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麻雀

子馬

秋風(fēng)一吹，竟下了雪。雪一落，村子靜了。濕濕的水泥路彎曲，光滑。梨花拉著行李箱走在路上，又慢又小心，紅色的馬靴輕觸地面發(fā)出細(xì)微而連綿的聲響。五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回家。五年了，她身后的女兒已變成大姑娘了。女兒一進(jìn)村，就不停地感慨，說樓房多了，村頭的樹林不見了，燒磚的窯也不見了。梨花不說話，只是往前走。這個(gè)季節(jié)，麥子剛播下，打工的都才走，離過年還有幾個(gè)月呢。這是個(gè)外出的季節(jié)，不該回家，可梨花回來了。

下了大路拐進(jìn)小巷，就到了家。兩扇大門，銹蝕了，紅不紅黑不黑的。婆婆看見她們，先是一愣，接著就喊文文文文，你回來了。兩手摩挲著孩子，不知道怎樣親才好。梨花叫了聲娘進(jìn)了屋。屋里清冷清冷的，梨花感到?jīng)鰵庵蓖亲永锝?。幾年不住，房子也老了，老得讓人陌生。西間是她的臥室，婆婆一直沒住，還留著?；璋档姆块g里，擺著一張寬大的床，靠墻立著一個(gè)四門的柜子。柜子旁放著一個(gè)洗漱架，常年不用，落滿了灰塵。這些都是結(jié)婚那年買的。梨花有些累，索性歪在了床上。

這時(shí)有人進(jìn)了院子，叫了聲文文，夸文文變好看了，又問文文你自個(gè)回來的？你媽沒回來？你爸呢？梨花想出去打招呼，猶豫著，沒有動。她聽聲音知道，是鄰居朵嬸。以前，她有些討厭朵嬸，年紀(jì)一大把了，總愛打聽個(gè)事，東家長西家短的，到處亂說。朵嬸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站在屋檐下說個(gè)不停。婆婆沒怎么搭腔，只是朵嬸一個(gè)人說。說這日子可咋過，孩子也不要了，打了幾次電話就是不回來。梨花沒心思聽這些，她斜歪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心里空落落的。

晚飯是婆婆做的。稀飯，饃，香油拌蘿卜絲。她剛嫁過來時(shí)，婆婆就老做這種飯。一開始她不愛吃，誰知，后來竟吃慣了。這幾年在外面，每逢蘿卜上市，她會買來幾個(gè)，自己下廚做菜。做了幾次，一嘗，總找不到老家的味道。沒想到，幾年過去了，婆婆還是做這種飯。一天沒吃了，胃還是滿滿的，沉沉的?？曜訆A住了蘿卜絲，她的淚卻流了下來。菜含在嘴里，沒嚼，便抽泣了。婆婆只是說吃吧吃吧，梨花，別想那么多。她什么也沒吃，就倒在了床上。屋里一團(tuán)黑。隱隱地院子里有鳥在飛，撲棱棱地，從一枝飛到另一枝。再一飛，一點(diǎn)聲息也沒有了。

夜，真是靜，靜得讓梨花不習(xí)慣。好像一切都停止了，消失了，只有夜在流動。昨天這個(gè)時(shí)候，她和女兒上了火車。車窗外的燈光逼人的眼，人群在光里穿梭，像隨水流游走的魚。火車猛地一動，漸漸地?zé)艄庾內(nèi)?，變小，不見了。城市一片漆黑，偶爾有三兩處光在移動，一晃兒也不見了。城市是黑色的，梨花想，只有在夜里才能看到它的顏色。黑色底下是躁動，是喧囂。村子呢，村子是無色的，似一池水，一眼就看到了底兒。梨花睡不著，屋外沙沙地下起了雨。她隱約聽到有誰在罵，聲音一高一低的，好像就在屋后。仔細(xì)聽，原來一個(gè)男人在罵孩子。男人罵得難聽，夾雜著臟字，死不死活不活的，一股腦地都吼了出來。罵了幾句，停了一陣兒，又罵，這次好像不是罵孩子，是在罵大人。沒有人搭腔，男的一個(gè)人罵。梨花聽得凄厲，不由得坐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男人不罵了。雨沙沙地響。是誰在罵呢？屋后是苗嬸家，苗嬸家該有什么事呢。

