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衛(wèi)
我的老街
年齡越大,越容易懷舊?;蛟S這是因為時間的壓縮作用吧。人走得遠了,后面的路,反倒越來越長了。故鄉(xiāng)的老街,對于我,就是一串長長的回憶,總是能夠給我提供美好的想象,帶給我無窮的回味。常常,當我困頓的時候,只要回想起故鄉(xiāng)的老街,心里都不免會為之一振,涌出一股暖流,呈現(xiàn)一生的滋味。
我的故鄉(xiāng)在湘北地區(qū),是南洞庭的重要門戶。連錦不絕的雪峰山脈,在這里趨于平緩,形成一片開闊的沖積平原,謂之洞庭平原。一條發(fā)端于湖南城步苗族自治縣北青山的赧水,與一條發(fā)端于廣西資源縣越城嶺的夫夷水,從左右兩源合并于邵陽縣雙江口,轉而為資江,再流經(jīng)邵陽、新化、安化、桃江等地,從我故鄉(xiāng)穿過之后,匯入洞庭湖。因此,我的故鄉(xiāng),也是資江上最為重要的轉運碼頭。
資江是洞庭湖的分支,與另外的湘江、沅江和澧江并稱為四大流域,縱橫交錯、穿梭于瀟湘境內(nèi)。湖南自古之所以被譽為“魚米之鄉(xiāng)”,與這四條江河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充足水源不無關系。一年四季川流不息的河水,不僅適合于水稻和各類水生動植物的生長,而且也給丘陵地帶陸路不甚便利的湖南,帶來了水路上的發(fā)達。所以,古時湖南境內(nèi)的城鎮(zhèn),大都是位于江邊,沿河而起,在風水上更有河北筑城為陽、河南建市為陰的講究。我的故鄉(xiāng),坐落在益水之北,故而得名益陽。
關于益水,古文獻里多有記載。但大都語焉不詳,隱約其辭。因此,也給后人留下了許多懸念與猜想。益水是否就是現(xiàn)在的資江?或是另有其它源流?歷來都有不同看法,可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不管分歧多大,有一點恐怕大家都無異議,那就是益陽的先民們擇居于此,確實是因為這里依山傍水,有著適宜人類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
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早在新石器時代的晚期,益陽境內(nèi)就有了人類居住,在此牧獵耕種,繁衍生息。如果追溯起來,距今已有五千年左右的歷史。東周以前,益陽區(qū)境屬《書?禹貢》所載九州中的荊州管轄。戰(zhàn)國時期為楚國黔中郡屬地。公元前221年,秦滅楚后,立長沙郡,下設九縣,益陽作為其中的一個縣,由此得名。算起來,就城市的歷史而言,益陽已經(jīng)有兩千多年了。
據(jù)說,益陽也是目前中國僅存的四座兩千多年不曾更名的城市之一,可見其性格之頑固,歷史之悠久。其實,只要略曉一點歷史知識,就能知道歷史上不少重要人物和重要事件,都曾跟益陽發(fā)生過聯(lián)系。比如三國紛爭時,紅臉關公就是在此演繹了一出“單刀赴會”的英雄故事;比如唐宣宗時,宰相裴休也曾在此護法講學,留下裴公亭等著名的歷史遺跡……
但盡管如此,益陽相比邯鄲、成都和即墨這三座兩千多年沒改名的歷史古城,無論是就其影響力,還是知名度,都要略遜一籌。不過,這倒成了好事,因為恰恰是這種邊緣狀態(tài),為世人所忽略,反使其躲過歷次戰(zhàn)亂,也幸免于現(xiàn)代化的過度開發(fā)與建設,以至于今天仍還保留著一條明清古街。而我,就是出生于這條老街上的。
其實,我的祖籍并非益陽,父親是山東泰安人,1953年從西安郵電學校畢業(yè)之后,為響應國家號召,主動申請南下到湖南來工作,這才奠定了我作為益陽人的基礎。據(jù)說,父親留在益陽,完全是由于母親的緣故。因為父親到益陽后不久,便認識了益陽本地出生的母親,并很快墜入愛河,以至于回絕了調省城長沙工作的機會。這也真正是千里姻緣一線牽,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該錯過的會錯過,該相遇的必會相遇。
