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突圍
——山西女人（下）

山西 吳言

——山西女人（下）

山西 吳言

山西并沒有很好的文學地緣優(yōu)勢。在寫作題材上，鄉(xiāng)土文學有傳統(tǒng)優(yōu)勢，但城市題材卻難以找到熱點，不能開風氣之先。在文學上能夠成功的人總是金字塔尖上的少數(shù)，但這并不能阻擋追尋文學夢的大多數(shù)。山西女人想要實現(xiàn)自己的文學夢，注定要更加執(zhí)著，更加努力。

山西女作家 地域 文學

城市·知識

山西在地理上是一個閉合和自成一體的區(qū)域，這塊土地天然閉塞。城市作為一種更高階的文明形式，在山西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始終不能成為主流，也使得知識階層無法成為一種主導。

讀蔣韻的《心愛的樹》，一股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蔣韻作品的氣質(zhì)是外省的，一看就知它不是土生土長的，跟傳統(tǒng)的、慣常的山西文學不一樣。雖然風格不斷替換，題材涉獵多樣，但蔣韻作品的書卷氣、纖麗氣質(zhì)是一以貫之的，這種品質(zhì)可用她一篇小說的題目《琉璃》概括。同樣取材于腳下這片粗礪的土地，大部分燒制成為樸拙的陶器，而在蔣韻這里，卻經(jīng)過精心的提煉、雕刻、上釉，最終呈現(xiàn)出晶瑩剔透的質(zhì)地。當然，也是易碎的。

確實，蔣韻不是本地人。她代表的是另一個群落，只能產(chǎn)生于20世紀中葉那些特殊的年代。那時，知識階層最有可能加入社會的大流徙，他們像種子一樣隨風飄落，在異鄉(xiāng)落地生根。失鄉(xiāng)是必然的，身份認同始終是個問題。

在蔣韻的作品里，始終能讀出這種悵惘，所以“鄉(xiāng)愁”成為她作品的主題?？v覽蔣韻的作品，在讀之前，就覺得《我的內(nèi)陸》有股特殊的氣息。果不其然，讀完后覺得它在蔣韻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是關鍵的，甚至帶有轉(zhuǎn)折意味。為什么？因為這本書里解決和理順了對于一個作家來說至關重要的問題，就是和腳下這片土地的關系。

拿到《我的內(nèi)陸》薄薄一冊，心里有喜悅——當今那些泛濫成河的文字，讀起來太重了。這本書出版于2001年，實際才過去十幾年，仍能感到它帶著那個年代的節(jié)制。

《我的內(nèi)陸》寫的是蔣韻每日生活其間的城市，也是我現(xiàn)在生活的城市。它總是有些灰頭土臉，看不出絲毫浪漫，不能令人驕傲，并不具備審美意義，也不可能有太多傳奇。但是經(jīng)過蔣韻的筆，經(jīng)過她的眼睛，還有她的心，才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也有自己的隱秘。成長的伙伴，被城市拒絕的孩子，死亡，城市的正史，甚至野史，城市的輝煌，還有艷情……被蔣韻一一拂去塵土，從時間里浮凸出來。

《我的內(nèi)陸》有一些實驗性，由一個個片段組成，我更愿意把它看作作家的成長史。那些隱約熟悉的地名，我不由得猜想著它們在離我多遠的地方。但也能明顯看出其中虛構(gòu)的部分，蔣韻為一個個傳說彌補、連綴了一個個有情有義的故事。包括城市的街巷必不可少的，好像也盛產(chǎn)于20世紀后二十年的失足少年阿飛們。《我的內(nèi)陸》就像最初的那粒種子，后來蔣韻的很多作品是它的枝杈和果實，都能看到《我的內(nèi)陸》的影子。

我看到很多作家都有這樣的歷程，就是書寫和梳理自己的成長。當他們以誠懇無欺的、毫不矯飾的態(tài)度書寫后，他們獲得了一種蛻變和成長。而且，這個過程不是一次性的，或者線性地完成的，好些時候需要從頭來過。比如在《我的內(nèi)陸》中，蔣韻寫了不良少女“一點紅”的故事，后來還單獨寫成一篇短篇小說《一點紅》。在這篇小說末尾，蔣韻揭露出，為了討好某種文學思潮，她曾經(jīng)歌頌過自己并不熱愛的、粗糲的生活。“輕薄地歌頌它們時恰恰是最不尊重它的時候。它的沉默如同尊嚴的群山，永不會開口?！闭f得多么好！生活和土地是沉默的，也是尊嚴的，它不會因為浮華的文字而改變，而只有樸素才有可能離它更近一點。

