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輿”“與”關系探源

摘 要：“輿”的本義是“抬”，從舁從車，“輿”中間的“車”是“東”的訛變。“輿”本義逐漸模糊后新造“”字，二者是古今字的關系。“與”和“擧”也是古今字的關系。“輿”和“與”音近義同，在“舁”的基礎上分化，是同源字。“”“擧”分別是二者的分化字。

關鍵詞：輿 與 擧 同源字 古今字

許慎《說文解字》收有“輿”“”“與”和“擧”，四字隸屬于不同的部首，“輿”字在車部，“與”在舁部，“”和“擧”在手部。但四字都有一個共同的偏旁“舁”?！拜洝焙汀芭c”如何而來？其構字義究竟如何？這四個字之間的關系究竟如何？這是本文要解決的問題，而“輿”是我們回答這些問題的基礎。

【輿】

關于“輿”的本義，說法很多，現(xiàn)將主要說法羅列如下：

第一種說法是車廂。《說文·車部》“輿，車輿也，從車舁聲?！碧祁亷煿抛ⅰ都本推罚骸爸喸卉?，無輪曰輿?！?/p>

第二種說法是車?！队衿ぼ嚥俊罚骸拜洠嚦艘?。”《老子》第八十一章：“雖有舟輿，無所乘之?！薄冻o·離騷》：“恐皇輿之敗績”，王逸注：“輿，君之所乘，以喻國也”。

第三種說法是古代職位卑微的吏卒?！蹲髠鳌ふ压吣辍罚骸叭擞惺?，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卒，皁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臺?！薄犊脊び洝罚骸拜浫藶檐嚒４讼蟊娛衷燔囍?。”

第四種說法是舉、抬?！夺屆め屲嚒罚骸拜洠e也。”《戰(zhàn)國策·秦策三》：“百人輿瓢而趨，不如一人持而走疾。百人誠輿瓢，瓢必裂?！薄抖Y記·曾子問》：“下殤土周葬于園，遂輿機而往?！笨追f達疏：“輿，猶抗也?！?/p>

第五種說法是多、眾?！稄V雅·釋詁三》：“輿，多也?！薄蹲髠髻叶四陚鳌罚骸奥犦浫酥\?！惫鹱ⅲ骸拜?，眾也?！?/p>

許慎依據(jù)篆書以及當時常用意義說解“輿”的構字，認為“輿”是“車輿”即車廂義，這一結論并不合理。文字的訛變從甲骨文到金文、篆文就已經(jīng)十分嚴重，所以要充分利用古文字資料來考察“輿”的構字義。作者認為“輿”的原義與“車輿”無關。證據(jù)如下：

第一，從漢字形體的演變上看，其最初與“車輿”無關?！拜洝钡墓盼淖中误w發(fā)生了訛變，這種訛變是由漢字的線條化和簡化造成的，也使其本義發(fā)生了變化?！拜洝钡募坠俏淖中危ㄒ黄谪潘奈澹蛻?zhàn)國時期的字形（曾164）、（包2.203楚）、（睡·雜27秦），表明“輿”的中間并非“車”，而是“”（一期合集九七三五），即“東”的古文字形。原本彎曲的線條逐漸拉直，就變異為“車”。而“車”的甲骨文字形是（一期存二三七九）、（一期乙八0八一），可見“輿”最早的形體與“車”沒有關系。但到了西周時期，“輿”中間原本的“”線條化，字形變異，就直接寫作“”了，而這個時候，“車”的金文形體也發(fā)生了簡化，如（小臣宅簋（金）西周早期）、（師同鼎（金）西周晚期），“輿”的字形自此開始逐漸定型通行。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蓋即象車輿之形。輿者，人之所居?！比欢啊睂崉t是“”筆畫簡省后的形體。通過歷史比較的方法，對“輿”和“車”字形的分析，輿的構字義并非“車輿”。那為什么“輿”會產(chǎn)生“車輿”的意義呢？筆者認為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由于使用該字的人們誤寫產(chǎn)生了新的形體，會意字的本義越來越模糊，引申出了新的意義。張桂光在其《古文字論集》中闡述了漢字形體訛變的觀點，他認為：“古文字演變過程中，由于使用文字的人誤解了字形與原義的關系，而將它的某些部件誤寫成與它意義不同的其他部件，以致造成字形結構上的錯誤現(xiàn)象?！焙髞韺㈠e就錯，人們便依據(jù)其與車有關的偏旁附會或引申出“車輿”的意義。而其本義逐漸被忽略。第二種可能是，假借字大量產(chǎn)生，原本表示“抬、舉”的“輿”假借為表示“車輿”，而人們逐漸忽視了其本義，假借義或引申義占了本義的位置，人們便直接將“東”改寫成“車”以適應這種新義的產(chǎn)生?！霸诜N類繁多的偏旁中，碰上與一個字的某些構件形似，而其意義又可與該字的假借義或引申義聯(lián)系得上偏旁，是不難的；人們間或把某些字的引申義或假借義誤認為本義，也是可能的。若遇到上面這種情況，將一個字的某些部件改換為與該字的引申義或假借義聯(lián)系得上的形近偏旁，以附會這個引申義或假借義的現(xiàn)象就會發(fā)生，而在統(tǒng)一規(guī)范文字時，為使本義已變得不明了的會意字‘恢復其會意功能時，用字形附會通行字義的現(xiàn)象就更為嚴重了?！?/p>

