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近代文魁許承堯

鮑寬達

許承堯（1874—1946年），字際唐，號疑庵，室名“眠琴別圃”，歙縣西鄉(xiāng)唐模人（現(xiàn)屬黃山市徽州區(qū)）。16歲為府庠生，21歲舉人，31歲（1904）中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后幾年大多時間在京；民國中興，陸續(xù)隨張廣建上將都督在甘肅為官。1924年，憤辭宦海，離隴，由京返鄉(xiāng)，自此，絕跡仕途，息居家園，著述終老，詩文、收藏皆豐厚。

創(chuàng)辦新學

許承堯先生1904年金榜題名，高中進士，欽點翰林，授庶吉士，此本為閑職。此時，時值甲午之后，外辱日深，時勢新潮激蕩；清廷日漸昏衰，先生心傷日甚，國家亟待振興，“待才乃如亢旱十年之望甘澍”。清廷懾于各方壓力，于1901年宣布施行新政，諭令各省改書院為學堂，1902年頒布《欽定學堂章程》，遍飭各省廣設(shè)學堂。1904年頒行《癸卯學制》（又稱《奏定學堂章程》），1905年立?？婆e，以廣學校。先生迎合時勢，于1905年初告請返籍辦學。4月初到家，即在徽州府城內(nèi)改舊試院為校舍，創(chuàng)立新安中學堂，自任監(jiān)督。草創(chuàng)伊始，躬立規(guī)制條秩井然。是年先生又在家鄉(xiāng)唐模助乃祖品三公創(chuàng)設(shè)私立敬宗小學，又創(chuàng)端則女校，這在農(nóng)村實屬先河。并將原許氏宗祠用于迷信活動之租谷移作辦學經(jīng)費，規(guī)定凡許行姓子弟均免費入學。后男女同校，將端則女校并入敬宗小學，又創(chuàng)農(nóng)村男女同校之先河。

在近代外來思潮和國人變法維新影響下，先生堅信“凡百更張，必植荄教育”，尤其重視教育之普及。認為“此方法似遲實速，似鈍實利，坦而易由，質(zhì)直而不迂闊。曠觀萬國，莫不率是以興。而達普及教育之目的，務(wù)必急設(shè)多設(shè)蒙小學，然無師范生，蒙小學無由興，則師范尤為要”，故于是年在新安中學堂設(shè)師范科，后又稱師范傳習所。第一次招生“以館為業(yè)的寒士，年齡稍長，文理清通”的學生。1906年師范科從中學堂分出，單設(shè)為“徽州府官立紫陽師范學堂”，先生兼任監(jiān)督。每年招生兩個班約60人，經(jīng)考試錄選，學制兩年，還設(shè)小學一所，以供教育實習。延聘畫家黃賓虹，同盟會員陳去病、陳魯?shù)玫让覉?zhí)教，把一股新鮮風氣帶進了徽州古城。據(jù)《安徽通志·教育考》稱，“紫陽師范學堂為全省第一所師范學堂”，安徽巡撫曾上奏道：“皖南學務(wù)以徽歙最早，歙縣興學自許氏”。紫陽師范學堂初辦即“才俊騰涌”，“已畢業(yè)而治小學者成績斐然”。

棄官從文

清廷青睞許承堯先生的才學，欽點其為翰林庶吉士，給予了功名利祿。然許先生卻看透了清廷已落后無能，前程渺茫。在改革、新思潮及友人的影響下，參加了同盟會。1906年，安徽的一群革命黨人聚集在新安中學堂成立了“黃社”，最初的成員有許承堯、黃賓虹、陳去病、江日韋 、汪律本、陳魯?shù)玫?人，許承堯先生為理事，黃賓虹為助理。黃社實屬辛亥革命初期的反清結(jié)社，他們打出明末思想家黃宗羲的“非君論”，“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的旗幟，以“遵梨州（宗羲）之旨，取新學以明理，憂國家而為之”為社盟，明里研究詩文，暗中宣傳革命。他們借新安中學堂學生許某的大宅院和黃賓虹宅院進行集會活動。結(jié)果許承堯被人以黃社“陰謀結(jié)社，顛覆大清”的罪名被控告到省城。先生得密信，速回北京。恰好此時，安徽巡撫恩銘正擬本參劾，卻在一次集會上被巡警學堂監(jiān)督、革命家徐錫麟開槍擊斃，加上徽州知府王振聲同情革命，此案也就不了了之。先生虛驚一場，化險為夷，安然無恙。