我和益陽老街結緣,便是由于父母的結合。之前,他們住哪里,經(jīng)歷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待我出生時,我們家就搬到了老街上。現(xiàn)在我還記得,我們家當年住的房子,是老街上為數(shù)不多的磚瓦房,乃一幢舊式的二層小樓,我們家在二樓。那是益陽市郵電局的一處老家屬院,我們住的小樓,是家屬院的后面一排,前面均是青磚加木制的小平房。故而,從我們家的陽臺放眼望去,能夠看到前面和周圍一大片烏溜溜的黑屋頂。
這些由木材與青磚混合建筑的黑瓦房,就是遍布于益陽老街之上,最為典型的明清建筑了。它們大都是就地取材,取當?shù)氐纳绞?、樹木等材料建筑而成。就其風格而言,一方面結合了湘西山區(qū)建筑的某些特點,如用麻石打基、以木材做梁等等;另一方面也借鑒了一些江南水鄉(xiāng)的建筑模式,如以青磚砌墻、用黑瓦鋪頂?shù)鹊?。由此而形成一種獨屬于益陽老街上的建筑風格,呈現(xiàn)出遵循自然、巧于取舍、開合有度、公私分明的實用美學特征。
此外,這些建筑的內(nèi)部,也頗為復雜和講究,往往是以二合、三合或是四合天井院為基本單位,用一個又一個的天井院落,將房屋與房屋之間,以及房屋與過道、樓層之間有機地組合起來,再靈活地布置臥室、客廳、廚房等用房,既合理安排了采光與通風,又給單一的住房,賦予了變化的空間。真可謂虛實對應,既獨立又整體,既豐富又無比協(xié)調。
我們住的那個家屬院,名為院,實際上就是這樣的一個天井,只不過是翻新了,屬于新式的天井。在我印象中,我們院的那個天井,要比一般民居的天井大一號,而且還鋪上了水泥。或許,這是因為郵電局征其作為家屬院后,拆舊補新,加以改造之后的結果吧。
但盡管我們的天井院,已經(jīng)舊貌換新顏??墒?,除了我們的那幢二層小樓,左鄰右舍的房子,仍舊是低矮的青磚木屋,透著明清時期的古樸氣息。如果從我們樓上下來,要出門的話,就得跨過那個水泥板的天井,然后再穿越這些老屋。我還記得,這些老屋分布在兩邊,其間有個走廊,益陽人叫巷子,完全是封閉式的。因此,巷子里非?;璋?,只能從兩頭借光。不過,巷子那頭甚為撩人,因為穿過去,便是益陽當年最為熱鬧的臨興街了。
臨興街屬于益陽市大碼頭片區(qū),聽名字就知道它當年興旺的程度。在我出生時,雖然是“文革”時期,到處都在抓革命,臨興街早就脫去了昔日的繁華,但仍不失為益陽的商業(yè)中心。當年益陽老城最為氣派,也最為高大的幾棟建筑——-大碼頭百貨商店、副食品商店、益陽飯店等等,就坐落在我們街邊。而老益陽的市政府、銀行、郵電以及商業(yè)局、糧食局、航運局、新華書店等機關單位,也都與我們相距不遠。所以,那一帶是老益陽名副其實的中心。
事實上,在陸路交通尚不發(fā)達的年代,大碼頭作為水運的交通樞紐,幾乎成了益陽的最大門戶。大碼頭的“大”字,就是因之而來。不過,聽老一輩說,更早的老益陽,其繁華地段,并不在資江上首的大碼頭這邊,而是在下首的西門口、南門口和東門口一帶,那才是益陽古城的城郭。但是,明清之際,隨著越來越多外來人口的遷入,尤其是資江上游寶慶(邵陽)、新化、安化等地的“排牯老”,即排筏工人,將益陽作為溫柔鄉(xiāng)與安樂窩,紛紛落戶于二堡、三堡和大碼頭這片,并大規(guī)模地輸入外來文化與外來思想,帶來無數(shù)的商機,也就將益陽老城的中心,逐漸引向了大碼頭一帶。
正是因為大碼頭一帶,摻雜了不同地方的人,融合了不同地區(qū)的文化,所以,這一帶的生態(tài)極為豐富,可謂三教匯聚,九流云集。上世紀八十年代,遷出大碼頭之后的我,初涉社會,又曾回到此地玩耍過一陣。那時候,在益陽街上玩,只要是從大碼頭出來的,其它地方的年輕人都會敬畏三分。原因就在于大碼頭這一帶的人,彪悍勇猛,喜歡霸蠻,有著碼頭文化的傳統(tǒng)。我記得,有一次我受了別人的欺負,還專門跑回大碼頭搬過救兵。當然,這些都是年少時的輕狂與躁動,是我搬出臨興街多年后的事了。
