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渠：一條通往古今的時空隧道

朱千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寧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6年開始行走南方，作嶺南田野考察。現(xiàn)旅居廣西南寧，從事嶺南文化研究。系《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美國《國家地理》雜志資深作家。代表著作有《嶺南文化三部曲》《像麥子那樣金黃》《中國美女地理》《三沙人文地理》《家山何處》等十余部。榮獲首屆“朱自清文學獎”。

（一）湘漓兩水，一脈源泉

古老靈渠的核心部位在于鏵嘴。

鏵嘴原長186米，光緒十一年（1885年）被洪水沖毀半截。120年過去了，直到2005年，國家文物局撥巨款對鏵嘴進行修復。2007年4月28日，靈渠鏵嘴修復工程竣工，上午10時許，那里宰豬灑血，以當?shù)匕傩諅鹘y(tǒng)習俗舉行了竣工儀式。

鏵嘴是什么？其狀像犁，前銳后鈍。實際上，鏵嘴是一條長堤，最頂端更像尖尖的船首。每當雨季，海陽江的來水洶涌澎湃，若此時登臨鏵嘴遠眺，但見洪水滾滾而來，至此怒激鏵嘴，掀起滔天浪花，似海嘯雷鳴，氣勢十分壯觀，此為古書記載的“鏵嘴觀瀾”，興安古八景之一。但我去靈渠數(shù)次，一直想觀瀾而未得，立鏵嘴處，見海陽江悠悠而來，水勢并不激，蓋因水源地面積縮小之故。

海陽江在此被鏵嘴一分為二，七分水流北去，流向水位略低的湘江故道與北渠，三分水流向南渠。經(jīng)現(xiàn)代科學測算，認為鏵嘴分流實際上為五五分或四六分。但在古代，水流量要比現(xiàn)在豐富，所以三七分記載仍可信。

秦始皇為打通進入嶺南的交通動脈，開始構想溝通湘漓二水。湘江與漓江同源于上游海陽山的海陽江。為尋找湘漓源頭，我多次前往海陽山尋訪。11月中旬，我到達靈川縣海陽鄉(xiāng)大桐木灣村，找到了傳說已久的水之源山洞，洞口有一石刻，上書“湘漓二水之源”六字，如今幾近枯竭，當年水源早已改道了。

有人說湘漓同源，也有人說異源。民國期間，湖南一位老師田曙嵐來廣西進行地理考察。他在《廣西旅行記》一書中記載了自己關于湘漓之源的考察結論：“湘水源出興安縣東南九十里之海陽山，惟桂江之源，實出自興安縣西南之貓兒山?！?/p>

但是，湘漓同源之說在歷代古籍中均有記載?！端?jīng)注》稱：“漓水亦出陽海山……湘漓同源，分為二分，南為漓水，北則湘川。”宋代著名詩人范成大在《桂海虞衡志》中寫道：“湘漓二水，皆出靈川之海陽，行百里，分南北而下，北曰湘，南曰漓?！?/p>

為探尋究竟，我決定再次去桂林實地考察。我走訪了興安縣白石鄉(xiāng)石柱村，村外有一山谷，溪水淙淙，十分清澈。水邊立青石碑一座，高兩米，上有湖南黃永玉手書“湘江源”三字。2005年，湖南水文勘測局與興安縣政府運用現(xiàn)代科技手段，對湘水之源進行了聯(lián)合勘探，確定石柱村即為湘之源。

在貓兒山南麓，我到過一個叫八角田的地方，此地并無八角，也無田地，而是一片濕地。四周丘巒起伏，有一小山丘，溝壑有八條，故此地名八角田。這片高山沼澤中，豎有一塊石碑，上刻“三江之源碑記”，這里不僅是漓江的源頭，還是潯江、夫夷水（資水上游）的發(fā)源地。原來，八角田一帶是片沼澤地，如同巨大的水庫，水滿了就往低處流，使貓兒山遍布涓涓溪流。

雖然現(xiàn)代湘漓異源，但不排除它們曾經(jīng)在古代同源。隨著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變化，江河改道也是常事，滄海桑田，江河亦然。

