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歲月輪回，靜水流深。我們每個人的生命燭火，或長或短，可明媚可幽暗。一生的注腳，無非是翻來覆去的那幾十年如一日。清晨，不見得燃燒起激情蕩漾的希望；夜晚，也未必會翻騰出掏心挖肺的惆悵。期待不多，遺憾不少。人生，就是周而復(fù)始看日出日落；疲于奔波，無非為了黃口小兒的一日三餐。詩意甚少，夢想渺茫，平淡家常。這些，或許才算過日子的真諦吧。誠覺索然無味，生活原本該著如此這般。也許，在偶然某個清晨來臨的一瞬間，看晨曦微露、大地蒸騰，會感嘆生命的神圣、人生的短暫和自我的平凡。泰半歲月，還是在悄然無聲間靜靜滑走。泛黃的老照片，珍愛書籍扉頁上還留有當(dāng)初買書的時間和美麗心情，脖子上不知何時也有了遮不過去的深深淺淺的皺紋，才驚呼一聲：時間都到哪里去了？生命旅程如此光輝神圣，人們本該如虔誠教徒般朝圣前行，去領(lǐng)略和窺探人生最隱秘的箴言。怎么會稀里糊涂如微茫小草，都接近一世一枯榮了，還是不懂得生活的意義和自我的追求。朝如青絲暮已成雪，也只是明白了不管我們?nèi)祟愑卸嗝吹亩嗲?，終究熬不過永恒無情的日月星宿和大地山川。年少時，想伸出雙臂擁抱全世界；將手縮回，才驚覺懷抱里只有年邁的自己和記憶里奔跑的青春。人生，難道將生將死，將死將生，也只是天地間的匆忙過客，不曾留下一絲痕跡？

面對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忽然有種淚流滿面的沖動，心是如此的寧靜和百毒不侵，那是因?yàn)閯倓偨?jīng)歷過了動蕩和萬箭穿心。人能常清凈，天地悉皆歸。到達(dá)了這樣的境界，一個人該有多么自在逍遙。然而，世間沒有一樣?xùn)|西會白白擁有。每一次脫胎換骨的領(lǐng)悟，必然伴隨驚心動魄的煎熬與考驗(yàn)。生或死，是細(xì)若游絲的一根線。此端彼端，如此抽象的人世間頭等大事，佛教視作了脫生死。孰人真能做到大徹大悟？是弘一大師最后的絕筆“悲欣交集”，還是圓寂前高僧眼角落下的一行清淚？或許，只有在生死一線的刀尖上嗜過滾燙的血，才真正品嘗得懂人生一碗白米粥的可貴與甘甜。多想認(rèn)真的年輕和優(yōu)雅的老去，可那需要極高的人生修養(yǎng)和生而逢時的大造化，非尋常人家都能做到。也許，只有沉浸在藝術(shù)世界里，一頭扎到筆墨山水中，才能忘卻時移世易，江山已非舊河山，誠覺世事盡可原諒。尊貴與清雅，只有在藝術(shù)天地里，才不會呈現(xiàn)執(zhí)念狀態(tài)。當(dāng)脫下世俗凡衣，在削發(fā)剃度為僧的人生轉(zhuǎn)捩點(diǎn)，難道把萬丈紅塵都悉數(shù)放下了嗎？還是我心依舊斑斕潮濕，如欲心心相印，仍在各種悲喜交集處。只是，現(xiàn)實(shí)世界負(fù)我，方躲進(jìn)叢林古剎，用筆墨丹青報之以歌。玩藝喪志，那是其志尚小。真正志大者，玩藝養(yǎng)志立志，其志還能永載史冊。寬容的美術(shù)史，不會計較奢望開歷史倒車的前朝遺民們；也不會忽略青燈古佛下的衲子深情。這些多情僧侶，用手中畫筆釋放生命熱力，那是微茫的人、和高貴的人性尊嚴(yán)。身披袈裟前，他們也曾是有志儒生，懷揣報國理想。理想破滅，改天換地，諸多儒生選擇隱遁。那么多隱遁的儒生加起來，便是一個大時代。