第二，從文字偏旁的表意功能看，“輿”的甲骨文形體應該是從舁從東。《說文·舁部》：“舁，共舉也”?！棒ā蔽匆姽盼男误w，其篆書象四手共舉一物，本義為抬、舉?！皷|”，“象橐中實物以繩約括兩端，為橐之初文，甲骨文金文借為東方之東，后世更作橐以為囊橐之專字?！彼浴拜洝笔菚庾?，表示抬起義。另外，以“舁”為部首的字很多都與舉高、升起義有關，如“興”，《說文》釋為“起也。從舁從同，同力也”?？肌芭d”的古文字形（一期合二三三），本是從舁從凡，中間的“凡”亦發(fā)生了訛變，就變成了“同”。很多篆書發(fā)生了訛變，許慎說解文字硬要在字形和字義之間找到聯(lián)系，難免脫離原義，而有生拖硬拽的嫌疑。

第三，文獻訓詁中有將“輿”釋為“抬起、舉起”之義，保留了“輿”的構字。《釋名·釋車》：“輿，舉也?！薄稇?zhàn)國策·秦策三》：“百人輿瓢而趨，不如一人持而走疾。百人誠輿瓢，瓢必裂。”《禮記·曾子問》：“下殤土周葬于園，遂輿機而往。”孔穎達疏：“輿，猶抗也?！边@些典籍中的解釋直接將“輿”釋為“舉”或“扛、抬”。《說文解字注箋》：“輿之言舁也，人所載以行陸者也。字又作轝?！薄爸浴笔浅Ｓ玫挠栐b學術語，段玉裁曾指出：“凡云‘之言者，皆通其音義以為詁訓，非若‘讀為之易其字，‘讀如之定其音?！敝艽箬敝骶幍摹队栐b學初稿》認為“之言”是“用一個音義相通的詞來注釋被釋詞，目的是說明被釋詞的語源。”“舁”的本義為“共舉”，與“輿”的構字義是相同的。且“舁”也有表示“帶”和“轎子”的意義，如韓愈《憶昨行和張十一》：“車載牲牢甕舁酒，并召賓客延鄒枚。”“舁”釋為“帶”?！棒ā贬尀椤拜洝钡睦尤绨拙右住锻局凶鳌罚骸霸缙鹕霞玺ǎ槐降┳?。”古人因聲求義，可見二字語源相同，都有“舉”這一核心義素，而“輿”之所以能有“車輿”這一轉義，也是因為人乘車就像用轎子舉起來。字的形態(tài)上，“舁”省掉了“車”，“廾”和“”皆是“”的變形?！棒ā笔恰拜洝钡某跷?，二者是古今字，意義相同。只是“輿”發(fā)生訛變后轉而有了“車輿”之義，并在此基礎上又引申了更多的意義。

通過對“輿”的字形構造及其演變、偏旁表意功能和文獻用例的分析，可以明確“輿”的造字之初是從舁從東，為舉、抬義，后來經(jīng)過書寫工具的變化、文字發(fā)展過程中的簡化以及人們主觀意識的介入，“輿”中間的“東”簡化訛變?yōu)椤败嚒?，“輿”的意義隨之發(fā)生了變化，用來表示“車輿”，又寫作“轝”，輿人、眾多等意義都是在此基礎上引申而來?！墩f文》釋為“對舉”。那么輿和又是什么樣的關系呢？

“輿”是“”的初文，是“輿”的繁化字。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是“輿”經(jīng)人們約定俗成表示“車輿”之義，原本“舉”的意義越來越不明確，便加義符“手”表示“舉”的意義。漢字發(fā)展過程中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如“莫”和“暮”，“然”和“燃”等。承培元《廣答問疏證》“”下云：“輿是舉物正字?！薄墩f文解字句讀》云“輿、之義同也?！薄墩f文解字義證》“”下云：“《廣韻》舁、輿、同。”由此，輿、舁、三者音義皆同，視為異形字，輿從“舁”得音，是“”的初文。漢字的簡化是總的趨勢，但繁化也是免不了的?！拜洝毕录印笆帧本褪欠被谋憩F(xiàn)。