（二）浮舟過嶺

靈渠神秘之處在于工程選址。在生產(chǎn)力低下的農(nóng)耕時代，一無海拔儀二無測繪儀，卻能準確地把靈渠分水壩選定在海陽江下游一個叫美潭（今分水塘）的地方。不只如此，還要為水壩找到一個合理的高度，秦人通過什么手段來丈量測繪，并且如此精準，至今還是未解之謎。

美潭海拔212米，通往漓江的靈河海拔211米，兩者幾乎等高。湘江在高塘村的海拔為206.7米，與美潭的落差很大，所以，筑分水壩時，流向漓江的部分的水量，只要三分就夠了，其余的都流入湘江。如何解決湘江落差懸殊的問題？秦人非常巧妙地重新開挖一條25千米長的河道，俗稱北渠，采用連續(xù)彎道的形式，把比降（坡度）降到最小程度。

靈渠工程中流經(jīng)興安縣城的南渠全長三十余千米，是靈渠的主干渠道。南渠是在原有河道基礎上改建，因接通漓江支流靈河，故名靈渠。靈渠的名字最早在唐代桂州刺史魚孟威的《桂州重修靈渠記》中首次出現(xiàn)。通常所說的靈渠指南渠，而靈渠工程則涵蓋人字壩、鏵嘴、南北渠、湘水故道、陡門等。

平衡與調(diào)節(jié)海陽江分離后的水位，秦人創(chuàng)造了人字壩，亦稱天平，攔在湘江故道上的水壩稱大天平，長約380米。另一側(cè)水壩稱小天平，長約120米。大小天平的主要作用是攔蓄河水，保證水位在正常的高度。若雨季或洪水來臨，超過的部分水量由人字壩溢入湘江故道?？菟竟?jié)，因有人字壩攔截，海陽江的來水皆為南渠、北渠通航所用。人字壩因此有調(diào)節(jié)平衡的功能，故名天平。

舉世聞名的水利工程還有四川都江堰。靈渠比都江堰晚了將近半個世紀，大小天平的設計與都江堰的飛沙堰原理相同，漓湘三七分流與都江堰內(nèi)外江分流亦相似，但靈渠的陡門通航技術，卻是獨一無二的。無論是北渠還是南渠，都有水位落差。靈渠對于世界的貢獻，是獨創(chuàng)陡門工程。陡門原理與現(xiàn)代船閘類似，是一種最原始的船閘，在操作上簡便靈活。靈渠陡門是中國人卓越的智慧，被譽為世界船閘之父。

我在許多作品中，都有過這樣的描寫：“溯湘水而上，過靈渠，順水而下，進入漓水?！睂嶋H情況是，船只先從湘江進入北渠，經(jīng)過若干陡門（船閘），逐級爬升高度，至鏵嘴前的分水塘，船頭繞鏵嘴調(diào)向，進入南渠，這時就輕松順水而下，無需陡門蓄水，即可長驅(qū)直入，進入漓江。反之亦然。

遇到橋怎么辦？早就為你想好了。橋是活動的，若有帆船通過，就會像城門前的吊橋一樣，豎起即可。

兩千年的古陡門至今在南渠和北渠仍能看到，雖屢有損壞與修復，但大體上保留了原有樣貌?，F(xiàn)存陡門有各種形狀，其中又以半圓形為主，其目的就是攔水蓄水，以利舟行。古代建筑材料有限，先人們采用了各種方法攔水，有用木板的，也有用竹箔的。歷史上各個時期的陡門數(shù)量不同，有損毀的，有新建的，有修復的，據(jù)《興安縣志》記載，唐代有陡門十八，宋為三十六，清為三十二。現(xiàn)存完整陡門尚有十七處，大部分集中在南渠。

從秦人始，靈渠工程就有一種叫陡軍的特殊職業(yè)，他們是軍人，任務除保衛(wèi)靈渠，還負責陡門的開關，對各類船只迎來送往。他們的工資由國家付給，另外置良田與山地，讓陡軍就此安居樂業(yè)。在興安采訪時，仍能遇到民國時的陡軍與其后裔。解放前，子承父業(yè)，祖輩為陡軍，一直到民國，靈渠蕭條，陡軍才轉(zhuǎn)入其他行業(yè)謀生。

陡門的具體操作過程，我們今日只能想象。但是明代地理學家徐霞客來到靈渠時，親自觀看了陡門的操作過程，并在日記中記下了那神奇的一幕：“靈渠……巨舫鱗次，以箔阻水，俟水稍厚，則去箔放舟焉。”