在時代面前，所有人都是脆弱的。所以，才有了時勢造英雄這樣的警語。如此時勢，成全了這樣一些人，他們是僧侶、更是畫家。傳世之作，千古流芳；畫藝之高，震古爍金。不管他們用畫筆去眷顧昔日舊河山，還是用丹青繪事去參悟無無既無、湛然常寂？美術(shù)史都該為之樹碑立傳，紀(jì)念他們；并探尋和理解包裹在僧衣下一顆顆滾燙炙熱的心，是否真能詮釋衲子最深情。弘仁，便是這樣一位畫僧?！督叒?dú)棹》，是弘仁的一幅代表作，畫作為立軸。一抹江堤，枕江獨(dú)立，墨淡孤寒。堤岸上枯樹凋敝，寂寞無依，斯須盡落，更顯疏瘦，似隆冬之樹。江上有一孤舟，舟上有高士獨(dú)坐。江堤、老樹、舟楫在畫幅底端，是畫作近景。中景則為大片空白，寓意江水。大片空白代表江水，那份感覺卻真實(shí)存在。方寸之地，竟有天地之寬。整幅畫面無一滴水，但有江水煙波浩渺之實(shí)感。留白其后為對岸遠(yuǎn)山，遠(yuǎn)山之后便又是大幅的空白。空白處有畫家自題詩：“淡山如客樹如禪，意到無聲各杳然，落筆不知誰是畫，和身都入水精天?！碑嬜鲀?nèi)斂含蓄，干凈清淡，意境深遠(yuǎn)。簡淡的就像一碗白米粥或手搟面，寥寥數(shù)筆，平和純潔。然而，且慢。白米粥和手搟面，難道果真無味嗎？感覺無味，是經(jīng)歷了太多的推杯換盞和品嘗了太多回的珍饈美味。夜雨歸家，喝上愛人端來的一碗白米粥，會咂摸出白米粥甘甜的層次。生病體弱，吃上媽媽的手搟面，一碗滴了少許麻油的清香手搟面，便是記憶里最深刻的佳肴。經(jīng)歷得越多，品嘗得越多，越懂得百不厭煩的反而是那些最家常安靜的。那份沉淀下來的美，是永遠(yuǎn)不膩的。水墨因有大幅留白而更富靈魂，讀懂了留白的美，就像品出了白米粥的甜。

畫作讓讀畫人和江水融為一體，瘦硬的筆法，淺淡的墨色，更凸顯沿江景致的清冽。安之若素的格調(diào)，只因擁有一顆純?nèi)恢?。該畫是畫家弘仁學(xué)習(xí)倪瓚的風(fēng)格之作，從中可以看出畫家對倪瓚的醉心和傾慕，這是弘仁的個人審美訴求。倪瓚作品最典型的特征是潔凈、泠然、孤高，《江邊獨(dú)棹》基本遵循了倪瓚畫的程式。但弘仁這幅作品較之倪瓚，筆墨顯得更圓融些，頓挫轉(zhuǎn)折也較多，勾勒中并有皴擦，樹石勾皴多有渲染，這是弘仁有別于倪瓚之處。二人畫作雖都彰顯畫家精神的至潔至凈，但弘仁作品好像少了些孤傲、近了些人情味兒。《秋亭觀瀑》，是弘仁另一幅代表作。此畫乍讀，給人以一種置身冰雪世界的奇妙幻覺。四下里一片廣寒寂靜，唯有精雕細(xì)琢的冰雪山峰，澄澈潔凈。冰雪山峰太安靜了，好像被施了魔法，定格在了一瞬間。于是，有了讀畫人的冰雪奇緣之旅，這里沒有時間的維度，唯有萬籟俱寂。因?yàn)楸?，所以一切被冰封?；糜爸?，冰凍山體像水晶般燦然凜冽。難為畫家居然能用水墨，營造出沉寂冷清、天寒地凍的意境。畫面冷得讓山體看起來像冰雪封山，澄澈得如水晶般剔透清亮，最讓人迷惑不解的是畫面之靜。深沉讀畫，畫里的那種靜，像是散發(fā)巨大能量的磁場，能把人的心全部吸附了進(jìn)去；但覺萬物皆空，唯有畫里的冰雪荒山。如此強(qiáng)大的氣場是如何營造的？或許畫面里的山體，呈現(xiàn)出了圓環(huán)狀。讀畫視覺的落腳點(diǎn)從凝視著群山，到歸宿落腳處在群山環(huán)繞的中央空無處，人心就好像進(jìn)入了能量漩渦場。群山巨大的安靜力量，最后集中壓迫到了中央空靈處。于是讀畫人也被迫陷入了到這份沉寂中，只會覺得越來越靜，越來越冷。