在《我的內(nèi)陸》后記《在哪里和你相遇》中，蔣韻更加坦誠地訴說了和這個城市的關系。一口流利的、標準的普通話，把自己同這塊土地清晰地隔離開來。蔣韻說，這是自我放逐的開始，也是背棄的開始，自己先后背棄了血緣意義上的故鄉(xiāng)河南，和客居生息的第二故鄉(xiāng)太原。實際上可以理解，這并不是一片能讓人熱愛的土地，土地的貧薄也注定它不會有太多的詩意和溫情。對于一個外鄉(xiāng)人，成長在政治壓抑的年代，雖然不至于帶來深重的苦難，但傷害并不能避免。而她婚嫁的對象也是外省人，與這片土地并沒有更深切、更實質(zhì)性的連接，這更強化了她“外鄉(xiāng)人”的身份。這塊土地也沒有給蔣韻帶來更多的地緣優(yōu)勢，即便從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蔣韻也是一直被忽略的。這塊土地的地緣優(yōu)勢更多地給了鄉(xiāng)土文學，甚至有著城市文明優(yōu)勢的北京知青，也是以描寫鄉(xiāng)土走上了文壇。就是說，蔣韻始終處于這樣的夾縫中、尷尬中。即便蔣韻說自己不是山西人，對這塊土地并不認同，我覺得也有充足的理由。

但是蔣韻沒有。作為一名作家，當有一天回過頭來尋找精神的原鄉(xiāng)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根。所以，蔣韻會說：“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是游子，我們從家鄉(xiāng)出發(fā)，卻再也走不回去?！逼吹奈ㄒ皇斋@，是鄉(xiāng)愁。所以，鄉(xiāng)愁和生命的悲情，才成為蔣韻作品中的背景。

還是在《我的內(nèi)陸》后記中，蔣韻寫道：“這客居的城市，異鄉(xiāng)的土地，因為生育，因為血脈的傳承，成為了親愛，成為了血肉?！边€寫道：“這世上，只有這片土地，能不動聲色給我意外感動?！睂途又貜膮挆壍浇蛹{，總感覺蔣韻有種宿命的成分。既然心中有愛，那就把它撒向腳下這片土地吧，即便它并不豐饒。

所以，后來在蔣韻的很多文字中，不知不覺出現(xiàn)了“我的城市”“我的家鄉(xiāng)”這樣的字眼，在作者簡歷中，甚至不加猶豫地寫著“山西太原人”。不是腳下這片土地對蔣韻不離不棄，是蔣韻沒有離棄腳下這片土地。所以，也就理解了蔣韻作品的視角，一種由外而內(nèi)的“外鄉(xiāng)人”視角。起初，這表現(xiàn)為知識的批判，對自身知識分子身份的反省。進入21世紀，當蔣韻走出內(nèi)陸，參加了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后，拓寬的視野反而更加突出了本土經(jīng)驗。很明顯地，從那以后，民間色彩更多地進入了蔣韻的筆端。對于這方水土這方人熟到生厭，視而不見的事物，蔣韻都在以“外來人”的新鮮視角打量著。民歌、方言摻雜進蔣韻的普通話里，風俗、傳說被蔣韻格外地珍視著。這片平凡的土地，因蔣韻的眼睛多了傳奇，多了詩意和美。這些都使得蔣韻后期的小說日益豐潤起來。蔣韻成為這片土地的歌手，她筆下那些飛蛾撲火般、被稱為“愛的天才”的女子，還有迎風而立、精神超拔的君子，就是她對這片土地的回饋和奉獻。

孫頻離開山西，這件事讓我心里總是嘆惋。我感受到的是這片土地的不兼容性，就是說，一個女性，憑著知識和文學難以在這里落地生根。

孫頻的形象，是那種典型的知識女性，書卷氣，架著一副眼鏡。也許是從小過早地進入智性領域，成年后又長期進行腦力勞動，體魄未能充分開發(fā)，所以身材瘦削。不嫵媚，也不會討巧，這是被知識規(guī)范的結(jié)果。知識帶走了她們身上野性的部分，回饋以理性的力量?？墒窃谶@片粗糲的土地上，理性并不足以決定生活。最終只有向文化更發(fā)達地區(qū)遷徙，去到草木蔥蘢的南方。

可是我見過幾個在山西生活過的南方人，特別是南京人，他們說這里的氣候比南方好，夏天不熱，冬天不冷。我不知道生長于斯的孫頻是不是能適應。她內(nèi)心那股同土地、同命運抗爭的力量，到了南方是不是就緩釋了？

