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青蔥時代到“青銅時代”

摘 要：作家的創(chuàng)作是一個持續(xù)的過程，其內(nèi)心深層次的文化積淀亦具有穩(wěn)定性態(tài)勢，并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制約著作家的藝術選擇。王小波創(chuàng)作于20世紀70年代的早期作品雖然離成熟文本的標準尚有一定的差距，但已顯示出別具一格的寫作素質(zhì)。這些早期作品不僅昭示了王小波最初的寫作野心，同時其中積淀的美學精神和文體探索的自覺意識對王小波的“青銅時代”三部曲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關鍵詞：王小波 早期小說 《青銅時代》 藝術嬗變

作為20世紀90年代中國“特立獨行”的作家，王小波因小說和雜文受到讀者熱烈追捧，在文壇上掀起“王小波熱”，實際上王小波的文學活動起步較早，甚至可以追溯到70年代的云南插隊時期。王小波早期文學創(chuàng)作并不算特別豐富，目前可以見到的僅為收錄在《黑鐵時代》中的9部中短篇小說。當然就客觀而言，這些早期作品在藝術上遠未稱得上圓熟，除《貓》等個別篇什外，大部分小說顯得粗糙青澀，尤其是和創(chuàng)作于20世紀90年代的“青銅時代”相比更是顯得局促和簡單。但從某種程度上說，作家的創(chuàng)作是一個持續(xù)的過程，其內(nèi)心深層次的文化積淀亦具有穩(wěn)定性態(tài)勢，并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制約和決定著作家的藝術選擇，使之保持相對固定的風格。雖然王小波前后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整體風貌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但是在其藝術探索早期所秉持的文學精神和敘事特質(zhì)并沒有被作家刻意遺忘，而是沉淀于其文化意識之中，以新的方式繼續(xù)參與作家的藝術創(chuàng)造活動。

一

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可能很少有作家能像王小波這樣，終其一生都將“新奇”和“有趣”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最主要的美學追求。王小波創(chuàng)作起步的青年時代，恰恰是中國社會最保守、沉悶和封閉的文革時期，插隊時的王小波日復一日地重復著無休止且異常繁重的生產(chǎn)勞動，而當時云南生產(chǎn)建設兵團實行的半軍事化管理，又使知青面臨嚴重的精神禁錮和思想貧乏。時代造成了無智、無趣的世界，給作為“覺醒者”的王小波帶來強烈的精神折磨和痛苦。正是基于對平庸無趣現(xiàn)實的反抗，王小波用文字和想象力構筑了一個新的“有趣世界”， 在這個世界中，人可以在大海中自由遨游并建立高度發(fā)達的海底文明（《綠毛水怪》），兇殘丑惡的公社書記變?yōu)榱艘活^驢（《這是真的》），男性和女性可以自由交換性別（《變形記》），劉三姐也失去了美麗的容顏變成了人人敬而遠之的“丑小鴨” （《歌仙》），在王小波早期小說中，真實和虛構的界限十分模糊，生活中種種現(xiàn)實規(guī)則被不斷突破，異想天開的想象、奇詭怪誕的情景和新鮮有趣的構思隨處可見，有力地反襯了現(xiàn)實生活的蒼白和壓抑。

進入20世紀80年代以后，王小波先后在中國人民大學和北京大學任教，生活于行政體制之內(nèi)，讓王小波對社會中刻板無趣的一面有了更加清醒和直觀的認識，也更加堅定了其利用寫作構筑另一個詩意世界的決心。在王小波后來的寫作中，發(fā)揮想象才能，追求“有趣敘述”成為其始終遵循的小說創(chuàng)作原則，甚至成為一個自覺的寫作目標，使其小說文本帶有某種“狂歡化”色彩。他努力嘗試以大膽神奇的想象、夸張的變形和隱喻為主要藝術手段，再結合“王小波式”的黑色幽默，為20世紀末的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打開了一扇新的窗口。在留美期間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集《唐人故事》里，王小波對《昆侖奴》《紅線》《僧俠》《潘將軍》等古代傳奇小說進行改寫和戲仿，在同一個文本之中撮合了古人和今人兩種不同截然不同的生存際遇，或者賦予古人某種現(xiàn)代色彩的情感特征，從而產(chǎn)生令人絕倒的閱讀效果。借助奇譎的想象力，王小波虛構了一個個富有生趣的古代歷史情境，卻傾注了現(xiàn)代人在無趣沉悶的現(xiàn)實中的人性體驗，讓讀者在捧腹之余不禁反思自我的生存狀態(tài)。在另外的描寫里，王小波則是純粹向讀者呈現(xiàn)一種精神和想象的奇觀，天馬行空，異彩紛呈，使讀者獲得一種閱讀的滿足和樂趣。在一向推崇現(xiàn)實主義的中國文壇，王小波的帶有獨特想象標簽的“青銅時代”具有非同尋常的文學價值和意義。