回到過去,大碼頭遍布著酒樓茶肆,宅第店鋪,以及戲院、錢莊、賭館、煙舍等等,既是益陽的商業(yè)中心,也是益陽的建筑博物館。在我兒時,這里許多地方還保留著明清時的原貌,除了大碼頭百貨大樓、副食品商店、益陽飯店等幾棟新式洋派建筑以外,其它建筑都還是舊式的模樣。這些建筑用青磚、黑瓦為材料,與木梁、木柱、木窗、木門等相結合,輔之以木雕、石雕和凌雕為裝飾,形成一種既美觀又實用的民居風格,也充分體現(xiàn)了益陽人兼容并蓄的性格。此外,古老的麻石街,貫穿于這些青磚木屋之間,將街頭巷尾巧妙而有機地連接起來,又賦予了老街幽深醇美的古韻。
我兒時,大碼頭上面的二堡、三堡以及下面的東門口、南門口一帶,仍還留有不少這樣的麻石街。父母常帶我一起去老街走親串門,因此,我很早就體會了老街的古韻,聞到過老街上的煙火氣息。那時候,如果從我們住的臨興街出發(fā),往上走依次是群眾街、永清街、聚慶街、新興街和涌泉街,往下行則是福星街、乾元街、西正街和東正街,其街長延綿不斷,有整整十五華里。其時,兩邊還沒有出現(xiàn)什么高聳建筑,有的只是一些錯落有致的老店鋪。
這些老店鋪的鋪面并不大,均是青磚木屋的結構,經(jīng)年累月,風吹日曬,早已斑駁褪色,泛起了陳舊的深褐色。但屋子雖然破舊且不寬敞,可店鋪和商品種類卻很豐富,既有百貨店、南貨店、雜貨店、糧油店、肉食店、花布店、糖果餅干店、檳榔煙絲店等等,也有切筍子的、磨米粉的、修洋傘的、補鞋的、編簟子的、扎靈屋子的、賣刷把子的、炒瓜子的、擺小人書的小攤小鋪……真可謂琳瑯滿目,應有盡有。因此,這些店鋪里經(jīng)常熱熱鬧鬧,擠滿了從四面八方涌來的鄉(xiāng)民。這些鄉(xiāng)民或是乘船而至,或是步行而來;他們有的挑著籮筐,有的挎著竹籃,一個個東張西望地穿梭于老街之上,總是能夠趁興而來,滿意而歸。
那時,汽車還很稀有,老街上除了單車,能夠載人的,就只有人力車了。這些人力車和著單車,一起在老街上出出進進,跑來跑去,給老街增添了不少色彩。印象最深的,還是黃昏時刻。每到此時,逛街的人流漸漸散去,掛在街邊電線桿上的廣播,就會照例響起。而隨著廣播聲響起,老街上的一些居民,便會紛紛往麻石街邊擺出桌椅,有出來乘涼的老人,有趴在那里寫作業(yè)的孩子,還有一家人熱氣騰騰圍坐一起吃飯的情形……諸如此類,以暮色為背景,在漸消的夕陽下,共同演繹出老街溫馨而安詳?shù)囊荒?,讓我至今仍還記憶猶新。
因為益陽是個移民城市,碼頭文化盛行,故而,也引起一些善心人士的擔憂。所以,歷來都有人在此興建廟宇,至近代甚至還有不少西洋人,不遠萬里跑到益陽來傳播福音,在此興辦教會,建立教堂、學校、醫(yī)院等等。凡此種種,都是這些善心人士和布道者,希望借助于宗教信仰的力量,移風易俗,為益陽塑造純樸敦厚的民風。
據(jù)說,過去十五華里的益陽麻石街上,曾有九宮十八廟。它們分別是五福宮、帝王宮、天后宮、藥王宮、福星宮、萬壽宮、紫云宮、乾元宮、南岳宮,以及關岳廟、玉皇廟、地母廟、師公廟、水府廟、魏公廟、白馬廟、財神廟、軒轅廟、七公廟、張飛廟、天符廟、城隍廟、明星池、神農(nóng)廟、葛公廟、江神廟、圣廟等等。而教堂與教會也同樣分布甚廣,不僅城內(nèi)有五馬坊的信義大教堂,城外的資江對岸,即桃花侖一帶,也屹立著信義神學院、信義醫(yī)院、信義中學、信義小學等許多教會建筑。只可惜我出生在“文革”,那時的民間信仰,均已被迫停止。所以,我沒有感受過那種濃烈的宗教氛圍,對老街上的信仰情況,也是知之甚少。
1975年,橫跨資江的益陽大橋建成通車之后,我們家便由資江北岸的老城區(qū)大碼頭,遷到了資江南岸的新城區(qū)桃花侖,自此搬出了老街。不過,雖然我離開了老街,后來一直生活在新城區(qū),長在機關大院內(nèi)。但老街作為我的出生地,其悠遠的歷史感與濃烈的人情味,一直令我夢魂縈繞。
一晃數(shù)載過去了,我離開故鄉(xiāng)益陽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遷出老街則更為久遠。如果不是聽說老街要拆遷,我可能很難再回去,老街也就會成為我遙遠的過去,凝固于我的記憶深處。然而,一個即將拆遷的信號,卻猶如閃電,劃開了我平靜的生活,也喚醒我跟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后來,通過幾位當?shù)厮囆g家的聯(lián)絡,我參與了發(fā)起保護老街的計劃。這對于老街上出生的我,當然是責無旁貸,屬分內(nèi)之事。其實,我們呼吁保護老街,不止是為了給自己留住記憶,更為重要的是,為古城益陽的發(fā)展,尋找自身獨特的優(yōu)勢。