有天晚上看孫頻最新的小說，看到中途，燙手一樣放下了，心情和夜晚都有些不能承受。孫頻筆下多是悲慘的故事，有些甚至到了慘烈的、血淋淋的地步。一直很奇怪外表文弱的孫頻怎么會有這樣的力道！單從簡歷看，她是經(jīng)歷體制教育和學院教育的“80后”，這樣一個普遍化的經(jīng)歷不足以形成孫頻這樣的風格。前些時看一篇寫孫頻的文章，知道她有過小學教師的經(jīng)歷，大學教育應該是這段經(jīng)歷之后。忽然有些明白了，或許就是成長期的這些挫折，讓她比起同代人與生活的沖突加劇了。對于小說家來說，這種經(jīng)歷是好事，足以成為寫作的動力。

她們這代人普遍的困境是存在的。城市困境，如果不是生就的城市人，在享用城市文明的同時，就要接受它的冷漠，如房價高起，生存競爭，性別困境。她們這代女性享受到了選擇的自由和機遇，腳步很快——想起孫頻走路的樣子，細碎的腳步，頻率很快，直直向前。她們走在了時代前面，而男性和整個社會卻落在了后面。這個時代性別困境加劇了，因為封建思想抬頭了，女性解放回退了。這些困境也是孫頻敘事動力的一部分，并且影響到了她的風格。

仍然不愿看到，孫頻沿著“暴力美學”一路走下去。這本身就是個偽命題，“暴力”和“美”能并列共存嗎？讓一個女孩子去承擔這樣的命題，總覺得不忍。孫頻給人感覺總是有一股勁，這股勁從她瘦弱的身體傳出來，不知道是一種外在的勇氣還是一種內(nèi)在的耐受力？總感覺她還沒有深入到生活的腹地，或者河流的深處。

我曾在心里想過女作家筆下描寫痛苦最深刻的文字，想起兩個。一個是張潔在《無字》里寫的，看到自己的心碎在了地上，她把這些碎塊撿起來，斂吧斂吧，重新裝回腔子里。一個是池莉在一篇散文里寫的，那一刻她想爬到對面的樓頂，跳樓，自焚！——生活給予人的磨損和絕望就是如此，我想作為一個中年人，會有深刻體會。生活里那些苦難是文字所無力表達的。真正身處黑暗的人，是向往光明的，因為他知道黑暗的吞噬力量，只有光明是希望所在。

就像鼻梁上那副眼鏡一樣，知識人最大的困擾是概念化。如何穿過概念觸碰真實的生活？蔣韻為我們提供了理想色彩的模本，孫頻提供了祛魅手法的模本，讓我們各自體會和參照吧。

山西女人·向上

和蔣韻相反，葛水平是土生土長的山西人。和孫頻也相反，水平最大的悔恨是離開了自己的村莊。擁有故土，眷戀土地的水平是令人羨慕的，在很多人失鄉(xiāng)的時候，她還是有根可攀的人。但她不是那種典型意義上的山西女人，沒有那種拘謹、規(guī)矩，水平是豁辣、敞亮的。之所以如此，多半要歸功于她不同一般的身世。

水平的姓氏“葛”并不常見，水平寫過是筆誤，本來家族應該姓“蓋”。這個姓也不是水平的本姓，水平三歲隨母親改嫁后獲得了這個外姓。想必水平的母親是個頗具個性的山西女人，她是教員，有文化，自食其力，不逆來順受。在那個時代，在水平一歲時就敢于離婚，隨后又帶著水平改嫁。母親也是頗有見識的，她教育水平：“活人就是要愛人，體面地活人，心間就應該喚醒善良，良善是人活下去的光陰?！庇谑撬蕉昧耍剖且粋€人的氣場。

水平的繼父是一個具有山野爛漫氣息的男人，成長于道統(tǒng)之外。因為祖父充軍南下，繼父成了“三不管”的人，實際是公家不管，父母不管，自己也不管。從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身上，水平與其說是承繼了，不如說是學到了很多野性的生命力，甩鞭、炸魚、彈唱、麻將……這些因子像那個不常見的姓“葛”一樣，嵌到了水平的性格里。母親和繼父都給了水平一份舒展，使得水平雖然身世輾轉(zhuǎn)，但全無屈抑。