1913年冬，張廣建為甘肅都督，聘請先生為甘肅省政府幕賓。雖是聘用的上下級關(guān)系，但遇到緊要關(guān)頭，先生決不遷就。不久就碰到袁世凱不滿足所竊取的大總統(tǒng)稱號，日夜做著皇帝夢。1915年冬，宣布次年為洪憲元年，正式稱帝。各省都督被限期表態(tài)擁護，否則官帽難保。張廣建也想拍個賀電，但許承堯阻攔，堅決不同意甘肅省擁袁，為此與張廣建爭論起來，持續(xù)了三天，張廣建堅持己見，一時震怒，竟拔槍威嚇，許先生巋然不動。感于許先生的堅持，賀電終于沒發(fā)。張廣建為了自己的烏紗帽，一直惴惴不安。過不多時，1916年3月，袁世凱被迫取消帝制，消息傳來，張廣建不得不信服先生的卓識遠見。后兩人成為知交，彰顯了先生對時局認識的高瞻遠矚，尤其在官場上公開反對，足見其的見識和膽識。

1923年9月，許承堯第五次赴甘肅出仕渭川道尹。此時甘肅都督大開煙禁，征收煙畝罰款。各鎮(zhèn)守使在屬縣大種鴉片，搜刮甚巨。1924年許先生因拒受分贓煙土巨款，慨然辭職回京，昭示了許先生的清廉自愛。因父病，又由京返歙省視，自此再未出任，開始居家生活，著述終老。

吟詩抒志

許承堯一生刻意為詩，造詣深湛。其詩初學長吉（李賀）、義山（李商隱），繼乃由韓入杜，冀窺陶、阮。明清二代，時復(fù)旁擷。無偏嗜，故無嗜肖。同時，他還深受龔自珍、黃遵憲的影響，主張走詩歌革命的道路。其詩思淵慮微，悲憤深廣，表現(xiàn)了一個知識分子在民族危難深重之時的愛國情懷。在藝術(shù)上其詩托意淵微，別開生面，以科學知識入詩，以俗語、譯語入詩，體現(xiàn)了“詩界革命的精神和近代啟蒙的氣象”?！豆庑妷c將錄》評曰：“疑庵詩風骨高秀，意竟老澹，皖中高手?！卞X仲聯(lián)教授論晚清四十詩人，“我徽州許際唐先生為其中之一，是近代愛國詩人”。

早在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先生就揮毫感嘆“朝露人如雞犬賤，秋霜天助虎狼威”。九一八事變后，外患日深，內(nèi)戰(zhàn)未已，先生在中共“停止內(nèi)戰(zhàn)，一致抗日”的政策感召下，認識到“吾國終亡定不然，曙光一線在均田”。新四軍到達徽州時，先生曾親往勞軍。皖南事變消息傳來，先生滿腔悲憤：“野老負暄憂外患，客來垂涕說蕭墻”。先生之詩，以肝膽示人，如熱血噴發(fā)，如“我有肝與膽，稜稜持示君。醉歌消日月，談笑起風云。熱血向誰灑，微軀何足云”。描寫農(nóng)民困苦的如“今歲秋成原不惡，最憐戶戶只空倉”。而對反動官僚的驕奢淫逸，醉生夢死給以深刻的揭露與抨擊，如“貴人貴唾咳，呵叱亦矜寵。悲哉斫士氣，陸沉彼作俑”。許先生的詩，除了愛國憂民之外，還有大量歌詠祖國錦繡山河的，妙在即物賦形、窮神盡態(tài)，如寫江南的《富春江二首》中“半彎挑菜路，百丈釣魚磯。水愛天然靜，花憐雨后稀”。而寫大西北《河套中遇大風》“霾頭如滟滪，咫尺驚沙起。橫掃大漠來，千里怒未已。全河共一噴，巨浪立齒齒。”還有如描寫寧廈風光的“壞堞緣山遠，長河抱地圓”等，形象生動，身臨其境，才有此感。

先生論詩，認為“時代遷，言必有異。古今不相肖，要能自寫其情者為佳，否之，假衣冠而失言笑，命之日‘優(yōu)孟”。這是一代新詩風的體現(xiàn)，不同于唐宋與乾嘉的所謂遺老派。