第二天，梨花起床時(shí)，天已大亮了。無風(fēng)，無雨，是個(gè)陰天。文文正和一個(gè)小女孩跳皮筋。皮筋一頭套在凳子上，一頭套在文文腿上。小女孩不停地騰躍著，兩根皮筋在她腳下變幻成多姿的花朵。梨花認(rèn)識這個(gè)女孩，她是苗嬸的孫女，叫桂珍。桂珍看到梨花，停了下來，對著梨花笑。女孩也有十幾歲了，穿得樸實(shí)，完全沒有城里孩子的嬌巧。頭發(fā)系在腦后，還有幾縷散在額頭。梨花也笑了，說，冷不冷啊，剛下過雨。文文說，不冷，還熱呢。小女孩看著梨花，不說話。梨花問桂珍，你冷嗎？女孩有些羞澀，低著頭，嘴動了動，聽不清說些什么。梨花彎下腰，笑了笑。女孩又說了一遍，這次梨花聽清了。女孩問你見過我媽嗎？這句話把梨花問愣了，她不知道女孩是什么意思。女孩說，我媽和你在一個(gè)城市打工。梨花心里一顫，心想，孩子想媽了，她便隨口說了句，我見過，見過。女孩說，你給她說，我爸想她，我也想她，讓她回來吧。梨花說，我見她，一定讓她回來。女孩又接著跳皮筋。女孩的頭發(fā)，散亂，干枯，像秋天里細(xì)長的瘦草。她跳起來，頭發(fā)更亂了。

梨花坐在門前。早晨的空氣，清冽，潮濕。一棵梧桐，葉子早已落盡，枝椏浸在灰蒙蒙的光里。在城市，總是忙著趕時(shí)間，分不清早晨和黃昏。幾年了，梨花第一次看見了早晨，平靜，安詳，沒有忙碌，沒有急切，一切都停在潮濕的晨光里。

這天夜里，梨花又聽到了斥罵聲。罵聲驚醒了她，她側(cè)著身子聽。男的似乎躺在地上，有個(gè)女孩在喊，爸，爸，你起來。男的還是罵，讓她死在外面算了，不要臉，把人丟完了。梨花聽到女孩的聲音，心里不禁一震，這不是桂珍嗎？桂珍一直喊，爸，爸，爸。女孩的聲音很弱，很小。梨花坐起來，想去看看。漆黑的夜，深不見底，涼氣撲來，她打了一個(gè)寒戰(zhàn)。

次日上午，她想去看看桂珍，沒想到丈夫打來了電話。手機(jī)那頭的聲音很大。男人說，過兩天，我回去，咱把手續(xù)辦了……梨花罵了一句，掛了電話。一股怒氣從心中涌起，嗓間又干又緊，頭幾乎要脹裂了。她推開門往外走，沿著大路，一直不停地走。前面是莊稼地，淺黃的麥苗，瘦弱，疏落。一群麻雀從地頭飛起，灰壓壓的，盤旋著，扭曲著，落在不遠(yuǎn)處的麥地里。還未落定，又哄地一聲躍起，撲向了路邊的老楊樹。

梨花不再往前走，她看到了那塊地，那塊埋著公公的地。她嫁過來那年，公公不在了。村里人唏噓不已，說梨花命苦，沒個(gè)老人沒福了。也就是那年，梨花扔下鋤頭，一同和丈夫去了南方。墳頭又矮又小，長滿了枯草。人一不在，時(shí)間過得也快了，十幾年就這樣過去了。

有鑼鼓的聲音傳過來，是誰家在唱戲。梨花沿著路往回走，鑼鼓的聲音近了，人多起來。幾個(gè)人還和梨花打招呼，問啥時(shí)回來的，去看戲啊。梨花應(yīng)了幾句，也不知自己說些什么。戲臺上的老生拖著腔在唱，看戲的人大多是老人和婦女。梨花感到衣角被誰拉了一下，低頭一看是桂珍。桂珍正仰頭看著她，臉上滲著汗，手里拎著一個(gè)白色的塑料袋，里面放著幾包藥。誰病了？梨花問。桂珍晃了一下藥說，我爸又喝酒了，胃疼，還在床上睡著呢。你去拿的藥？桂珍笑一下，顯出自豪的樣子，我都去過幾次了。梨花拉住孩子的手，走，咱回家吧，別讓爸爸等急了。endprint

兩人往回走。桂珍問，你真見過我媽嗎？

梨花說，真見過。

我媽在外面干的啥工作，你知道嗎？

梨花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干的啥工作？服裝廠。

啥服裝廠？

童裝。就是你們小孩穿的衣服。

那我爸為啥老罵她，罵她丟人不要臉。

你爸喝醉了。人一醉，瞎胡說。

你能帶我去看看嗎？

太遠(yuǎn)了，等你長大了……

到了門前，桂珍說，吃過晌午飯，我去找文文玩。梨花說，我讓文文等著你，趕快回家吧。桂珍進(jìn)了大門。門很大，院子又深。梨花聽到桂珍喊了一聲爸，接著什么聲息也沒有了。