心，隨之沉了下來。畫如其人，弘仁的性格即是安靜、高潔、清淡、飄逸、沉穩(wěn)、深刻、岑寂。他本是這樣的人，便呈現(xiàn)相應(yīng)的畫風(fēng)。他的作品，給人突出的感受是兩點(diǎn)：一為清冽，二乃寂靜。弘仁，安徽歙縣人。他俗姓江，名韜，字六奇，后改名舫，字鷗盟。弘仁生卒年為1610-1664，少年清苦、性癖、家貧。江氏在歙縣是望族，只是后來家道中落。年少時他在歙縣讀書，之后去了杭州，成為“杭郡諸生”。此后，他與母親重返歙縣，拜當(dāng)?shù)孛逋魺o涯為師，研習(xí)五經(jīng)，準(zhǔn)備科考。弘仁一生清寂孤苦，早年他與母親相依為命時，就以事母至孝聞名。順治二年，弘仁36歲時，清軍大舉進(jìn)攻徽州，他是明末諸生，在清兵進(jìn)逼徽州時，他與其他同鄉(xiāng)奮力反抗。反清復(fù)明失敗后，徽州陷落，部分抗清志士轉(zhuǎn)入福建。弘仁隨老師汪無涯也離歙赴閩。次年，清軍再攻福建，弘仁又躲進(jìn)武夷山的天游峰。不久，他在武夷山落發(fā)為僧，法名弘仁，字無智，號漸江，又號梅花老衲，皈依古航道舟禪師。此后，他再不用俗名。數(shù)年間，他云游各地后重返故里歙縣，住西郊太平興國寺和五明寺，一心研習(xí)畫學(xué)。他一生主要的藝術(shù)活動集中在安徽和江蘇一帶，經(jīng)常往來于黃山、白岳之間。他有一方印，即刻“家在黃山白岳之間”。弘仁本是儒生，自小喜好文學(xué)，繪畫一生從未間斷。弘仁天性本是孤寂清寒之人，又因現(xiàn)實(shí)所迫而出家為僧，在終年參憚問道的孤獨(dú)中，更加熏陶出自己再無紅塵溫度。如果說他還有對人生的眷顧，和對實(shí)現(xiàn)自我價值的抱負(fù)心，那就是他把全部的熱忱傾注在了繪畫中。因?yàn)樗膬?nèi)在精神氣質(zhì)是清寂、孤冷和安靜的，所以他把這些精神內(nèi)涵，融入和彌漫進(jìn)了畫的氣息間。

弘仁是“新安畫派”的奠基開路人。他與查士標(biāo)、孫逸、汪立瑞四人，并稱清初“新安四大家”，也稱“海陽四大家”。畫史上，弘仁與髡殘、八大山人、石濤為畫壇“四僧”。弘仁早年師法宋人，落發(fā)為僧后師法元人，尤其推崇倪瓚畫法。他的眾多作品，都是刻意仿學(xué)倪瓚之作。在他畫作的題畫詩中，也盡情流露出他對倪瓚的追慕，如“迂翁筆墨予家寶，歲歲焚香供作詩”。弘仁以倪瓚筆墨為“筋骨”，取其筆力；以黃公望筆墨為“血肉”，取之墨韻。然而，弘仁并非保守迂腐之人，他師前人，更師造化。他愛大自然，返歙后，他每年必游黃山，以黃山真山實(shí)水為樣稿，吸收黃山之天地靈氣。他的山水畫也多以黃山、齊云山為主題，境界開闊，深得黃山氣質(zhì)。較之倪瓚作品，他多了溫潤；較之黃公望山水，他多了挺拔和方正。弘仁畫山水多方折、塊壘之形，整體風(fēng)格顯得更為靜穆、井然。佛家提倡看破不說破，明白不表白。落實(shí)到繪畫中，弘仁也是惜墨如金，能簡則簡，使得畫面清淡整潔?！肚f子·知北游》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弘仁之畫亦如莊子形容之美，含蓄、內(nèi)斂、醇厚。畫境洋溢著畫家對大自然和世外桃園純潔理想生活的傾慕，畫中景物也被畫家人為的進(jìn)行了純化和過濾。冰清玉潔，纖塵不染。弘仁也擅長書法和詩詞，有詩、書、畫三絕之謂。書法上，他楷書學(xué)習(xí)顏真卿，行書學(xué)習(xí)倪瓚。同時，他也工八分書和篆書。作為前朝遺民，弘仁眷戀故土。他曾作詩：“偶將筆墨落人間，綺麗樓臺亂后刪。花草吳宮皆不問，獨(dú)余殘瀋寫鐘山”。鐘山，是太祖朱元璋的陵墓所在，此詩的悲愴傷感，肝腸寸斷。

弘仁山水畫，無論是小品還是巨制，黃山是他的靈感源泉和豐厚寶藏。弘仁《黃山冊》共60幅，畫了黃山60處風(fēng)景點(diǎn)，可謂黃山寫生第一人，筆墨簡潔清朗。因?yàn)樗兄蒙砩搅值募兪祗w驗(yàn)，較之倪瓚作品，弘仁之畫多了清新親近、少了孤僻孤高。他與石濤、梅清，成為“黃山畫派”的代表人物。查士標(biāo)在題弘仁山水畫中道：“漸公畫入武夷而一變，歸黃山而一奇”；石濤則贊道：“公游黃山最久，故得黃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黃山本色”。弘仁是個剛健之人，在明清易代之際，作為儒生出身的他因復(fù)國無望而棲身佛門，成為僧侶。禮佛之余潛心作畫，將一腔熱忱和生命熱力，宣泄到書畫創(chuàng)作中。弘仁雖醉心書畫，但他依然是佛門弟子，從未改變。在清初四畫僧和新安四大家中，弘仁皆居其首。在四僧中，出家、并與塵世絕別之心最為徹底的，也是弘仁。他每日掛瓢拽杖，芒鞋羈旅，或長日靜坐空潭，或月夜孤嘯危岫，心如古井，靜水流深。

作者簡介：王彧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