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百看不厭,最近又一次看罷他的《小早川家之秋》,感慨還是同一個,日本導演一代又一代,為什么就是沒有這位赤子情懷大師的接班人?抑或,是枝裕和已是最接近的一位?
是枝裕和雖然不少作品以小孩當主角,主題卻是指向大人們的。誰叫兒童的情感世界,不可避免地都要承載大人們的遺憾?是枝裕和的《奇跡》讓我看見的,正是孩子們怎樣擺放、收納、保存、處理那些本來不屬于他們的事與愿違,以小孩所擁有的善意、敏感、勇敢、誠實(與不誠實)和純真。
什么是生命中重要的事?這對大人來說,已是一班上過卻又下了的列車。又或,從開始就是上錯了這一班,錯過了那一班。父母離異,那個愛音樂愛樂隊卻有可能不會有成就,又成熟得比兒子還慢的父親,身體流著外婆的現(xiàn)實血液的媽媽,糕點做不回過往味道的外公,這些大人們的意難平,無時無刻不在日?,嵤轮?,與一雙小兄弟才剛開始的生命,形成溫柔的碰撞。
他們習游泳,學種蠶豆,同時也在學習觀察和感受。什么是分離,什么是掛念,什么是失望,什么是長大之后。
時間在大人身上已經(jīng)成就不了的相信,小孩則以身體力行來補洞,他們還有時間對未知有所憧憬,所以才許愿。
生命中重要的事,將要從大人完成不了的,交棒到小孩手上。通過他們介乎知與不知的表情,懂與不懂的眼神,使得這部電影是沉重與靈巧、歡愉與哀傷、剎那與恒久、希望與無望的混合體。因為,再不該被辜負的小心靈,也有可能得不到應有的機會,營營役役,勞勞碌碌,很快便重復上一代的人生,愈倚賴奇跡改變現(xiàn)狀,愈不相信奇跡就是自己。小孩也許亦不知道奇跡就是自己,但再不可能的事,他們還是坐言起行,那就是創(chuàng)造的起點。
父親在電話上對跟母親生活的哥哥說要放眼世界,哥哥問,什么是世界,我不懂。當哥哥見到分別半年的弟弟,臨近各自回家前,也對他說要放眼世界,弟弟回到家問父親,什么是世界?鏡頭在這一刻逮住了聽到問題一下愣住神色復雜的父親,他是被“逮”住了什么?他是被一個問題“逮”住,抑或被自己無意擲出的回力標“打臉”了?回過神來,他對弟弟說,車站旁那家店的名字呀。弟弟馬上很不買賬地說,那是新世界!
當然,弟弟也不是不會找借口忽悠。媽媽時常掛在唇邊,弟弟超像爸爸的。他便用這作為理由在電話上回答媽媽為什么不愿回去與她生活:我以為我那么像爸爸,你已不喜歡我了。轉頭又說,我不能離開這里,我在種蠶豆,半年后長出來了,寄去給媽媽吃,媽媽做的蠶豆飯,好好吃。害媽媽在電話另一頭哭得好不傷心。
本來,奇跡是一家四口團聚。但當小孩開始感受到自己的世界已在萌芽,人的獨立意識就會取代依賴,奇跡就不再只有等待,卻是把自己變成讓它發(fā)生的條件。性格不合的父母再生活一起的意義是什么呢?家庭如果只是一種捆綁,倒不如每個成員都能找到自由。片中的弟弟似乎比哥哥更早明白這一點,所以奇跡就是,哥哥后來也讓自己接受了事實。
成長,就是一個接一個奇跡的實現(xiàn)。所有出現(xiàn)在電影里的事與人,人與物,都是有始有終,又沒頭沒尾的。那就是小孩世界的軌跡運行。問一個問題,就只是為了想問。做一件事情,就只為了想做。所以,許一個愿望,也不真的在意它在哪一天會實現(xiàn),那只是心上劃過一顆流星,閃亮就好。
不管是心事如塵的哥哥,還是愛以大大咧咧面貌示人的弟弟,大抵都知道父母不會復合,他們也不會再一起生活了,那就以火車站的兩條平交道作為約定吧。以后,當兩個方向的對行列車擦肩馳過,曾在兩邊月臺向對面喊去的話便會響起:“下次我教你游蝶泳。”
電影一直是張微笑的臉,但那么早就學會獨立的小孩,再天真,底色都是哀愁的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