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是一顆星球

寫了快20年小說，感覺越寫越難，別的不說，光怎樣讓小說中的人物走出困境，就經(jīng)常困擾著我。我想，因為自己在生活中就是沒有方向感的人，遇到許多問題束手無措，一些不喜歡的事情不知道怎樣擺脫，有的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如影隨形好多年。解決不了現(xiàn)實中遇到的問題，自然就解決不了小說中人物遇到的問題?？墒侨嗽诂F(xiàn)實中受種種規(guī)矩約束、條件制約，不可能隨心所欲，有些問題只能忍著、熬著。作家在小說中卻是“上帝”，當之無愧地有神一樣的權力，解決不好小說中人物的出路，創(chuàng)作就很難抵達理想的高度。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向老師們請教，與朋友們探討，好長一段時間，認真留意喜歡的小說的結(jié)尾，甚至還打算分析經(jīng)典作品進行總結(jié)概括，企圖找出規(guī)律。但是作品中每個人物遭遇的困境不一樣，別人的辦法不能拿來自己用。

這個問題困擾著我，生活中的一些問題也影響著我，于是鼓勵自己嘗試些其它活動，認識些別樣的人。不知不覺迷戀上戶外活動，騎自行車、游泳、爬山。這些年騎著自行車走遍了太原周邊的山區(qū)、村落，要是不騎自行車，有些地方估計一輩子都不會去，最遠的一次去了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平遙。每個周末，大汗淋漓地騎上一整天自行車，沖個澡，躺到床上時，有種久違的幸福涌上來。去汾河里面游野泳，據(jù)說水深二三十米，每年都有人淹死，但每天都有人玩，冬天人們還破開冰?；慕家巴?，眾人經(jīng)營，居然搭起棚子，鋪上地板磚，擺了些退下來的舊沙發(fā)，弄了單杠、杠鈴等簡易的健身器材，儼然成了個不錯的地方。獨自進行了兩次大朝臺，第一次就遇到冰雹，然后把腳扭了，第二天不能行走時，遇到位陌生的女士，借給我一根登山杖，使我走完最后的十幾公里。參加這些活動，感到了人和人之間更多的善意與友愛，也見識了些不同的人。在汾河游泳，有個家伙快60歲了，身體壯碩，總是帶個酒壺，喝上幾口游一大圈，冬天也不間斷。在慕云山，一位老人拄著鋸子步履蹣跚地要去修剪自己種的杏樹，他已經(jīng)90多歲，40多年義務植樹上千畝。漸漸地，我也變得開闊起來，開始關心更多的事情，愿意為社會承擔更多的責任，并努力身心合一、身體力行。這些年想過許多投身社會的有意義的事情，可惜因為種種原因，成行的很少，便只好做些簡單的事情。比如一次在公交車上，見到一位邊用手比劃，邊抹眼淚的女人，孫子喉嚨里卡了東西在醫(yī)院做手術，她從來沒有出過門，也沒錢買公交車票……我力所能及地幫助了她。

在我的影響下，周圍一些朋友也喜歡上戶外活動。其中有位和我初中、高中都是同學，當年高考成績很好，是我們那屆的第一名，大學畢業(yè)后去了山西最早的上市企業(yè)工作，曾經(jīng)很輝煌。沒想到快40歲時，他和妻子雙雙離開單位，他父親在我們老家收瓜子，他便跟上父親一起去收瓜子。他和我聊起企業(yè)的事情，當年國內(nèi)技術很領先的企業(yè)，只因為領導層決策出了問題，結(jié)果越經(jīng)營越糟糕，居然淪落到憑關系攬下活兒，再轉(zhuǎn)包出去靠賺差價勉強維持。許多場地拍賣開發(fā)了房地產(chǎn)，最后企業(yè)要搬遷到太原市的郊區(qū)，令人唏噓不已。

同學收瓜子第一年便去了內(nèi)蒙，第二年去了新疆，每次回來之后我們一起吃飯，他都講經(jīng)歷的故事。他在南疆遇到一個寫作業(yè)的維族孩子，過去看了一下，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數(shù)學題全做錯了，他給講了一遍，孩子的父母親對他非常感激。他問起語文寫的是什么內(nèi)容，因為是維語，他不認識，孩子父母親居然也不認識。他講自己和新疆人的溝通，新疆人的期望，勾起了我對新疆的記憶。那是2013年，我參加山西省作協(xié)組織的“山西作家赴新疆定點采訪”活動，北塔山農(nóng)場風中閃爍的鐵片一樣的楊樹葉子，小孩們在山坡的護欄桿上興高采烈地滑來滑去，一個搖籃里的小孩緊緊抓住我的手指不放……當時我就想把這些寫成小說，只是苦于找不到恰當?shù)姆绞健?/p>