從繼父這里，水平承繼了有些戲劇性的家族和身世，小爺、小奶奶、祖母、南下的祖父……此外，還有自己的生父，她的文字還提到過總是看她作品的公公，最近又看她提到“前公公婆婆”……水平是厚道人，所遭逢的關系最終都能理順，化為滋養(yǎng)。用水平樸素的話說，“好些人是來給你備飯碗的”，這是說常出現(xiàn)在她筆下的鄉(xiāng)親。這些鄉(xiāng)情、親情簇擁著水平，好像都是為成全她而來的。

水平說自己是在外鄉(xiāng)長大的女人。幼年時跟隨母親輾轉(zhuǎn)在各個鄉(xiāng)村小學，年少時候，水平考取了戲校，離開了家鄉(xiāng)和土地。我一直以為，因為在外鄉(xiāng)成長，免去了土地的生存艱辛，同故鄉(xiāng)有了一段可供審美的距離，是水平心心念念故土和鄉(xiāng)情的原因。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即便水平不走出故土，她可能不會是作家，但也會是一個活得有滋有味，把日子過堅實了的女性。這是本性的東西，不會隨機遇改變。

“女人的美麗是女人的悲哀和絕望”，想不到塑造過很多美麗女性，自己也是美麗女性的水平會寫出這樣的話。水平給山西文壇添了多少亮麗的色彩??！我看到了很多男人的看客心態(tài)，以及對于女人的矛盾糾結(jié)。他們有性別優(yōu)勢，手中端著祖?zhèn)鞯尼劻松锨甑尼u汁，也欣賞女人的才情，卻不習慣給予女人因才華而該得的尊重。適當?shù)臅r候，水平性格里豪氣和剛烈就派上用場了！

水平說：“女人要大么！女人大了男人也就大了！” 水平有女人的花草性情和嫵媚，但很正氣。所以她會說：“女人不要互相傾軋，那樣會讓男人看不起?！蔽也幌嘈乓粋€總把同性當作對手的女人會說出這樣的話。在水平身邊，確實感受不到女人堆里那種小心思之類。她是體恤和懂得女人的。這來自于內(nèi)心的對性別的認同，以及對自己的尊重。

水平是那種少有的沒被生活、男人壓低聲色的女人。前幾年是在做收藏，這幾年又對畫畫愛得要命。她的畫依舊是不被框束、爛漫奔放的那種，如其人，如其文。她是那種真正熱愛生活，熱愛藝術的人。近年來被指有些閑散，創(chuàng)作減少。了解的人說實際水平是很用功的人。也許在文字中浸淫太久，需要借由畫畫涵養(yǎng)心力。但是人們的期許，當然更多的是作為作家的葛水平。

回顧歷史，山西這片土地沒有產(chǎn)生過精神上影響廣泛的文化巨人。山西在歷史上創(chuàng)造過的輝煌，一個是遠久的春秋時期晉國成就的霸業(yè)，另一個是略近的晉商所創(chuàng)造的商業(yè)帝國。晉國成就的春秋霸業(yè)，還是因為受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所限，沒有像鄰國秦國一樣實現(xiàn)一統(tǒng)天下的壯舉，已在歷史長河中煙消云散。幾百年前晉商所創(chuàng)造的輝煌，并沒有促成資本主義在封建王朝和這片土地上的萌芽，晉商精神沒有轉(zhuǎn)換為現(xiàn)代商業(yè)精神。只留下遍布山西中部腹地的象征財富的大院，還依稀見證著往昔的輝煌。

土地決定了山西人是務實的。上古很多神話和寓言發(fā)生在太行山脈，愚公移山是其中之一，故事中除了太行山，另一座王屋山也在山西境內(nèi)。這則寓言很有隱喻意味，除了人們通常理解的寓意，還能從中找到山西人的性格原型。一方面是愚公，是山的性格，是固守。若安于清貧，土地雖然貧薄，但并無大的天災，守家在地未嘗不可。另一方面是智叟，是水的性格，是變通和突圍。畢竟耕地面積少，多旱少雨，靠天吃飯，所以總有人走出盆地，向外拓展。在山西這塊土地上，農(nóng)耕文化中孕育出濃厚的崇商文化也是必然。

這兩種性格原型在山西人身上體現(xiàn)得很明顯。愚公移山的精神，很典型地表現(xiàn)在那些農(nóng)民勞模身上。山西農(nóng)民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甚至在特定歷史條件產(chǎn)生的政治輝煌，不太可能發(fā)生在其他地域。這是山西人樸實本分、馴順隱忍的一面。另一種是智叟型的，精明機警，內(nèi)斂含蓄，善于察言觀色，見機行事。似乎很多年前那個在票號學徒的小伙計在對面坐著，還能聽到他肚子里有把算盤噼里啪啦作響。二者的共同點是務實。這是腳下這塊并不豐饒的土地決定的，也跟重農(nóng)崇商的文化傳統(tǒng)有關。