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在集體主義與功利主義的驅使下,迅速擴張,形成了千篇一律的發(fā)展模式。短期看,這種發(fā)展現(xiàn)象,似乎不可避免;但長遠看,卻使許多城市喪失了個性,也失去持久的競爭力。事實上,如今這種千城一孔的城市形態(tài),其敝端早已經(jīng)顯露無遺。許多城市也開始了反思,甚至有些地方為了打破這種同質化的局面,不惜花重金來修筑一些偽古董建筑,打造所謂特色老街、特色古鎮(zhèn)等等。從這個意義上看,益陽尚還保留著真正的明清老街,是件幸事,是天賜益陽人的福氣,當?shù)卣畱撘鹱銐虻闹匾?。而如何保護老街,將其有效地利用起來,開發(fā)成益陽獨特的風景資源與旅游品牌,卻是考驗當?shù)卣畧?zhí)政能力與管理智慧的關鍵所在。作為老街上走出來的益陽人,我只希望老街能夠延續(xù)和發(fā)展,因為它是古城的靈魂,也是我的根……
我的小學
回想起來,我的讀書經(jīng)歷,非常曲折,單就小學而言,就讀過好幾所。這是移民子女普遍面臨的問題。因為我雖然出生于湖南益陽,但籍貫卻在山東泰安。作為山東人的父親,當年被學校分配到湖南來工作,雖然與益陽人的母親結合,落戶在了湖南,但幾乎每年都要回山東老家探親。這期間,也常會把我?guī)?。所以,每到這時,我都要暫時中斷學業(yè)。而往往再從山東老家返回時,我都錯過了學期,也就很難再跟上班了。這時候,如果就地降級,父母會怕我丟面子。于是,只好將我轉學,到另外一個學校去復讀。于是,我讀書經(jīng)歷中,也就出現(xiàn)了不斷轉學的情況。
算起來,我的小學,曾經(jīng)讀過四所學校。如果拋開在山東老家短暫讀過的一所村小學,單就在湖南益陽讀過的小學,就有三所。它們分別是原益陽縫紉機廠子弟小學、原益陽大渡口小學和益陽桃花侖小學。這其中,我讀書時間最長,受教育最完整,也對我人生產(chǎn)生深刻影響的小學,當屬桃花侖小學。
益陽桃花侖小學,是益陽最早的新式小學之一,前身為信義小學,是挪威信義會在益陽興辦的教會學校,始建于1905年。初建時選擇的地址,并不在現(xiàn)在的位置,而在資江南岸的碧津渡下首,即后來的大渡口附近,也就是再后來的益陽航運局所在地。1910年,信義小學由資江邊的碧津渡,遷至現(xiàn)在的桃花侖,圍繞桃花侖信義大教堂,新建校舍和住宅區(qū),擴大了招生,才初具規(guī)模,有了后來桃花侖小學的雛形。
說到挪威信義會,它與益陽的關系,可以說是淵源已久,非一兩句話可以說清楚。首先,它與近代中國開埠以后,大批西洋貿(mào)易與文化涌入有關;其次,也跟益陽作為資江門戶的重要性,尤其是清末繁榮起來的大碼頭,作為資江最為重要的水上樞紐,因其貿(mào)易的繁榮,帶來大量外來人口的聚集,而亟待精神認同與文化啟蒙等因素有關。
眾所周知,基督教雖然教派繁多,但核心教義,都是強調救贖,推崇博愛。正是這樣一種宗教理念,支撐著他們的傳教士,使他們帶著殉道精神,不懼艱險,很早就沿著世界貿(mào)易之路,將他們的教義與上帝的福音,引向了世界各地。其實,早在唐太宗時期,基督教的聶斯脫里派,即“景教”,就已經(jīng)傳入中國。只是因為它的教義“上帝創(chuàng)世說”,與東方文化相沖突,后被皇帝下令禁止,從而未能傳播開來。數(shù)百年后的元朝,基督教又曾再度來華,但仍因價值觀的矛盾,以及元朝的覆滅而功虧一簣。直到明朝萬歷十一年(1583年),意大利神父利瑪竇來到中國,以融入中國社會與文化的姿態(tài),調整其教義的傳播方式,才得以使基督教在中華大地落地生根。但盡管如此,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仍限于極小范圍,往往只是在士大夫階層與沿海個別區(qū)域流行。