那天我們談論起新疆。在2013年采訪援疆干部時，一些同志便講起相關問題。這些年國家對新疆投入巨額資金扶持，派各個領域的許多專家到新疆，新疆的發(fā)展應該更好些。同學告訴我，許多維族人不識字，根本不了解國家的政策，而普通維族人對漢族和整個國家有非常強的認同感，他們想的只是如何生活得更幸福些！

朋友講完之后，我覺得把幾件事情放到一起來寫，表現(xiàn)民族融合是一個好題材，但怎么把它寫好，沒有把握，因為還是解決不了里面的人物出現(xiàn)的問題。

2016年國慶節(jié)前，去杜學文主席辦公室聊起深入生活，我談了上面見聞，杜主席馬上建議我去寫。當時心里一亮，覺得可能完成好。于是國慶期間關了手機，放下一篇已經(jīng)寫了一萬多字的小說，寫這篇小說。寫完之后，發(fā)現(xiàn)里面出現(xiàn)的一些人物困境問題沒有解決好，便把它放下。

后來，劉淳和黃風老師要我給《黃河》一個小說，發(fā)在2017年1期頭條上。我把這篇小說拿出來修改，還是達不到理想狀態(tài)，問題一樣，就把它又放了起來。年底事情多，完成工作的間歇，我時不時思考這篇小說，怎樣給里面的人物安排出路？

有天，遇到個醫(yī)生，許多人說他是神經(jīng)病，因為幾十年來他每天固定時間看天上的云，說是觀察天象。他與我一見面，就說我日子過得特別累。我心里一驚，自己確實是這樣，為人太認真，什么事情也愛和別人較勁兒。他說，放下。

春節(jié)放假，回到鄉(xiāng)下老家，把工作和寫作都放下，陪父親喝酒，走親戚，見同學，睡覺，看網(wǎng)劇……每天念一遍《金剛經(jīng)》，讀幾節(jié)《論語》。幾天過去，發(fā)覺這些傳統(tǒng)經(jīng)典都包含辯證法、哲學，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樣。以前羨慕西方作家可以從他們的文學源頭尋找永恒的主題，如《尤利西斯》與《荷馬史詩》，更多的作家從希臘悲劇、《莎士比亞戲劇》中汲取營養(yǎng)，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猶太作家，197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艾·辛格的代表作《傻瓜吉姆佩爾》簡直就與《論語·里仁篇》的主題一致。我沒有研究過艾·辛格，不知道他有沒有受過《論語》的影響，卻認識到世界上承載各民族文化的經(jīng)典追求的那種永恒的東西應該一樣。如《金剛經(jīng)》里面說到，“一切諸相，既是非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不取于相，如如不動”“一相無相”等，讓人們透過表象去追求佛教的真諦，放在其它領域同樣適用，而以前一直忽略它們。

正月初七上班，重新分析小說中人物之間的關系和走向，忽然覺得每個人都是一顆星球，豐富性和復雜性遠遠超出自己的理解，只是許多人都習慣了在固有的軌道上運行，習慣了自己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來的東西，所以看到的總是固有的內(nèi)容，了解的總是熟悉的自己，其實誰最不了解自己？自己。如果稍微旋轉(zhuǎn)一下身子，可能就會得到更多的光，也會把更多的溫暖送給別人；假如努力往深處挖掘，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寶藏。就像伸出手指，輕輕撥動一下地球儀，看到的就會是另外一個世界。

小說修改完之后，在黃風老師的建議下，對一些細節(jié)又進行了修補，使它變成了現(xiàn)在的《遍地太陽》。小說到底怎樣？我只能把它完成。但我愿意不斷地旋轉(zhuǎn)，不斷地挖掘。

【作者簡介】：楊遙，原名楊全喜。山西代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收獲》《上海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作品百萬余字，出版小說集《二弟的碉堡》《硬起來的刀子》《我們迅速老去》，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十月》《上海文學》《黃河》《山西文學》等刊物獎項。短篇小說《二弟的碉堡》先后被《小說選刊》《21世紀文學大系——2005年卷》《小說選刊十年選》等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