經(jīng)歷了反復摸索和寫作實踐，特別是經(jīng)受西方現(xiàn)代小說藝術的思想洗禮后，王小波對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局限有了深入反思，認為只有依賴想象和虛構，作家才有可能觸及文學的真正本質(zhì)。正因如此，在 “青銅時代”里王小波盡情揮灑著“澎湃的想象力”，將特立獨行的人物、荒誕離奇的情節(jié)和趣味盎然的敘述結合起來，使小說文本樹立了一種奇異的浪漫風格。

二

一個作家的某種“寫作情結”的形成往往源于其自身成長歷程中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或情感體驗，時過境遷后以潛隱的方式沉淀于作者內(nèi)心，而在創(chuàng)作中又以各種方式“復活”，成為文本中的一個經(jīng)典符號。在王小波的“青銅時代”中，各種死亡和刑罰場面層出不窮，或怪誕，或詩意，或夸張，完全顛覆了傳統(tǒng)文學中沉重壓抑的死亡印記，以另類的角度傳達出對歷史上粗暴踐踏人類生命和尊嚴的暴行的強烈反諷。從死亡中洞觀現(xiàn)實，以死亡（或者幻想中的死亡場面）超越無趣、無智的世界，成為王小波精心選擇的一種文學表達方式。

王小波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在天真爛漫的年紀卻親眼目睹了父親被沿街揪斗、大院教師被迫害致死、知識分子跳樓自殺、文革中紅衛(wèi)兵“武斗”毆傷人命等慘痛的場面，在其心靈中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特殊的人生閱歷使王小波顯得比同齡人更加早熟和沉穩(wěn)，其早期創(chuàng)作也頻繁地觸及到死亡意識和死亡場面，包含了諸多死亡敘事的因子，對生死這個哲學命題的深入思考使其早期小說遠遠超越一般青春文學或者文革結束后社會上較為流行的知青寫作模式。在《貓》這部氣質(zhì)獨特的短篇小說中，王小波創(chuàng)作出具有象征意義的“死亡”符號，使其超越肉體消滅本身，昭示著殘酷事件背后的社會學及文化學意義。王小波從一只只野貓被瘋狂迫害后的慘狀出發(fā)，聯(lián)想到人類歷史上一切在“文不對題”的借口下暴力、活埋、割喉等人類暴行，弱小者被剝奪反抗的權利，始終無法擺脫被宰割的命運。被挖掉眼睛后默默死去的貓，成為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類中弱勢群體和弱小民族的象征。顯然，王小波通過對觸目驚心的非正常死亡的描述，體現(xiàn)了一種清醒的國民性批判和對整部人類文明史的深刻反思。

在王小波創(chuàng)作于20世紀90年代的“青銅時代”中，死亡敘事得到了更大程度上的重視，已經(jīng)不再是作為交代小說人物結局的簡單處理，而是另辟蹊徑，將死亡視為人物的重要“生存體驗”。在小說中，充滿戲謔和游戲意味的死亡場面層出不窮，王小波又令人驚異地將死亡和性欲聯(lián)系在一起，賦予了死亡擺脫無趣、釋放生命的獨特意義。王小波對死亡場面的處理則要復雜得多，基本剔除了和死亡相伴的血腥、殘忍，再滲透諸多情感因素，將人物死亡的過程處理成一場夸張的“行為藝術”。典型的例子有《萬壽寺》中薛嵩和紅線在森林里殺死女刺客的情景：“那個亮麗的女人被反拴著雙手，立在院子里，肩上籠罩著白色的霧氣。此時馬蜂在身邊飛舞，嗡嗡聲就如尖厲的針，在潔白的皮膚上一次次劃過。后來，她就被帶出去殺掉。在被殺的時候，薛嵩握住了那一大把絲一樣的頭發(fā)往前引，她自己則往后坐，紅線居中砍去。按照紅線的想象，這女人的血應該是淡紫色的，散發(fā)著藤蘿花的香氣。”在這些如詩般華麗的文字里，死亡不再僅是承擔著敘事功能的符號，它甚至就是文學審美的對象本身。王小波充分調(diào)動類比、隱喻甚至通感等藝術手段，向讀者描繪出奇特而另類的“死亡之美”。如果死亡使屈辱和痛苦得到解脫，那么詩意又是對死亡的超越。而通過各種死亡“儀式”的展現(xiàn)，特別是借助行刑者——被殺者——觀眾三者之間的張力關系，使王小波筆下的主人公實現(xiàn)了某種精神突圍，盡情嘲諷和顛覆了僵化刻板的體制和意識形態(tài)，也使作品中的“死亡”具有了多方面的復雜意蘊。