基督教全面進入中國社會,應該還是1840年,即門戶被迫開放以后的事。由于兩次“鴉片戰(zhàn)爭”中國均以戰(zhàn)敗而告終,使得當時的清政府不得不被迫開埠,接受世界貿(mào)易,從而也為西方文化的全面滲透,創(chuàng)造了條件?;浇虖脑瓉淼难睾€別城市,大面積向內(nèi)陸轉移,正是隨著貿(mào)易的進軍路線,而不斷擴展開的。不得不承認,這種被動的貿(mào)易關系,或多或少存在一些不平等現(xiàn)象,也不排除個別傳教士,心懷不軌。但就整體而言,貿(mào)易促進了發(fā)展,基督教則啟迪了民智。尤其是基督教的救贖精神,從自我懺悔開始,為不平等的貿(mào)易競爭,而不斷進行價值彌補,到內(nèi)地建教堂、蓋醫(yī)院、辦學校等等,更是造福一方,不僅傳播了文明,也解救了許多苦難的中國民眾。當年進駐益陽的挪威信義會,便兼有這樣的使命。
話已至此,必須還得交待一下益陽當時的小環(huán)境。正是因為清末的門戶開放,帶來了商業(yè)的繁榮,也使得資江下游的重要門戶——益陽,迅速發(fā)展起來。尤其是城外新開辟的“大碼頭”,作為資江當時最為重要的轉運中心,吸引了南來北往的“排牯老”(排筏工人)、販子、估客和商人等來此聚集,從而也就將城市中心引向大碼頭,掀起商業(yè)水運文化的高潮?!般y益陽”的贊譽,就是出現(xiàn)在那個時候,可見,當年益陽繁榮的程度。
但盡管當時的益陽,水運繁榮,商業(yè)發(fā)達,可還是有一個極大的缺陷,那就是在十五華里的麻石街上,沒有一所像樣的學校。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嚴重的缺失。不僅如此,大碼頭興起,催生出來的碼頭文化,也誘發(fā)了違背商業(yè)道德的諸多惡行,如強攔硬買、拖欠貨款、不講信用,甚至欺行霸市等等,可謂惡勢力橫行,黑社會猖獗。所以,急需一種道德力量來束縛。挪威信義會,就是在這種價值嚴重缺失的背景下,不遠萬里來到益陽的。
所謂信義會,是基督教(新教)路德宗的教會?!靶帕x”二字取自該宗主要教義“因信稱義”,強調的是信靠耶穌,而不在于履行教會的條條框框。該會主要分布于北歐各國與美國等地,進入中國內(nèi)地,是從十九世紀末開始。
由于益陽大碼頭的亂象,以及禮崩樂壞的現(xiàn)狀,引起了不少外來貿(mào)易人士的擔憂。所以,信義會也隨之將其作為拯救與啟蒙的重災區(qū)。據(jù)益陽縣志記載,早在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陸續(xù)就有來自挪威、芬蘭、美國、丹麥、德國等不同國家的近百名外國教牧人員,深入益陽各地傳教。但是,后來對益陽貢獻最大,在益陽投入人力、物力和財力最多的,還是挪威人。他們不僅在益陽建教堂,傳播福音,而且還針對其道德缺失的現(xiàn)狀,制定了一系列拯救人性、打造信義的人文工程。其具體規(guī)劃是:由挪威基督教差會直接在益陽成立“中華信義會”(后改為湘中信義會),下辦信義小學(后桃花侖小學)、信義中學(后益陽市一中)、信義大學(后益陽師范)、信義醫(yī)院(后益陽市中心醫(yī)院)、信義電訊(后益陽電信局)、信義教堂(后益陽市天主教協(xié)會)、育嬰堂和瞽目院等等。我所就讀的桃花侖小學,就是當年的信義小學。
在我讀書時,中國尚未進入全面城市化的進程。所以,益陽還基本保留著過去的舊貌,與世紀之初的印象相距不遠。那時,桃花侖小學的主體,還都是信義小學的基礎。學校除了籃球場進行了改造,另建了一棟新的教學樓以外,其它建筑,大都還保留著舊式的模樣。其中,有一幢老式的小洋樓,我印象非常深刻,因為我們有好幾個年輕老師都住在里面,而我卻常常因為調皮,被他們喊過去訓話。所以,那幢小洋樓,我進進出出是個???。