下午，桂珍沒來。夜里，也沒有聽到男人的罵聲?？墒?，到了第二天中午，桂珍卻突然嚎哭起來，接著就聽到男人噼噼啪啪的打罵聲。那時(shí)，人們正忙著擇菜，淘菜，生火，準(zhǔn)備午飯。街口的幾個(gè)老人曬足了太陽，裹著棉衣正往家里走。大街空蕩蕩的，安靜而溫暖。叫聲刺破了暖洋洋的空氣，人們一齊抬頭看，轉(zhuǎn)身，邁開步子朝一個(gè)方向跑。

桂珍趴在凳子上，男人手里拿著一個(gè)鞋底，還在啪啪地打。凳子旁邊散落著一些錢，一元的，五元的，五角的，還有一角的。挨著錢的是幾張臟兮兮的餐巾紙，揉皺了，團(tuán)在一起。男人邊打邊說，讓你偷錢，不學(xué)好，讓你偷錢，不學(xué)好。

梨花也進(jìn)了院子，撲過去，奪了鞋子，一把拉起桂珍。桂珍站不住，雙腿顫抖，淚已浸濕了衣袖。男人蹲在地上，呼呼地喘氣，掏出煙點(diǎn)上，使勁抽了幾口。門口擠滿了人，探著脖子，直勾勾地往院里看。梨花扶著桂珍向外走。門口挪開一條縫，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她的臉上，胸上，背上，腿上。梨花心里翻起滾燙的熱浪，全身燃燒起來。她們擠出了人群。女孩不哭了，緊緊跟在梨花后面。

風(fēng)一刮，一天冷似一天。梨花蜷縮在床上，頭疼得厲害，吃了些藥也不見好。這些天，桂珍沒來，文文吃過飯就和奶奶出去了。婆婆勸她出去走走，別老躺著。梨花也想出去走走，可是去哪呢？她一出去，就會有人問她，大奎呢，大奎咋沒回來。掙大錢了，家都忘了。大奎是她的丈夫。那次，一個(gè)小媳婦笑瞇瞇地提醒梨花，可別呆在家里，時(shí)間一長，男人的心就變了。不知那女人是好意還是取笑。梨花躺在床上，心里亂成一團(tuán)麻。風(fēng)在小院里呼呼地刮。

“梨花，梨花?！泵鐙鹪谠豪锖?。

梨花翻身坐起來，苗嬸已進(jìn)了屋?！澳闳タ纯垂鹫浒?，這孩子非要找你?！泵鐙鹫f著便哭了。梨花跟著苗嬸往外走。

屋里坐滿了人，煙味刺鼻。桂珍躺在床上。床頭掛著乳白色的吊針瓶。

“桂珍，桂珍?！崩婊ǜ┫律碜有÷暫?。

桂珍睜開眼，叫了聲媽。苗嬸一下子哭出了聲：“珍，這是你梨花大媽，你看看?！泵鐙鸲自诘厣?，手拍床沿放聲哭起來?！岸际悄遣灰樀暮Φ?。家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嫁到俺家沒讓她受過一天罪，吃啥買啥，穿啥買啥……”一個(gè)老年人扶起苗嬸：“別哭了，老嫂子。趕緊想辦法給孩子看病吧?！?/p>

桂珍似乎還發(fā)著燒，臉紅紅的?！澳阏嬉娺^我媽嗎？”桂珍問，“那她為啥總不回來。”

“你媽想回來，廠里忙，不好請假。等過年吧，媽媽一定會回來?！崩婊ㄖ缓冒参亢⒆印?/p>

“過年？她真能回來嗎？”

“能，過年廠里放假。她咋能不回來?！?/p>

“她不回來，我就跟著你一塊去。”

“行，我?guī)е??！崩婊吹胶⒆友劾镩W過一絲光芒，“城里好玩的地方多著呢，你去了，讓文文陪著你一起玩。”

“過年還得好幾個(gè)月呢？”

“好好看病吧，病好了，也就該過年了?！?/p>

男人們都抽著煙，一根完了，掐掉過濾嘴，續(xù)上，接著抽。時(shí)不時(shí)地，說上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皺著眉頭，又唉嘆幾聲。