先生詩集，在民國初年，曾印過甲卷與乙集兩種，后來又印《黃山詩》一種。后先生晚年手校，合輯成《疑庵詩》14卷，選錄了先生49年間先后創(chuàng)作的詩1787首，約13.4萬字。

閑譚歙事

許承堯喜善讀書，尤當息隱家園時，博覽群書，廣事搜討，賡續(xù)十年余，乃完成《歙事閑譚》一書。該書起源于“垂老觀書，苦難記憶，因消閑披吾縣載籍，偶事副墨，以備遺忘。”后來日積月累，漸成規(guī)模。“遂賡續(xù)為之”。對此書輯撰，先生自我要求甚高，“本為長篇，俟成書時，整理歸并”，且“凡有稱引，必明出處，從不作向空之說”。全書近百萬字，皆先生親筆撰寫。它是一部以輯錄文獻為主，兼有記述、議論、考證，旨在全面展示徽歙地區(qū)歷史文化的史料長編。

該書采輯廣博，言之有據(jù)，它廣泛記載了徽歙地區(qū)人物、藝文、史事、世風、山川、名勝、掌故、軼聞、搜集極其廣博，內(nèi)容極其豐富。迄今為止，在有關(guān)歙縣文獻中，在資料的廣泛性、內(nèi)容的全面性、見解的深刻性上，無一出其右者。書中著重記述徽歙歷史上重要人物及其珍貴詩文。“以昔人精神所記，不忍捐舍。”又甄錄佚文故事，文獻典籍以“他日纂志乘者或薄有取爾”，從而為后世保存了翔實可靠的史料。全書不記道聽途說，不談家長里短，更不涉怪力亂神，所有記述皆從文獻出發(fā)，言之有據(jù)，信而有征。所得即書，散而有序?！鹅ㄊ麻e譚》全書31卷，共847篇，全書主旨（記歙人歙事）雖一，然各卷在內(nèi)容上各有側(cè)重。如畫家漸江、黃山、兵事、演革，明末義士、清初遺民、文學藝術(shù)、詩畫、書畫名家都有專卷，著重介紹資料。書中有以人記書，也有因書論人。以人記書時先述其人生平大要，再述其著述；因書論人是先記某書，再述書中提及的歙人歙事，且以此方式為多。

許先生一生為學不輟，尤對新安文獻更是眷眷情深?！鹅ㄊ麻e譚》中，引書凡千余種。對有關(guān)徽州歷史文化之書，如歷史、演革、山川、名勝、人物、典籍、經(jīng)濟、風俗、物產(chǎn)之類的文獻皆廣泛輯錄，尤其對那些他處不載而又最具徽州文化特色的文獻資料，更為重視，唯怕散失不傳。更多的是將關(guān)注的目光投放在那些獨學孤往，名聲不顯，然在某一方面卻又較高造詣，于徽州文化有一定影響的人物身上，對他們的著述廣為輯錄，從而使此輩之心血不致于消亡，使其文魂能流傳于后。明末清初，江南抗清斗爭時久人多，他們的著作多在禁書之列，許先生對此類書的佚文散篇更不辭繁一一摘抄，吉光片羽，亦極珍重。

《歙事閑譚》是徽學研究的開山之作，本書幾乎攬括了當今徽學研究領(lǐng)域的所有問題，對徽歙文化的各種現(xiàn)象都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整合和展示，為徽學研究提供了一系列的重要資料和線索。

此外，許先生作為總纂，完成了民國《歙縣志》，另撰有《疑庵文?！贰兑赦蛛S筆》《疑庵藏書錄》《疑庵日記》《<惠音閣詩集>評點》，輯有《新安佚詩輯》《明季三遺民詩》等。

