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xiāng)大理

夏蓮

大理新移民最愛說的是“慢慢來”“不著急”，好朋友之間不一定有彼此的電話號碼，因為在大理沒有什么等不了的事。當資金和奢華酒店品牌紛紛涌入麗江時，大理似乎仍商業(yè)化得緩慢。從麗江遷來的音樂人、從世界和中國各地來的“都市彷徨者”構(gòu)成了大理新的生活圈。大理古城最好的旅行時代或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向蒼山行或去往洱海邊，真正大理山水的詩意表達或許能從新移民的生活里找尋。

如今大理古城最洋氣的地界一定不是“洋人街”，這條早年因云集外國背包客得名的街，現(xiàn)在擠滿了手工銀飾攤位、強說愁的彈唱和鮮花餅的叫賣。大理新移民真正的生活藏在長長的葉榆路上，一條路上開出了有機餐廳、披薩店、金工首飾店、咖啡館、深夜食堂、文身店、機車店……這條路也許還匯集了大理品種最全的狗和國籍最多的人，甚至你見到羊駝也沒什么大驚小怪的。

時下正是櫻花季，明晃晃的日光一出來，櫻花樹下的露天座位便坐滿了人，有游客，但更多是那些或長或短定居在大理的人。和慣常見到的游客不同，這些人都有一副懶散的、要把日光和櫻花都融化進骨頭里的軟綿綿的味道。

我在小麗的彩虹農(nóng)場披薩店門前，吃著美味的薄底披薩，她跟我表達著想砌一個窖爐，烤更正宗的那不勒斯披薩的愿望。對面柴米多農(nóng)場餐廳的香港人Max過來打了個招呼，又跟小麗聊起農(nóng)場的收成。來大理你會習慣這一幕，總是有人隨時在街頭停下，跟路遇的朋友寒暄一番，不分國籍、膚色。這也許是只在大理才能見到的奇觀，原本在城市里跟鄰居都不講話的人，反而在陌生的地方過起了街坊鄰里的生活。

歸隱田園做農(nóng)夫

大理像是新式生活的試驗場，新移民們各自尋找著舒坦的生活方式，也許賴懶地曬太陽算一種，種田也是一種。這幾年，種田形成了一股風潮。城市人對于食物安全的關(guān)心，讓許多大理新移民親自實踐起“從農(nóng)場到餐桌”，小麗的彩虹農(nóng)場就是其中之一。

我和小麗的大金毛狗坐在吉普的后座，待我們拐入蒼山洱海之間的平坦壩子后，便是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和白族村莊，我立刻感到呼吸順暢起來。車停下，一只牧羊犬從柴門后歡喜地撲了上來，門后就是彩虹農(nóng)場，田埂兩旁種滿香草、鮮花、蔬菜瓜果，還有兔子窩、山羊、雞窩。每片菜葉、紅彤彤的兔耳朵、母雞的肥屁股都帶著陽光的生氣。

“當時正好是落日，收水稻的季節(jié)，太陽光照下來整塊地都是黃色的，這兩個小白房子就在水稻田間，特別美?！毙←愔v起初見這片地的情景，仍像描述初戀。這塊地的大嬸和兄弟姐妹早就厭倦了種田，見有人愿意租地，陸陸續(xù)續(xù)都說來租我這塊吧，這片地逐漸湊到了一百多畝。

彩虹農(nóng)場的理念是不施化肥、不噴農(nóng)藥，“一開始，幫忙種地的白族老媽媽還偷偷拿小噴壺噴農(nóng)藥，擔心我這樣下去會賠本”，現(xiàn)在連周圍的農(nóng)戶都會買小麗的菜。她還有更大的夢想，在周邊的沙溪、巍山尋找更健康的土地，按照彩虹農(nóng)場的理念種植健康的食材?！白尨蠹蚁嘈挪屎甾r(nóng)場種出來的東西?！彼f著，抓了幾片芝麻菜放進嘴里嚼，又遞給我一些，有結(jié)結(jié)實實的菜的味道，十分濃烈。這些新鮮的香草和蔬菜會直供披薩店，多余的就用來喂雞、喂兔子。

土地的踏實感是城市生活難以帶來的，這個曾經(jīng)的珠寶設(shè)計師，現(xiàn)在手里抓著泥土、酵素、斧子、蔬菜，在蒼山洱海間曬成麥子一樣的膚色。農(nóng)場里的一切動物都不屠宰，小麗說，要給她所有的雞養(yǎng)老送終。