（三）秦堤煙柳

靈渠之秦堤，實際上是南渠與湘江故道之間的一條大壩，傳為秦代修筑而得名。走在堤岸上，可見大堤頂部并不規(guī)則，寬窄不等，最窄處僅3米余，最寬處達20米。內(nèi)外坡面以條石砌筑，中間填土。大堤內(nèi)為南渠，外面為湘江故道，兩側(cè)水位懸殊，高低相差3米左右。

漫步秦堤，如同走在一面險要的城墻上。這堵城墻，必須堅固耐用，否則就會水體外滲，出現(xiàn)流土與管涌，造成堤壩的坍塌。為防止此類事故，除了加固壩體，還專門設計了溢水壩以減輕壩體壓力，遇洪水時，大量來水可溢出流入湘江故道，以保大堤安全。但即使這樣，由于石縫之間有滲透，加之植物根系及鼠穴蟻穴等破壞，秦堤還是易受威脅，最常見的堤頂塌陷、石砌護坡倒塌，在堤外護坡上，經(jīng)常可見縫隙間冒水溢土現(xiàn)象。怎么辦，園區(qū)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只能定期進行巡堤檢查，做好預防工作。

也許是出于某種警示，在秦堤邊有一座“四賢祠”，祀秦監(jiān)御史祿、漢伏波將軍馬援、唐桂管觀察使李渤、唐桂州刺史魚孟威，此四人分屬不同時期的文武官員，對靈渠維護都有重大貢獻，在任時非常重視預防工作與維修工作，所以百姓造廟紀念。奇怪的是，四賢祠碑林中有一塊奇特的“劣政碑”。細看碑文：“浮加賦稅，冒功累名。興安知事呂德慎之紀念碑。中華民國五年冬月闔邑公立?！?/p>

原來是記錄一名貪官的惡劣“政績”。民國初年，軍閥混戰(zhàn)，百姓生活艱難。時桂林人呂德慎就任興安縣縣令，卻是個貪官，借著局勢動亂，他趁火打劫，增加田畝稅收，以中飽私囊。一時間民怨沸騰。

興安鄉(xiāng)民公推鄉(xiāng)紳曾石年等人狀告呂德慎，曾石年到時任兩廣巡閱使的陸榮廷駕前攔馬告狀。為平息民怨，陸榮廷派人查明，呂德慎在任期間刮地皮、增田賦、欺上壓下、貪贓枉法，立即下令撤掉呂德慎的縣令之職。為警示和預防后任官員重蹈復轍，由曾石年擬文，刻下一碑，立于靈渠四賢祠碑廊內(nèi)，留給后世為官者鑒之。

秦堤兩岸皆臨水，水流平緩，岸邊可見依依楊柳。南渠堤岸竟也是小橋流水、草長鶯飛、雜花生樹，真不知嶺南有如此佳境幾許。靈渠沿岸原有亭臺、廟宇、樓閣、古橋、會館、古戲臺等建筑，今除水街復原一部分外，許多古建筑被荒廢損毀。陪同考察的桂林作家淑玉老師告訴我，多數(shù)人以為靈渠只為航運而生，實際上，自古以來，靈渠重要的灌溉功能鮮為人知。桂北是重要的稻米產(chǎn)地，興安水田多賴靈渠以灌溉。

靈渠是在原有的一條河道上開鑿而成。從南陡口到太史廟山這段由人工開挖，其他地段都是利用原來的河道疏浚后再進行修整，從而成為靈渠的重要組成部分，流經(jīng)大面積的鄉(xiāng)野農(nóng)田。同時，當?shù)剞r(nóng)耕與水田不斷開發(fā)，也是與靈渠的灌溉之利息息相關。靈渠既使人無負載之苦，又得灌溉之利，從東漢時期就開始了。史載馬援南征交趾，沿途所過，“穿渠灌溉，以利其民”。到唐代時，當?shù)乩霉喔葪l件，開屯田數(shù)千頃。明朝時，靈渠的水利功能得到更大的發(fā)揮，灌田萬頃。

