空虛從何而來，在我想來，他衣食無憂，即便學(xué)業(yè)荒疏，不成棟梁之材，也該做個正常人，過個安穩(wěn)日子。

小伙子見我沉默著，說：“叔，是不是你覺得我不該跟那個姑娘吹？反正現(xiàn)在的女孩太多這樣的了。不看人品，認錢的多。還有就是愛耍性子，好像不‘野蠻點兒，就不可愛似的。像您這么有錢的，您兒子身后的小姑娘，肯定一幫一幫的，您是不愁找兒媳婦的了！不像我媽，四處托人給我找女友，五十出頭的人，都成白毛女了！”

“那你爸不管你的事？”我問。

“我十歲時，爸就沒了。他那時在糧庫上班，有一年剛上凍時，他趕著毛驢車運糧，為了抄近路，貿(mào)然上了一條還沒凍嚴實的冰河，結(jié)果冰裂了，他連人帶車一起掉進冰窟窿。我爸真可憐啊，驢撲騰著上岸了，他和糧食卻沉下去了。我媽憎恨那頭驢，她說好牲口能在危難時救主，壞牲口卻是扛著招魂牌的小鬼，把主人出賣給陰間了?！?/p>

列車到達鐵嶺西站了。小伙子起身忙他的活兒去了。他起身的一瞬，我看清了他的身高，至少一米八零，真是魁梧。天已黑透，上下車的旅客不多，站臺看上去有些冷清。

我心底喜歡上了這個陽光而結(jié)實的小伙子，期待著再和他聊聊，可自鐵嶺起，直到四平和長春，來特等座的，是其他乘務(wù)人員了。他們坐下來擺弄一下手機，小憩片刻，也就走了。這樣又剩下了我一人。

車窗外是滾滾夜色，如墨流淌。有時經(jīng)過有燈火的地方，這墨里就撒了星星似的，閃閃爍爍。在時速三百多公里的列車上，窗外所有的風(fēng)景都仿佛長了腿，拼命在奔跑。所以即便燦爛的燈火，轉(zhuǎn)眼也成了“昨夜星辰”。

列車到達終點站前，小伙子又來了。他見了我親切地笑著，說：“叔，再過一站，就到哈爾濱了，您快到家了。”

“聽你口音也是東北人，你家在哪兒呢？”我問。

“已經(jīng)路過了——”小伙子有點兒惆悵地說。

他沒有告訴我他家具體在哪兒，只說那地方在他高考的那年，出了著名的舞弊案。他和作弊的考生在同一考場，知道他們作弊，一直在答卷過程中與自己斗爭，是否向監(jiān)考老師舉報（他說怕同學(xué)報復(fù)，最終選擇放棄），所以發(fā)揮失常，只考上了一所鐵路?？圃盒！６膲粝?，是學(xué)藝術(shù)。

“學(xué)藝術(shù)？”我有些驚詫。

“我愛電影?！彼f，“最喜歡伊朗的馬基麥基迪、阿巴斯，還有日本的黑澤明、北野武，他們拍的片子太牛了！”

“那你喜歡黑澤明導(dǎo)演的《德爾蘇·烏扎拉》嗎？”我問。

“那還用說嗎！”小伙子如遇知音，興奮地豎起大拇指說，“叔，您是我跑車以來，遇見的最有文化的商人！”

小伙子告訴我，他并不喜歡目前的工作，累，枯燥，還危險。有一回列車高速行駛著，雷電突襲，列車緊急停車，車廂也停電了。外面是黑咕隆咚的夜，他打著手電下去查看，站在高架橋上，看著墜落的高壓線，就像看著要扼住自己咽喉的絞索，直打哆嗦，差點兒掉下去。危險還不止于此，小伙子說高鐵的高壓電線是2.75萬伏的，他感覺頭上懸著一把看不見的利劍，擔(dān)心常年工作會受到輻射，雖說專家說不會對乘務(wù)人員的身體有害，但他就是怕。他曾想著不干了，購置點兒專業(yè)設(shè)備，和幾個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做微電影，賣給大的網(wǎng)絡(luò)平臺。小伙子邊說邊從手機中，翻出他用手機拍的一部微電影，點給我看。