日本人六太郎是另一個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農(nóng)人，他在銀橋鎮(zhèn)上銀村用自然農(nóng)法種植蔬菜、水稻，自制麻籽油、味噌醬和米酒，與妻子阿雅和兩個孩子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上銀村是個老村，這里全是用石頭壘成的普通白族民居。六太郎的家就是其中一處再尋常不過的院子，兩層三開間，農(nóng)具、膠鞋散落四處，虎頭虎腦的兩個孩子正光著腳玩耍。

在這方小院里，六太郎自18歲之后第一次過上定居的生活。他從年輕時就四處旅行、打工換宿，在泰國認識阿雅后，兩人移居大理，還自己在家接生了兩個孩子。“世界上沒有對和不對。”這是六太郎最愛說的一句話，他相信每個人只要為自己的選擇開心，那就是對的。就像他選擇用自然農(nóng)法種田，這種農(nóng)法的理念是順應(yīng)大地，遵循平衡。雜草與作物一起生長，不挖地傷害蟲子，甚至有機肥也不施?！坝腥苏f自然農(nóng)法就是什么都不做嘛?！彼揶淼?。此時陽光已從屏障一般的蒼山背后隱去，六太郎的菜地在冬日里顯得有些蕭瑟，其中有幾株菜是他留種子用的。六太郎讓我嚼了一口從日本帶來種植的芥末菜，刺激沖鼻，他哈哈大笑起來：“吃的東西好，身體就會健康，你的心也會健康。”

大理有許多像小麗和六太郎這樣的新農(nóng)人，每周六的柴米多農(nóng)夫市集就是農(nóng)人與食材的大聚會。大家會帶上自家出產(chǎn)的最新鮮的食材來擺攤兒，有德國人Hendrik自制的德式香腸、彌渡松樂農(nóng)場的伊朗人Faraz種的洋薊、六太郎的味噌湯、稻米、法國女生烘焙的面包……這里甚至不像市場，逛集市的和擺攤兒的都隨意坐在臺階上或者樹蔭下，享受食物、陽光、酒和琴聲?！拔覀兿胗妹牢兜氖澄锎?lián)大理社區(qū)，有時候攤主說他今天要陪小狗曬太陽，來不了，我們也完全接受?！辈衩锥嗟腗ax說。有的攤主這周不想賣東西了，就想以游客的身份過來吃東西，也是常有的事。攤主之間也會拿我的面包換你的面，或者拿你的炸雞換我的香腸。

農(nóng)夫市集是柴米多生活農(nóng)場的主人嘉明一步一步實踐出的想法。這個在大理定居了十年的資深移民從“被潮濕的海風吹來，一個激靈，決定蓋一所房子”的那個傍晚到現(xiàn)在，不斷嘗試著大理的理想生活。他先是蓋出雙廊的海地生活民宿，再是租下下雞邑村的90畝地做生活農(nóng)場，再到2014年開始農(nóng)夫市集?！拔覀冏鲞@件事是為了傳達一種生活態(tài)度。選擇離開城市主流價值觀來到大理，我們認為這種選擇就是一種有機的選擇?！?/p>

面朝大海

“我真想把你丟進洱海里，看看你，上下黑，中間白，跟我去跑步吧！”素未謀面的皮劃艇教練阿男看過我朋友圈里的比基尼照后說。第二天，天還黑黢黢的，我在喜洲鎮(zhèn)沙村碼頭見到了土生土長的白族小伙阿男，一提他似乎大理戶外圈的人都知道，“就是那個連擺三天婚宴的家伙啊”。起初，阿男只是買了幾艘皮劃艇和朋友玩票，后來當了真，和發(fā)小做起大理諾布皮劃艇俱樂部。

沙村碼頭是藏在海舌背后的一片寧靜水灣。皮劃艇滑入水中時，天邊已經(jīng)泛起暖光。每一槳入水，皮艇就輕盈地破開水面，擾起絲綢褶皺般的水紋，有時讓人覺得像在用一把利刃劃開一匹布。在這樣的動中，蒼山和它黑黑的影子依然沉寂著，反而讓人感受到攝入心魄的寧靜。直到太陽躍出山問，水鳥、樹影、蒼山、人臉，都籠絡(luò)在金光之中。