【與】

接下來就是要弄清楚“與”的構字義。關于“與”的意義，說法很多，主要有如下觀點：

第一種觀點，許慎《說文解字》釋“與”為“黨與也”，“從舁與”。段玉裁認為“黨”為“攩”的借字，指朋黨，“與”當作“與”，賜予的意思。一字兩義。

第二種觀點，林義光認為“與”即“與”之或體。古作（毛與敦）。四手象二人交與之物。與同意?；蜃鳌Ａx為給予。

第三種觀點，馬敘倫認為“與”的本義為共舉，是“舁”的異文。馬敘倫認為“與”的金文字形是，從槃，因一人不能乘其重，所以共舉。現(xiàn)代學者一般認為此字形是“興”的金文字形，馬敘倫的闡發(fā)有一定局限性。

第四種觀點，陳松長認為“與”本義為“贊譽”，從舁從牙。是“譽”的初文。“與”中間本為“牙”，“牙”在上古時期表示地位尊貴。但是拔牙何需四手呢？況且“與”的戰(zhàn)國時期的字形多樣，“與”下不僅有“口”。加“口”表示人們舉物時的勞動口號亦合理?！白u”是“與”以異體字分化的方式產(chǎn)生的字，但非“與”的構字義。

許慎《說文》的“黨與”義是引申義?！芭c”的本義當為“共舉”?！芭c”中間較早的形體也并非只有與“牙”相近的形體?！芭c”從“舁”，道理與“輿”同，在此不作贅述。

首先，“與”目前未見甲骨文字形，較早的是金文字形，作（喬君鉦），戰(zhàn)國文字字形卻很豐富，可以作為我們分析其構字義的資料?！芭c”的戰(zhàn)國文字異體字較多，（陶匯三·八一六）（侯馬三三八）（中山王鼎）（信陽一·0三）（睡虎一四八）。“與”中間的“與”形體不一，有畫圓圈的，有寫作，與“牙的古文字形極為相近，到《說文》古文和小篆字體，“牙”就訛變成了“與”。何琳儀《戰(zhàn)國文字字典》分析認為：“牙”為疊加音符，“舁”“與”一字分化，戰(zhàn)國文字承襲金文，牙旁或省變作、、?！芭c”和“牙”上古時期韻部同屬魚部，牙聲母為疑母，與為喻母，從音韻的角度上講音近，牙為疊加音符是講得通的，疊加音符“牙”體現(xiàn)了漢字在發(fā)展過程中以音表義功能的加強?！芭c”從字形的角度分析表示“舉”，但在先秦資料記載中，它卻被借來表示人名，如“妾與”（侯馬三三八），再如“車與器之典”（信陽二·一一）用作連詞，字形本身表示的意義逐漸淹沒。

文獻中很多用例將“與”釋為“舉”，“與”和“舉”古通。如《易·無妄·象傳》“物與無妄”，虞注“與，舉也。”《墨子·天志》：“天下之君子與謂之不詳?！蓖跄顚O《讀書雜志·墨子第六》：“里中父老小不舉守之事及會計者。引之曰：‘舉讀為‘吾不與祭之‘與，‘與‘舉古字通?！薄度航?jīng)平議·春秋外傳國語一》“昭明大節(jié)而已，少曲與也”，俞樾按“與，古通作舉”。另外，“與”與“輿”也通，亦可證明“與”的意義。《群經(jīng)平議·周易一》“師或輿尸兇”俞樾按“輿”作“與”?！度航?jīng)平議·周易一》“師或輿尸，兇”，俞樾按“輿”作“與”。此處“輿”即“抬”，二字古音相近，意義相同，視為同源字?！墩f文》釋“擧”為“對舉”。高田忠周認為“擧”為“與”后起字。馬敘倫在《說文解字六書疏證》中肯定了這一觀點。其道理同“”是“輿”的后起字是一樣的，“與”的構字義逐漸模糊，引申義豐富并且為人們所常用，便加義符“手”表示“舉”的意義。

“與”的構字義為“舉”，因合力共舉而引申出“助”“支持”義，如《老子》第七十九章：“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又因舉高之象引申出“推舉人才”義，如“選賢與能”。又自此引申出贊許、朋黨、盟友、親近等義?！芭c”因與“以”音近，取代了“以”，用作連詞。

通過分析“輿”“”“與”“擧”四個字的關系，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輿”和“與”是在“舁”的基礎上分化出來的，在分化的過程中構字義逐漸消失，轉而用來記錄和表示其他的意義?！拜洝北挥脕肀硎尽败囕洝保芭c”則用來表示“黨與”“贊許”“支持”等意義，并且還作為語助詞。“”和“擧”在這兩個字的基礎上繼續(xù)分化，在其構字義消失后，加義符“手”來表示“抬”或“舉”的意義?！墩f文》釋“”和“擧”皆為“對舉”，這二字又是異形字。實行簡化漢字后，這兩個字簡化為“舉”。由此可以看出漢字發(fā)展過程中，增加義符或聲符是漢字同源分化的兩種主要方式，新的分化字體產(chǎn)生后，就可以與之前的字體區(qū)別開來而去表示專屬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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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雅青 陜西西安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710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