務實精神是好的，但若演變?yōu)閷ΜF(xiàn)實利益的過分追求，文化中又沒有能夠制約的因素，就會成為一種實用主義。權力和金錢，這兩個濁重的、物質(zhì)性的事物，在這片土地上一直發(fā)揮著主導作用，文化和精神的清揚之氣難以在干旱土地的上空形成一片雨云。

蔣韻在《我的內(nèi)陸》里寫到，因為挖防空洞，城市“被挖成空心，沒了心肝，不能信任”。那么因為大量的采煤，這片土地可以說已經(jīng)被挖空了五臟六腑。在山西南部高速公路上行駛，經(jīng)常能看到警示牌，“前方進入采空區(qū)，請減速慢行”。這片土地確實有著塌方之虞。而近幾年遭遇的塌方式腐敗，是先從自然環(huán)境開始的，然后蔓延到經(jīng)濟領域，最后是政治領域。在這些領域?？吹脚缘纳碛?，讓人不由為她們捏把汗。她們的角色，能否逃脫玩物、替罪羊、犧牲品這樣的宿命？

山西就是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政商環(huán)境、人文環(huán)境。女性是社會中邊緣化的群體，她們同男權社會的主流價值體系天然有種距離；女人骨子里總有種浪漫，而不會滑向?qū)嵱弥髁x。所以，山西女人同這片土地的抗爭是激烈的。她們總是想突破沉重的土地，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文學成為她們最好的倚恃，所以進入21世紀以來，山西女作家漸成群落，呈現(xiàn)出集體勃發(fā)的勢態(tài)。

山西女作家也許在絕對數(shù)量上并不一定占優(yōu)，但就所占比例來說肯定是很高的。影視界幾乎見不到山西籍的女明星。我想不是顏值的問題，山西很多地方，特別是那些歷史上胡漢相交之地，是出美女的。更多的是文化因素，山西人的性格是內(nèi)斂的，不那么有表現(xiàn)力，不習慣站在舞臺中央。這樣的性格，同文學特別相宜。像趙樹理這樣最具流派特色的作家，純粹是土地和民間文化孕育的，而不像其他發(fā)達地區(qū)的大師，是文化孕育的結(jié)果。這也造就了山西深厚的文學傳統(tǒng)。

但是，山西并沒有很好的文學地緣優(yōu)勢。在寫作題材上，鄉(xiāng)土文學有傳統(tǒng)優(yōu)勢，但城市題材卻難以找到熱點，不能得風氣之先。在文學上能夠成功的人總是金字塔尖上的少數(shù)，但并不能阻擋追尋文學夢的大多數(shù)。山西那些在基層的女作家常常讓我生出敬佩和感動。她們有的借著文學療愈生活的苦難；有的不謀稻粱，心向文學；有的已經(jīng)獲了文學大獎，主辦方卻找不到作者；有的從事著瑣碎的實務工作，卻還在一行行詩句中盡力保存著一顆詩心。山西女人想要實現(xiàn)自己的文學夢，注定要更加執(zhí)著，更加努力。

就像這里的季候，春天時剛剛回暖，報春花迫不及待在枝頭綻放，卻又會突來一場雨雪。這片土地水土硬，女人開出花不容易，長成樹更不容易，女人需要激發(fā)出自身強悍的生命力。這里的生活不會優(yōu)渥溫軟，足以歲月靜好，文學不可能成為生活的花邊和點綴。大部分的山西女人生活得比較辛苦，有時甚至是胼手胝足。想要寫作的女子，總是要有一些自覺性和追求，文學不大可能成為一種閑情逸致。前些時候讀了張煒的《獨藥師》，知道了倔強是一種贊美。想想山西女人，也是一副倔強的表情。她們不會是低眉順眼，巧笑軟語的那種。她們總有一種不甘心、不服氣的勁頭。

以女作家群落作為參照，用什么樣的詞匯概括山西女人的整體姿態(tài)呢？相對于這塊被山脈圍合的盆地，她們是突圍的姿勢。相對于腳下這片色彩單調(diào)的黃土高原，她們是山丹丹花，紅艷艷地遍山遍野。相對于這片干旱粗糲的土地，她們在竭力涵養(yǎng)著土地的墑情和地氣。如果只能用一個詞概括，我想到的是“向上”，無論雨露滋潤與否，總要破土而出，向上生長。向上，一直向上，長成參天大樹，長成一片森林，蔚然屹立在黃土高原上。

作 者：

編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