現(xiàn)在我還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幢以大理石為基礎,水泥磚為材料,建造而成的西式小洋樓。主體風格仍沿用了歌特式建筑的設計,保留了高聳的屋頂和尖形的拱門,以及修長的束柱、碩大的窗戶等等。但也吸收了一些中式元素,尤其是借鑒了一些江南建筑的特點,比如白墻、黑瓦等等,從而形成一種東西合璧、中西融匯的建筑特色,呈現(xiàn)出一種兼容與調和的美感;洋樓有好幾層,樓梯在樓內(nèi),沿著墻邊向上盤旋,扶手均為石材,結實厚重;但樓板隔層,卻是木制的,時間久遠,早已老化開裂,人走在上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我們的年輕老師們,均住在頂層的閣樓里,那些房子的開間很小,屋頂還是斜的,但傾斜的屋頂上,大都有一扇伸出去的天窗;透過天窗,能看到外面的參天古木,微風拂過,樹葉微微顫動,猶如搖擺的舞蹈,啟人聯(lián)想……
此外,我印象較深的,還有我們學校的老校門。那個老校門,還是當年信義小學在桃花侖建校時的校門,雖經(jīng)年累月,已顯斑駁,但幾經(jīng)修繕與維護,仍然莊嚴地屹立在那里。它是由一個寬大的拱形門洞,與厚重的木質門板組合而成,旁邊是厚厚的巖壁,涂著白粉;拱門上方鋪著黑瓦,與校園內(nèi)的建筑相呼應,連成了一片極具特色的建筑群;巨大的硬木門板,鑲在大理石門框上,門板上面還用鉚釘拼出一些裝飾圖案,無不給人一種肅穆感。那時,學校的大隊干部們,常在校門口檢查紅領巾,而我和幾個搗蛋鬼,又常因為沒戴紅領巾,被阻止入內(nèi)。故此,我們會常在校門口跟大隊干部們發(fā)生爭執(zhí)……至今回想起這些,仍覺得少不諳事,難為了當時對我們好的老師和同學們。
回到我們學校的所在地——桃花侖,其實,歷史并不長。就這個地名而言,也是伴隨著挪威人在此創(chuàng)業(yè)而出現(xiàn)的,不過百余年。二十世紀之前的益陽,老城區(qū)主要分布在資江北岸,南岸還是一片未開發(fā)的凹凸荒地。據(jù)史料描述,當時資江南岸的益陽,地貌就如同一個山字。山字的兩邊,由西至東,是相距十里地的會龍山和赫山,山字兩個凹的地方,則是秀峰湖與大海塘,而中間這一豎,就是現(xiàn)在的桃花侖了。不過,這一豎的真實地貌,卻要比兩邊矮很多,實際上只是一個近十平方公里的土崗。且當時也不叫桃花侖,而是以山上自然生長的植物命名,分別叫:竹山坪、茅草灣、茶樹城等等。
二十世紀初,挪威人選擇到這里創(chuàng)業(yè),并把始建于碧津渡下首的信義小學也一并遷來,便是看上了這里的地理優(yōu)勢。那時候,洞庭湖幾乎每年都要發(fā)水災,而在資江流域,來得最早,也是來勢最兇的水汛,被稱之為“桃花汛”。大的桃花汛來到時,這片土崗的四周,都會被淹沒掉,惟獨這片土崗郁蔥青翠,像是云海里的一侖山峰,屹立在那里。于是,挪威信義會便看上了這片福地,一致決定給這里命名為“桃花侖”。為了使這個地名,能夠更加形象化和具體化,挪威人還專門從國外引進當時最為先進的桃樹品種,不僅自己在此廣為種植,還引導當?shù)剞r(nóng)民一起栽種。所以,不出幾年,這里便桃樹成林,一到季節(jié),桃花就滿山遍野地綻放。桃花侖因此也就名實相符了。
到我記事時,桃花侖的桃樹,基本上已經(jīng)砍光了。故而,我沒見過那種花團錦簇的盛況。不過,我雖然沒有在桃花侖見過桃樹,但當年挪威人隨同桃樹一起種植的酸棗樹,我卻是見過許多,也吃過不少樹上的酸棗。由于酸棗樹生長速度極快,待我懂事時,這些挪威人種植的酸棗樹,大都已是參天大樹了。我記得,當時的桃花侖小學、市一中學(原信義中學)、老地委(益陽原為地區(qū),1994年改為市,此為原益陽地區(qū)革命委員會所在地,其大部分地塊都是原信義中學的所在地)等大院內(nèi),都有大棵大棵的酸棗樹。我有幾次逃課,便是和高年級的同學一起,偷著跑去地委大院里打酸棗吃。那種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的情形,仿如昨日,至今仍還歷歷在目。
由于我小學總是轉學,讀書不連貫,再加上有點小調皮,所以學習成績一直不好。為此,父母傷透了腦筋。為了能使我的學習盡快提高,父母絞盡腦汁,想盡了辦法。將我從大渡口小學轉學至桃花侖小學,就是父母為提高我的學習成績,所做努力?,F(xiàn)在說起來,可能轉個學很容易,交錢便可以解決。但當時卻并非易事,尤其是對我這樣學習成績差的學生,從較差的學校轉入較好的學校,可謂是難上加難。