三

20世紀八九十年代是中國當代小說藝術探索最為活躍的時期，在西方后現(xiàn)代文學思潮的沖擊下，一些青年作家如劉震云、蘇童、李馮、徐坤等熱衷于對存在的經(jīng)典文本進行重寫和戲仿，對人物、情節(jié)、結構進行大的添加和改動，使讀者突破對前文本的固定印象，最大限度地解構了前文本提供的認識價值和審美意義，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代小說敘事藝術的自覺追求。而王小波早在70年代就率先實驗了重寫與戲仿的創(chuàng)作手法，展現(xiàn)了王小波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逆向思維特征和建立在追求有趣的創(chuàng)作旨趣基礎上強大的藝術想象能力，更顯示了他在文體探索上一種可貴的探索意識。

王小波的第一部重寫和戲仿之作是《歌仙》?！陡柘伞分械娜宋镌蛣⑷愕墓适铝鱾魃鯊V，而王小波對這個凄美憂傷的故事進行了大膽的重構，使之煥發(fā)出新的文學意義。這部短篇小說里，王小波一方面保留了經(jīng)典文本的主要元素，又加以大膽的改動和突破，使新文本與前文本之間產(chǎn)生大的錯位，同時創(chuàng)造出一個與原文本迥異的結局，借此傳達出對社會人生新的認識和感悟。從小說的整體創(chuàng)作傾向來看，王小波并非是對原有文本添枝加葉式的擴充，而是將之前的人物設定和故事內(nèi)核進行重大調(diào)整，以匪夷所思的人物和情節(jié)強烈沖擊著讀者的神經(jīng)，造成什克洛夫斯基所謂的“陌生化”的獨特美學效果。

在中后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里，王小波對“重構歷史”仍然傾注了巨大的文學熱情，重寫和戲仿甚至成為王小波最重要的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早在留學美國期間，王小波就以《虬髯客傳》《昆侖奴》等唐傳奇為藍本，創(chuàng)作了全新的《紅線盜盒》《立新街甲一號與昆侖奴》《舅舅情人》等五部短篇小說（后結集為《唐人秘傳故事》出版），在這些小說中，王小波借用唐傳奇中的人物和部分情節(jié)，運用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虛構出一個個妙趣橫生的歷史場景，同時又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去反觀歷史，在“古今一般同”的敘述中，使歷史與現(xiàn)實完成了奇妙的對接，也徹底解構了原文本營造的充滿神異色彩的氛圍。而在由《紅拂夜奔》《尋找無雙》《萬壽寺》等三部長篇小說組成的“青銅時代”系列中，王小波繼續(xù)延續(xù)了重寫與戲仿的手法，將小說視為個人化的歷史虛構和想象，用相同的故事元素探索一個故事的多種發(fā)展可能性，只是文本結構更加宏大復雜，篇幅比唐傳奇本身拓充了數(shù)十倍，共同敘述者“王二”生活的現(xiàn)代社會和小說中描繪的隋唐時代在小說中交織互滲，使文本具有了某種“復調(diào)”結構，極大擴展了小說的表現(xiàn)空間。王小波的寫作重點顯然不是簡單重述遙遠時代的古老故事，在寫到古人的某類生存遭際時，王小波常常運用聯(lián)想和類比的方法，自然地插入現(xiàn)代人相似的心理體驗，從而建立起兩者之間異質(zhì)同構的關系。借助古人和今人兩條敘事線索，在歷史和現(xiàn)實兩個時空中不斷閃回，以古喻今，借古今類比來反襯無智、無趣的庸常現(xiàn)實，成為王小波“青銅時代”的重要寫作主題。

嚴格說來，上文分析提及的《綠毛水怪》《戰(zhàn)?！贰陡柘伞返茸髌冯x成熟文本的標準尚有一定的差距，但王小波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寫作能夠最大限度地擺脫僵化的意識形態(tài)和刻板的文學觀念的束縛，使這些初試啼聲之作帶有鮮明的個性色彩。盡管王小波并沒有因這批作品成名，但早期的摸索和準備在潛移默化中培養(yǎng)了王小波的文學氣質(zhì)，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其中后期的寫作。如果說王小波早期小說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是一粒種子，最終它在“青銅時代”中長成了參天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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