以這樣的方式開始大理的一天讓人心醉，不過，洱海的每一刻都有迷人之處，老K算是最懂洱海的人之一。他是那間紅透了大理的精品酒店無舍的掌柜兼設(shè)計師。五六年前，這位南京來的建筑師和朋友環(huán)海經(jīng)過，選中了一片只有云和海的天地作為自己的設(shè)計烏托邦。我在午后來到無舍所在的馬久邑，此刻洱海已是透藍如鏡。最近洱海在進行排污整治，但這不影響騎車環(huán)海的小青年們的興致，他們讓狹窄的環(huán)海路有些喧囂。白族農(nóng)婦塞給過路客喂海鷗的零食，海鷗呼啦啦飛起又落入水中，水面上漂著發(fā)胖了的“B、H、Y、A……”字母餅干。洱海畔，雙廊先熱了，海西也熱了，三年時間，海西的民宿已經(jīng)雨后春筍般地包圍起洱海。環(huán)境使然，老K的無舍也許不得已地離當初“無舍無得無我無舍，無得之得無我可得”的境界有些遠了。但若你住在無舍，在清晨和日暮時，還是能從那著名的舍去墻壁的一池水中，延綿對洱海的靜的遐想，欣賞枯樹、云影、山巒的倒影。在那一刻，你會發(fā)現(xiàn)當初打動老K的那個洱海烏托邦，還在。

不過近一兩年，老K去無舍的次數(shù)掰著指頭也能數(shù)清，更多時候他在古城一處窗明幾凈的院落里，陪著一對牧羊犬放空，院里有棵老梨樹，關(guān)上門自成世界。下午他會去自家咖啡館“無花果”坐坐。對老K來說，一鳴驚人的無舍也好，現(xiàn)在的“無字號”民宿也好，都是他所認同的大理式生活的具象表達?！坝新?jié)奏，有好空氣?！彼悦恳婚g“無字號”民宿都以原生材料、光影和樹為招牌，家具陳設(shè)也追求極簡，讓大理的風花雪月成為主體。

老K說，大理的妙處在于你會和一些不曾想到有交集的人成為朋友，比如鉆研金工的王木匠，“無字號”的許多小物件都從他那兒定制，“無字號”系列的題字也都采自一位書法家朋友。還有些如鉆研易經(jīng)的、修煉武術(shù)門派的、急診醫(yī)生或者靈修人士?！拔疫€認識一位在美國研究基因工程的，他來大理后解決了很多人的不孕不育難題”。

像老K這樣的都市彷徨者和霧霾下的“氣候難民”構(gòu)成了近年大理移民的主體，CC則堪稱移民潮中的拓荒者。13年前，在上海任英文雜志主編的她跟丈夫Jason移屆大理時，這里還是土土的“五線城市”?！翱次乙桓蛉说墓靼簦桓ü?，這就是我的武器?！盋C握棍，大步流星走向大理床單廠藝術(shù)區(qū)的二樓。白天，她在那間“陽光好到要爆炸”的墨龍廚房里教授歐式面包和古法果醬，其他時間或耍棍，或練瑜伽，或跳肚皮舞，忙得不可開交?！拔业纳钍莾商齑螋~三天曬網(wǎng)，光瑜伽課就有三個教室供我選?！闭f話間，樓下的咖啡烘焙室飄來咖啡香和煙霧，被她稱為“生化武器”。

或許因為在大理容易全身心投入，所以即便兩天打魚，也能做到精專，CC的面包課、果醬課就是如此。她會用上大理當季的所有色彩熬制果醬，那是李子、樹莓的紅，柚子、柑橘的黃。Jason還為CC的每款果醬創(chuàng)作了水果龍插畫標簽。時下是草莓季，每天送孩子上學(xué)的路上CC會路過兩三個草莓園，不蓋大棚、自然生長，這是她果醬原材料的來源。我來到面包課的時候，料理臺已經(jīng)圍滿了人，一群人圍著面團有時大笑，有時發(fā)愁。今天發(fā)愁的是超市又換了新面粉，所以“還沒摸清這種面粉的性格”。在CC眼里，食材甚至烤箱都有生命，揉面團也像是用面粉、水、鹽、酵母玩魔術(shù)?！澳阋檬秩ジ惺苌忱臏囟劝?，這樣能感覺跟食物的聯(lián)系?！彼Z重心長道。