說到益陽大渡口小學,算起來,我只在那里讀過兩年書,時間是1976年至1978年。此前,也就是1975年,因母親在益陽縫紉機廠工作的緣故,我在其子弟小學發(fā)蒙,正式步入學堂。但同年底,因全家赴山東探望奶奶,只好中止縫紉機廠子弟小學的學業(yè)。待再回益陽時,已是1976年春,早就錯過了開學。所以,父母開始重新考慮我的讀書問題,干脆就此把我轉到了離家較近的大渡口小學。
再說說我們家。其實,原來并不在資江南岸,而是在老城區(qū)的大碼頭。1975年,首座益陽大橋修通前后,我們家由南岸遷至北岸,落戶在了桃花侖的益陽郵電局。自此,我便在桃花侖一帶讀書、成長,度過了人生中最為美好的少年時光,以及最為騷動不安的青春歲月,直到20歲出頭離開益陽。
回到大渡口小學,它跟桃花侖小學一樣,都離我們家不遠,只是方向不同而已。大渡口小學緊靠資江邊,因為依著益陽過去著名的大渡口而得名。在益陽大橋尚未出現(xiàn)之前,大渡口是貫通益陽南北兩岸的重要渡口之一,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不過,隨著益陽大橋的修通,連接兩岸的紐帶,被轉移到了橋南和橋北,大渡口作為傳統(tǒng)的輪渡碼頭,也就日益冷清了。大渡口小學正是在這個時候籌建起來的,是為了順應北岸居民大量遷往南岸后,孩子們的讀書需要。它出現(xiàn)的時間并不長,而且在我們這一屆之后,也取消了小學建制,改為了初級中學。所以,包括許多益陽人,都不知道大渡口小學的存在。只是對于我,這所學校很重要,因為我后來又在這里讀過初中。不過,那已是后話,此處按下不表。
我在大渡口小學讀了兩年書。1978年底,全家再次赴山東探望奶奶,我只好又一次中斷學業(yè),隨父母去了老家。這期間,我曾在山東老家的一所學校插班,讀了幾天書,但因為不習慣那里的飲食,又半途輟學回了益陽。父母看我這樣來回折騰,學習成績?nèi)找嫦禄?,甚為著急。這才有了將我降級,轉入桃花侖小學的想法。但要進桃花侖小學,絕非易事。因為桃花侖小學是名校,其前身信義小學不必詳盡,已出過何鳳山等著名校友,單只說1956年更名以后,桃花侖小學也一直是益陽的重點小學。所以,要入該校,確實需要一些門路。
據(jù)我父親后來透露,我當年入桃花侖小學,有好多人幫了忙。其中最主要的人物,是時任益陽教育局的賀局長。他是我父親的老朋友,一直很關心我的學習,為了能讓我入桃花侖小學,他還專門給校領導寫了信。其次,還有我父親的另一位朋友姚醫(yī)生,他夫人是當年桃花侖小學的教務主任。此外,知名兒童文學作家卓列兵先生,也為我進入桃花侖小學讀書出過力。
卓列兵先生是我父親的文友,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就開始發(fā)表兒童文學作品,我很小的時候,便在《紅小兵》等雜志上,讀過他寫的小故事。因為我父親也愛好文學,過去,卓列兵先生曾來過我家,跟我父親一起交流,這些我都還有印象。那時,我父親和卓列兵均是業(yè)余作者,除了文學創(chuàng)作,都還有自己的本職工作。我父親是郵電局的報務員,而卓列兵則是桃花侖小學的教師。因為這種背景和這層關系,為我讀書之事,我父親免不了要去麻煩卓列兵先生,而他自然也會鼎力相助。如此這般,有局長打招呼,有教務主任接收,又有老師的認可,我進入桃花侖小學,也就水到渠成了。
我在桃花侖小學讀的那個班,名為新46班。之所以“新”,是因為這個班原本不在計劃內(nèi),而是為應時之需額外添加的:一方面集中了當年從外校轉入的大批新生;另一方面也吸收了本校的一些降級生,可謂是七拼八湊的組合。稱其為“新”,也純屬是無奈之舉。因為前面已經(jīng)有了46班,而后面的47班,則屬于下一年級了。所以,加個“新”字輕裝上陣,也就有了我們這個新46班。