梨花往外走。苗嬸送到大門口說：“高燒十幾天了，溫度就是下不去，你說嚇人不嚇人。孩子可受了罪了。”

梨花說：“到大醫(yī)院看看吧，老在家輸液也不見得好?！?/p>

梨花到了大門外，也哭了。

過了一會兒，就聽到拖拉機(jī)突突地響，夾雜著雜亂的說話聲。桂珍去看病了。

這幾天，又下了大雪。人在路上走，不大一會兒，雪就把腳印下滿了。大奎回來了，開著小車。車走得慢，一扭一滑的，幾次險(xiǎn)些歪進(jìn)路邊的溝里。梨花還在床上躺，聽到車響，他知道人回來了。她沒動，心卻兀地狂跳起來。文文叫了聲爸，婆婆扯著嗓子就罵，你不能進(jìn)家門，祖宗八代沒出過你這種人，有倆糟錢不知道你是誰了。接著又哭起來，老頭子，你為啥死恁早，這心我咋抄，老頭子，你把我也叫走吧，我活夠了。梨花起了床，趿拉著鞋往外走。大奎立在雪里。梨花說，走，把手續(xù)辦了。兩人出了大門。車響了。院里傳來了文文的哭聲。

梨花一頭扎進(jìn)風(fēng)雪里，不顧一切往前走。風(fēng)揚(yáng)起雪粒，肆意旋轉(zhuǎn)。鞋早已濕透，身上盡是雪，幾乎每個(gè)毛孔都浸著雪。車在不遠(yuǎn)的前面走，說是走，還不如說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挪，比步行也快不了多少。村子距鎮(zhèn)上二里地。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小鎮(zhèn)覆了一層雪，陌生而寒冷。

門掩著。大奎敲了幾下，探出一個(gè)年輕秀氣的臉。年輕女人先是一驚，接著便明白了。進(jìn)來吧，大雪的天。一進(jìn)屋，她就勸，大奎不說話，梨花也不說話。那女人還是勸，孩子老人的說了一通，說完停下來看了看。大奎站著不動，梨花也站著不動。女人嘆了口氣說，那行吧，大雪天，跑來辦這事，看你們是鐵了心。辦就辦吧。

大奎上車走了。梨花又走進(jìn)風(fēng)雪里。

這年冬天，雪一場挨一場。眼看快要過年了，雪還在密密地下。這些天，梨花打算著走。去哪，她也不知道。那個(gè)小城是不打算去了。去南方吧，南方的城市有一個(gè)老同學(xué)，好歹有個(gè)人照應(yīng)著。文文不哭了，可小臉上多了一層灰青的云。梨花可憐文文。孩子從小跟著她，連個(gè)家也沒有，這回要去更遠(yuǎn)的地方了，不知何時(shí)才能回來。

桂珍呢，這兩個(gè)月一次也沒來。梨花想去看看，可想到那天婆婆說的話，她便遲疑了。那天晚上，婆婆不冷不熱地說，苗嬸家，你千萬別去了。苗嬸到處說桂珍的病都是你害的。你不說見過她媽，她會哭著找媽嗎？好端端的孩子為啥偷錢，就是為了攢車費(fèi)去找她媽。咱家的事就夠多了，那還有心管別人的事。大奎，大奎，你娘受夠了。婆婆念叨了幾遍，又落了淚。那夜，梨花一夜沒睡著。

雪停了，積雪厚厚的。早晨，結(jié)了冰。梨花拉著行李箱往外走，文文跟在后面。她要走了，去南方。婆婆送出來，喊著文文文文，淚已濕了衣裳。路滑，梨花走得慢，行李箱的兩個(gè)小輪壓著地面刺啦啦地響。出了小巷，上了大街。早晨的街空曠，寒冷，寂靜，連聲雞鳴也沒有。一群灰色的麻雀在街上飛，像一陣風(fēng)，一團(tuán)云，沒有方向，沒有聲音，貼著地面，翻上高墻，落進(jìn)了人家的院子；又哄地一聲飛起，叫著喊著，躥進(jìn)了一棵葉子落盡的老樹里。

她走出了村子。雪，白茫茫的，映人的眼。在晨曦的白光里，她隱約看到前方站著一個(gè)女孩，紅襖，黑褲。她又往前走，分明看見了女孩的臉。女孩滿臉淚痕，頭發(fā)干枯散亂，像秋天里的草。她聽到了女孩叫她，她拼命地往前跑。箱子丟了，鞋子掉了，她還在跑。是的，她看清了，是桂珍，是桂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