這是一部時長只有五分鐘的片子，一個三輪車夫在風(fēng)雨中運貨，他穿過一條泥濘而逼仄的小巷，鏡頭追蹤的是車夫的背影，與他并行的，是個打著黑傘拎著一只雞的紫衣女人。雞的翅膀被別在一起，像是打了死亡的蝴蝶結(jié)，它的冠子在雨中那么鮮艷，可它的腿卻在無力地掙扎著。而與車夫相向而行的，先是個披著藍雨衣一瘸一拐的老漢，跟著是一條垂頭喪氣的黃狗，再跟著是個挎著一把胡琴，將一塊塑料發(fā)泡當(dāng)雨布擎在頭頂?shù)某嗖材泻?，他仿佛頂著一團雪白的云。三輪車夫所經(jīng)過的房屋，低矮破舊，有的屋頂還生長著碧草。他就這么蹬著車緩緩向前，越走路越高，也越艱難。到了一個高坎的時候，那個紫衣女人踅進一家小飯館，大約是賣雞去了;而先前那條黃狗，不知何時掉過頭來，追上三輪車夫。車夫攀越高坎的時候，它在其后，用嘴頂著貨物，拼力助推。鏡頭就此戛然而止。車夫是否越過高坎，黃狗是否幫上大忙，雨最終停了沒有，影片都沒有交代。

“真好?！蔽矣X得這個詞，不足以說明它對我的震撼，又加了一句：“走心?！?/p>

他說：“謝謝叔?？上гO(shè)備不行，要是有專業(yè)的，我會做得更棒。我積累了不少這樣微電影的素材呢?！?/p>

“這里的人物是真實的，還是你找的演員？”我問。

“你看他們像演員嗎？”小伙子對我的判斷力有點兒失望吧，他略帶嘲諷地翹起嘴角，說，“你能看出演的成分嗎？這是我前年夏天休假去鄉(xiāng)下玩時，雨中抓拍到的?！?/p>

“那你怎么沒按照自己的想法辭掉工作，做喜歡的事情呢？”我問。

“叔，正當(dāng)我想這么做的時候吧，半年多前，我媽有天突然上不來氣，渾身出汗，嘴唇比茄子都紫，話都說不出來了，幸好那天我休班，見她不好，趕快送到醫(yī)院急救。一做心臟造影，發(fā)現(xiàn)冠脈有堵塞的地方，得放倆支架。醫(yī)生就問一句‘進口的還是國產(chǎn)的，這話聽著這個冷哇，就好像人到了鬼門關(guān)，小鬼說有錢的升天堂，沒錢的下地獄一樣，我都想哭。國產(chǎn)支架一個一萬多，進口的兩三萬呢。咱當(dāng)兒子的，咋能說不用進口的呢。就這樣，我媽一場手術(shù)，把我上班后辛辛苦苦攢的六萬塊錢給整沒影了，哪還有錢購置設(shè)備啊。叔，我覺著沒啥，媽就一個，得好好待她;微電影嘛，我用手機可以先拍著玩兒，就當(dāng)是練手啦。再說了，萬一我真的置齊了設(shè)備，鞍子行了，馬卻沒動力跑起來了，也許還拍不出好片子呢。萬一創(chuàng)業(yè)失敗，我拍的微電影在網(wǎng)上沒人點擊，得不到報酬，吃飯都會成問題。到了那時，我媽看著我得多鬧心啊，還不如跑車呢?！?/p>