靈渠是個科學的水利系統(tǒng)。淑玉老師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明洪武年間，由監(jiān)察御史嚴震直負責靈渠的維修工作，他認為靈渠的灌溉作用沒有更多發(fā)揮出來，就在靈渠邊上到處增加水渠，最后修成支渠二十四處。嚴震直沾沾自喜，并以此為政績報告皇上。但此公不懂科學，水渠一多，勢必增加入水量，唯一的辦法就是增高溢水壩。結果，洪水暴漲，把堤岸沖垮，靈渠行舟不通，田失灌溉，兩岸農(nóng)民為此叫苦不迭。最后由朝廷出資，恢復原貌。

除了從靈渠的堰門放水之外，還有一種從靈渠里提水的方式，最常見的是龍骨車與筒車，這兩種工具一直到民國時期還在使用，如今只在民俗展覽中還能見到。龍骨車亦稱“槽筒”，分為手搖式與腳踏式。

我故鄉(xiāng)蘇中地區(qū)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還在使用這種龍骨車，那些年我坐在龍骨車旁邊一看就是半天，由兩人至四人腳踩，河水隨著一截截刮水板從河里提到岸邊的水田。筒車就像小小的摩天輪，它是通過懸掛的一只只竹筒，隨著筒車的轉(zhuǎn)動，從河里面“舀”水入田。而這兩種提水工具在現(xiàn)代已成為民俗展覽之用，每當工作人員示范使用時，周圍總是圍滿了大人小孩，他們對這種古老農(nóng)具充滿好奇。

（四）南連海域，北達中原

靈渠穿越興安縣城的一段，由于往來船只的經(jīng)過，興安縣城早已成為繁華的街市。船只順著南渠穿城而入，兩岸吊腳樓臨渠而建，沿渠各類生活用品商鋪林立。特別是由湘江而來的船只，進入南渠后是順水行舟，已無須掛帆背纖，船上人員不用下船，就可臨街購物，宛如江南水鄉(xiāng)風情。清道光年間，廣西詩人蘇宗經(jīng)經(jīng)過靈渠，寫詩描述當時過南渠的盛況：“行盡興安路，興安別有天。徑緣橋底入，舟向市中穿。槳腳揮波易，篷窗買酒便。水程今轉(zhuǎn)順，翹首望前川?！保ā冻龆负舆^興安縣》）

無論是秦始皇還是隋煬帝，都未能想到靈渠和大運河在兩千年的時間里給中國經(jīng)濟和文化帶來的巨大貢獻。特別是靈渠，盡管它的航運功能基本消失，但它至今仍是當?shù)氐乃}。靈渠就像一條“蟲洞”，成為通向兩個時空的隧道，中原大地與嶺南地區(qū)這兩個在古代完全陌生而且遙不可及的地域，因靈渠的紐帶作用而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靈渠開通之后，南下的漢人把中原的鐵制農(nóng)具、陶器、耕牛、農(nóng)作物種子以及先進的生產(chǎn)技術和各自生活習俗，經(jīng)過靈渠帶到了嶺南。他們后來成為中原文化在嶺南的播種者，被稱為客家人，他們使嶺南地區(qū)的生產(chǎn)力有了較大的提高。

靈渠在促進中原漢族與嶺南百越少數(shù)民族融合的同時，也逐漸成為海上絲綢之路中極其重要的一環(huán)。秦始皇開靈渠最初的目的只是運糧送草，把嶺南收入版圖，他未想到從漢代開始，中原的瓷器、絲綢等商品就已經(jīng)通過靈渠進入西江直掛云帆濟滄海，同樣，中南半島的香料、犀角、瑪瑙等制品也通過靈渠來到了中原地區(qū)。

靈渠是目前所知道的南方海上絲路的主要途徑，以出海為例，由長江進入洞庭湖，由洞庭湖入湘江，溯江而上，進入靈渠之北渠，過陡門，進入分水塘，調(diào)轉(zhuǎn)船頭進入靈渠之南渠，經(jīng)過許多陡門之后，進入漓江，接著進入桂江。在此又分成兩個方向，一路是徑直向東，經(jīng)梧州進入西江，由珠江出海；另一路是由桂江，溯潯江進入北流江，在這里，所有貨物需要駁岸，由陸路經(jīng)玉林之鬼門關，穿越玉林平原，再上船入南流江，由合浦港出海。

關于靈渠，多少文字都是寫不完的。人生倏忽，而生生不息的，正是靈渠那樣的偉大工程。還是杜夫子看得透徹：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