收藏保護

許承堯鄉(xiāng)居以后，益致力于古代文物書籍的征集與整理，尤其關(guān)心明清易代之際的鄉(xiāng)賢文物。據(jù)考明季有道德文章的鄉(xiāng)賢約400人左右，而先生收集的鄉(xiāng)賢手跡達400人以上，幾無遺漏，均分別粘貼，裝訂成冊，曰《鄉(xiāng)閭拾零》。除了本土鄉(xiāng)賢文獻外，異地珍貴書畫亦收藏甚多。家中藏書近萬冊。其中宋槧者一櫥，另有很多孤本、絕版?！锻娣纪ぞ怼啡砑骱胫戊h詩人及書法家20余人的作品。尤其花50元銀洋從上海古舊書肆中購得厲樊榭（錢塘人）自書《宋詩紀事初稿》10卷30冊，并由汪采白繪《交蘆庵勘書圖>附在書后裝訂成冊，交蘆庵亦在歙西，距唐模不遠，當年厲樊榭曾住過此地?？箲?zhàn)期間，國民黨浙江某顯要以巨額黃金來求售，先生婉言謝拒。歷代名人書畫，約300余件，近代以黃賓虹為最多，約數(shù)十件。還有張善子、張大千、章太炎、陳寶琛等人作品；明代有石濤、石溪、查士標、鄭板橋、趙之謙等人手跡，還有宋畫朱熹像，宋代岳飛水晶印。尤為珍貴的是新安畫派名家漸江晚年的代表作《曉江風便圖》。先生收集的古玩文物有從北京、甘肅帶回來的古佛像，三代陶器、銅鼎、硯臺等；另有一件寶物——竹杖一根，這根竹杖是乾隆年間一位揚州許姓徽州鹽商為慶祝八十壽辰，特邀在揚州的書畫和善刻能人請來，請他們吟詩祝壽，并刻在這根竹杖上，大約有一二十人，“揚州八怪”皆在其內(nèi)，為世間少有。最為先生驕傲的是先生在甘肅任職時以俸銀廉價購得敦煌藏經(jīng)洞散落在民間的隋唐寫經(jīng)一二百卷，悉心整理，從中選出有年代題記、書法較佳的精品40卷，庋藏于大廳樓上，并命該樓為“晉魏隋唐四十卷寫經(jīng)樓”。這些經(jīng)卷均整理裝裱，裹以黃緞儲以檀木匣中。在整理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一經(jīng)卷背面打有補丁，小心剔下一看，是一封私人家書，一位叫二娘子的寫給母親報告隨天使司空到東京安樂的平安家書，經(jīng)裝裱完成整如新。一千六七百年前的私人信件世上少見。據(jù)說安徽省博物館曾將此信拿到日本去展覽，轟動一時，始料未及。先生于隋唐寫經(jīng)能辨別晉魏隋唐時代和真?zhèn)巍６鼗臀幕芯繉＜伊_振玉自嘆勿如。再插一小曲，先生于1915年在蘭州購得唐人寫經(jīng)，1917年先生打算返歙省親，于是先寄一明信片回家，言明先將唐人寫經(jīng)先寄回家，歹徒聽聞，誤“經(jīng)”為“金”，“歲杪竟操刀入室搶劫，胡夫人幾受傷”，“金”沒搶到，將衣物掠盡。先生返歙后，強盜數(shù)人已捕，先生乃戒弗深究，彰顯了先生的大度與寬容。

許先生除了收藏外，還致力徽歙文物的保護，首推黃山保護。抗戰(zhàn)時期，姚文采致力黃山建設(shè)，常向先生請益。先生力主風景區(qū)建設(shè)要保持它原來的自然形態(tài)，切切不可破壞它的險與奇，曾作《哀黃山》抒發(fā)他的擔憂?？箲?zhàn)初期，國民黨唐式遵率軍駐防皖南，總部設(shè)在歙西唐模、棠樾。日軍猖狂，時來轟炸，有人主張炸毀歙城河西大橋太平橋（安徽最長的古橋）以阻遏敵軍入侵；又準備拆毀歙西巖寺塔和潛口塔，以減少敵機轟炸目標。先生覺得此等古建工程巨大，毀去容易，恢復(fù)再造難。力勸唐司令待日軍十分逼近，迫不得已時再毀不遲。不久抗戰(zhàn)轉(zhuǎn)入相持階段，日軍終沒竄擾徽州，河西橋、巖寺塔、潛口塔得以保存至今。此外，先生還屢屢提倡修葺文物古建，如歙城西干十寺風景區(qū)，修了漸江墓，重建披云亭，修葺藏經(jīng)寺，造淑芳樓，修長慶寺塔，疏浚五明寺泉等。

許承堯先生一生愛國愛家鄉(xiāng)，為文不為金。

[作者系原徽州地區(qū)地方志辦公室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