其實,不單我們的班次新、同學新,我們的班主任,也是新來的。她叫晏立新,原來在資江北岸的學門口小學教書,1978年調入桃花侖小學,首先就是教我們這批“雜牌軍”。晏老師年輕漂亮,那時不過十七八的芳齡,正是美麗青春好年華。我現(xiàn)在還清楚記得,晏老師當時的模樣:身材苗條,清麗雅致,透著一股清純動人的美;她喜歡扎辮子,兩根麻花辮,或垂于胸前,或耷拉于肩后,楚楚動人……多少年以后,我曾對外展示過我們的小學畢業(yè)照,有朋友看了當時的晏老師后,驚嘆不已,追問我后來從事文藝工作,是不是因為當初受了美女老師的影響?我沒有回答。但我想,人生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我后來走上文藝之路,與晏老師的愛美之心,以及最早對我們的審美熏陶,應該或多或少還是有些關系吧。
晏老師對教學很投入,其最大特點,就是能夠與學生融為一體。也許是因為年齡差距不大吧,晏老師常能跟我們一起交心,甚至課后,還能跟我們一起玩耍。那時,晏老師就住在學校里面,她的宿舍就挨著我們教室。所以,我們有什么不懂之處,可以隨時去向她請教。另外,晏老師的教學方法,也很靈活,懂得因材施教。我們班有個同學,嚴重偏門,語文和其他科目一塌糊涂,但數(shù)學卻特別拔尖,經(jīng)常能越過我們年級,做一些高等數(shù)學題。晏老師針對他的數(shù)學特長,不僅專門輔導,而且還推薦他去參賽,給他增加信心;再有,我和幾個搗蛋鬼,不愛讀書,喜歡運動,晏老師就干脆把我們組織起來,成立了籃球隊,讓我們發(fā)揮運動的特長;當然,對我個人而言,獲益最多的,還是晏老師針對我們這些落后生,制定的一系列幫帶計劃。
所謂幫帶計劃,就是組織幾個家住不遠的同學,由成績好的帶成績差的,成立學習小組,放學后集中到某位同學家,一起做作業(yè),一起討論,一起學習。這種辦法確實很奏效,因為人是環(huán)境的動物,尤其是孩子,特別容易受到環(huán)境的影響。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晏老師把我們這些調皮鬼,與優(yōu)秀學生放到一起,不僅可以讓優(yōu)秀學生幫助我們,而且還可以增加我們學習的信心。
關于我們這個學習小組,我必須隆重介紹一下。因為我們小組,不僅集中了我們班的幾個班干部,而且她們也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晏老師的特意安排,總之,通過美的感召,我們幾個調皮搗蛋的家伙,終于循規(guī)蹈矩起來,心悅誠服地開始學習了。
若干年后,隨著微信的出現(xiàn),我們失散多年的老同學,又通過微信建立了聯(lián)系,并且還組了“新46班”的微信群。這之后,我回過幾次益陽,也跟當年我們一個學習小組的幾位女同學,如劉小燕、湯暉等一起聚過。雖然幾十年過去了,但我依然還能從她們身上看到過去的那種純真與秀美。只可惜,我們小組的另一位美女張冰,很早因病去世了,想著她的早逝,再想著她美麗的容顏,我不禁悵然若失。故人已乘黃鶴去,還有我們許多美好的時光……
不過,時光流逝,雖然改變了許多,但對于多數(shù)從桃花侖小學出來的師生,后來都還是往好里變了。學生們自不必說,從小到大,就是一路向上的過程。單說我們的老師,后來我們的班主任晏立新調到了廣東,以優(yōu)秀教師身份在深圳退休;美術老師盛景華,后來成了知名書畫家、作家;音樂老師易可可,后來調入湖南衛(wèi)視工作,成了重要的記者……由此,我想起了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過的那句話:“上升的路與下降的路,都是同一條路?!被蛟S,桃花侖小學,就是我們這些人命運的必經(jīng)之路吧。
只是對于我,還是有些遺憾。我兒時上學走過的那條路已不復存在,隨著城市化進程加速,我的家鄉(xiāng)益陽早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僅我曾經(jīng)走過的路消失了,桃花侖小學的小洋樓、老校門等等,一概毀于現(xiàn)代化的轟鳴中?,F(xiàn)在的桃花侖小學,被淹沒在高樓大廈之中,據(jù)說已跟周圍樓群連為一片。不過,我只是聽說,卻再也沒有回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