望蒼山

習慣了陽光爆炸的大理后，冬天的一場大雨就會讓一切面目全非?；颐擅?、濕漉漉，黑蒙蒙的蒼山成了一堵高墻。這一天關(guān)于蒼山的樣子，我是在“SEED大理集合展”上見的。圓鼓形的皮包上，深深淺淺的藍氤氳出層巒與霧氣，這款包名為“望蒼山”。

第二天，在蒼山腳下見到“望蒼山”的設(shè)計師古婕和李恬時，陽光已經(jīng)把偷走的大理還了回來。一切是彩云之南該有的模樣，花木扶疏，光影變幻。兩人的貓“齊劉海”先迎接了我，然后是肥墩墩的薩摩耶，三層小院就是谷田設(shè)計的所有天地。

早年，嬉皮士給大理套了一副迷幻不羈的皮囊，但從成都定居大理三年的古婕、李恬更像是把蒼山洱海融進了自己的氣質(zhì)和手作里，“我來大理前也沒有這么安靜的”。谷田設(shè)計的手工皮具打動人心的是細節(jié)，你從勻凈的色彩和細膩的手感中似乎能看到每一筆勾勒、每一次縫線。包和小玩意的設(shè)計通常來自靈光一現(xiàn)，比如古婕喜歡的鹿、棒棒糖或?qū)櫸铮珜崿F(xiàn)要經(jīng)過原皮挑選、板型設(shè)計、裁切、染色繪制、縫制等一系列工序，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更漫長的在內(nèi)心，對于手藝人來說，“標準”全憑內(nèi)心的一把尺。這把尺，換成處女座的李陸來放，真的有點兒苛刻。走在大理古城，總能見到“手工”標榜的棉布衣裳或是銀飾，有時那兩個字真像“皇帝的新裝”。李恬不強調(diào)自己是“不插電”（純手工）的?！瓣P(guān)鍵還是你的‘手藝’值不值得被稱為‘手工’。最后你用‘手工’來呈現(xiàn)是為了什么，是你用機器不能替代的效果，而不是一個標簽?！?/p>

跟兩人相處一會兒，就能不自主地靜下來。我們在院子里曬太陽的時候，“齊劉?！币苍诼涞卮扒皵D扁了臉曬著太陽。小樓正對洱海日出，背靠蒼山白雪，大理的任何一棟小樓都能容下這樣的山水。兩人就這樣守著四季生活，古城的商業(yè)化與他們沒什么關(guān)系，“每次進城又會發(fā)現(xiàn)店鋪換了。我們喜歡大理的自然，所以住得比較偏遠，做自己的事情。像蒼山，永遠都有想去上面走一走的感覺。”寂照庵是兩人最愛去的地方。“大理的氛圍自由，連尼姑庵都自由，師太設(shè)計的茶室像咖啡館?！?/p>

我循李恬指的方向上山，繞過感通索道，松柏密林深處便是寂照庵。庵門外已是一片鳥語花香。庵內(nèi)是排山倒海的多肉植物，香爐周圍、大雄寶殿外、屋檐垂下的吊籃里、山坡上，密密地擠滿了師太悉心照料的多肉植物。佛堂少了寡淡和清寂，更像生機勃勃的大千世界。落地窗的齋堂和茶室里一切免費自助，自己燒水、沏茶、洗杯。每到飯點，師太會敲著盆說開飯啦。誰的齋飯沒吃完，就要去殿前罰跪一炷香的時間。

在大理久了，就自然而然陽春白雪起來，用Max的話說：“有許多事在城市里做太作，在大理就非常自然?！痹谙愀蹚V告公司拼命的Max在大理學(xué)會了花時間喝茶。不是簡單坐下來，更像一期一會。通常茶主會花一小時去山上的無為寺打兩桶泉水，路上順便摘幾枝三角梅布置茶席。大家邊喝邊聊，有儀式感，但又自然。他還喜歡像當?shù)厝艘粯尤ペs街?！坝匈u動物的，馬、鴿子、寵物，也有賣生活用具的，比如背簍、農(nóng)具，還有補牙的、賣蜂蜜的，一路走去就能看到生活百態(tài)，就像過去的馬幫一樣?！?/p>

生活在大理似乎是容易滿足的，你會結(jié)交到最有趣的人，找回“過好自己生活”的那份責任，也就自然而然容易放下一個社會人的責任?！白鲆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焙Ｗ拥脑娙缃裾娴某闪舜罄硪泼竦纳顚懻眨部赡苤皇俏覀冏约喊焉畹脑娨馀獊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