小伙子從他所崇拜的大銀幕電影導(dǎo)演，聊到他的微電影夢，意猶未盡，又談起了讀書。他說喜歡紀實類作品，尤其是藝術(shù)家傳記，讓他有夢里見到隔世親人的感覺，說不出的溫暖和憂傷！他說曾在一家讀書網(wǎng)站，按照暢銷排行，買過幾本排在前列的虛構(gòu)類小說，中國的外國的都有。小伙子調(diào)侃道：“那種書翻了開頭就知結(jié)尾，它的功用就是騙騙小姑娘，讓睡不著覺的人看三頁打個盹兒，讓——”

小伙子話未說完，一個面色寡白、表情嚴肅、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進來了，他穿制服，佩戴“列車長”臂章。小伙子見著他霍地起身，打了個立正，歪頭沖我扮個鬼臉，迅疾離開了。他走到玻璃感應(yīng)門前時，那自動彈開的玻璃門，在他碩大的身軀面前，就像畢恭畢敬的仆人。列車長漠然掃了我一眼，旋即離開。

我不知列車到達終點后，在萬家燈火時分，我到哪里能吃上一頓冬至的餃子。我老婆熱衷于逛商場，說是節(jié)假日時一些名牌商品，可以低至三折出售。她逛累了，就在商場的快餐店吃碗過橋米線或是砂鍋丸子。兒子進了戒毒所后，她依然愛逛商場，但她一樣?xùn)|西也不買。以前她從商場回來，總是英雄凱旋似的，手中大包小裹的，滿面榮光;現(xiàn)在則跟乞丐一樣，面色凄苦，空空而歸。我渴望著這個夜晚，她或者餛飩館的女人，能喚我吃碗她們做的水餃。然而沒誰給我打一個電話，或者是一個溫柔的短信問候。也許老婆正漫無目的地逛商場，而餛飩館的老板娘，在這個生意紅火的夜晚，滿腦子是賺錢的念頭，哪能想到在她生命中本就不很重要的我呢。

我心灰意懶地用手機上了一會兒網(wǎng)，瀏覽了一下當(dāng)日新聞，昏昏沉沉睡去。等我醒來時，列車已駛?cè)牍枮I西站。

終點站到了，酣睡了一路的手機，此時卻蘇醒了，來電鈴聲悅耳地響起來。我接起電話，是我做手術(shù)的那家衛(wèi)生院的院長打來的，他告訴我上午做的第三臺手術(shù)的那位環(huán)形痔患者，術(shù)后本來一切正常，但半小時前他突然肛下大出血，陷入昏迷狀態(tài)，現(xiàn)正緊急送往大連途中。

我大聲問：“怎么會這樣？我的手術(shù)可以說是天衣無縫的。”

對方只得實言相告，說患者術(shù)后感覺良好，因為冬至，親屬送來一飯盒餃子，他一高興，全吃了不說，還喝了一瓶啤酒。

“剛做完肛腸手術(shù)，這么大吃大喝不是找死嗎？”我走下列車，站在喧鬧的站臺上，與對方吼著。

“不管怎么的，手術(shù)是你做的，你最好返回看看。雖然我們有護理責(zé)任，但要是出了人命，你我都沒好日子過了?！?/p>

“本來我就沒有好日子過?！蔽覛膺葸莸貟鞌嚯娫?。

“叔，你咋還不出站？人都走光了?！毙』镒永粋€精巧的黑色拉桿箱，從我身邊經(jīng)過。

“出了點兒事，我還得返回大連?！蔽揖趩嗜f分地說。

小伙子停下來，從兜里掏出手機，察看著什么，說：“叔，那您趕快去二站臺。再過十五分鐘，有一趟車去大連?！彼更c給我，該怎樣轉(zhuǎn)往二站臺，然后又囑咐道：“您沒票，跟驗票的列車員說有急事，先上車后補票吧，特等座不是在車頭就是車尾，您放心，肯定有空著的！”

小伙子揮手與我告別。他拉著行李箱，走進哈爾濱冬至的夜晚，而我則在抵達故鄉(xiāng)的一瞬，又開始了夜色中的旅程——我們奔向的都是異鄉(xiāng)。

選自《十月》2017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寧 肯 本刊責(zé)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