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食物鏈最底端的人

本兒心

一

如果我家那幾口人存在著生物食物鏈的關(guān)系，無疑，老趙在最底端。

連我3歲的兒子也常對老趙呼來喝去。似乎老趙對于他來說，就是一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物。

老趙是我的公公。但我老公很少叫他爸爸，總叫老趙。我婆婆則稱呼他“姓趙的”，且不忘在喊他時配上嫌棄臉。

我和老公上班都挺忙，未上幼兒園的兒子必須請公婆幫忙照顧。三世同堂，竟也沒上演婆媳不和的劇，這要歸功老趙。因為老趙和我老公的主要矛盾，蓋過了家庭其他小矛盾。

我老公說到老趙，竟有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總以“幸虧我沒像他”結(jié)尾。我老公也算是草根逆襲，上高中時成績一般，老趙逼迫他高中沒念完轉(zhuǎn)念中專，為了早點賺錢補貼家用。老公上中專時，始終充滿對大學(xué)的向往，自學(xué)成才參加高考，竟考上名牌大學(xué)。當(dāng)年他金榜題名時，各界人士紛紛發(fā)來賀電，唯獨老趙板著臉，聲稱若他去上大學(xué)就要砍斷他的腿。

幸虧我婆婆充當(dāng)了堅強后盾，讓老公滿足夙愿。大學(xué)畢業(yè)后，老公通過選調(diào)考試，成了公務(wù)員，幾年下來事業(yè)小有成，但就是不肯原諒老趙。他與婆婆對老趙的鄙夷，潛移默化影響了我和兒子。

二

初與公婆同住時，我作為一個當(dāng)代不上進小青年，最痛苦的事莫過于被剝奪了睡懶覺權(quán)。辛苦上班五天，好容易迎來周末，剛要進入回籠覺，就會傳來老趙極有節(jié)奏的拖地進行曲。

老趙每天早上都拖地。他手法極重，永遠會碰到家具，或把小東西震得掉下來。然后以我婆婆一聲獅吼“別拖了！”結(jié)束當(dāng)天的衛(wèi)生清理。

如此費力不討好的事數(shù)不勝數(shù)。每天，老趙還會滑稽地穿著我家超級萌的Hello Kitty圍裙做飯，做出來的食物永遠用力過猛，味道錯綜復(fù)雜，成為黑暗料理，遭到幾口食客的一致差評。

我偷偷問老公，老趙做菜實在沒天賦，為什么他每天要做啊。老公提到老趙，就是那副“他沒得救”的表情，翻個白眼不想多言。

老趙還被老公詬病的一個毛病就是愚蠢，或者說是單純。他相信“別人說的”。他有時帶著我兒子出去遛，回來買了各種“切絲神器”“嬰幼兒輔食神器”之類，價格很便宜，但既不好用而且壞得極快，都是聽信了“別人”而買。這個“別人”，他一描述我們便知，人家的學(xué)名叫“托兒”。

三

我老公總說老趙“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原來老趙生出來，母親就難產(chǎn)去世。老趙曾被父親遺棄，隨后也不知怎么，在養(yǎng)父母家養(yǎng)到3歲，又回了親生父親身邊，此時多了個后媽。

老趙常常說起后媽虐待自己。老趙的父親在80歲時忍無可忍，和她離了婚，估計她當(dāng)年的確是個厲害角色。

總之，老趙有六兄妹，其中有三個同父異母。老趙夾在中間，又有“克死”母親之嫌，應(yīng)該童年是過得不咋地。

前不久，我買回一個家用兒童樂園，要拼圍欄和各類玩具，此種粗活自然由老趙來做。我在臥室，等孩子睡著后出來喝水?？吹嚼馅w滿頭大汗，正在忙著看說明書拼裝“樂園”。突然，他手機響了。

“哥。”看樣子是老趙兄弟打來的。老趙聊了幾句家常，突然說，“返聘的事，還是不去了。我每天在家有的是活干……以前都沒享受過家庭樂趣，現(xiàn)在，我真的舍不得?！?/p>

原來，老趙退休后，作為技術(shù)骨干，單位想高薪返聘他。他從未和我們說。雖然平時在家笨手笨腳，做著不擅長的家務(wù)，還被家人嫌棄，他卻說享受。

我聽了心酸，該是有多珍視家人，才會這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成長歷程。接受溫暖多的，回報別人以溫暖。接受冷漠多的，回報別人以冷漠。婆婆和老公都與往事叫板，眼睛盯住公公的虧欠，其實我們給予他的又有多少？大家分明對老趙很差，他卻覺得很好。能和我們守在一起，他就知足。

四

一直以為老趙是“牛一般的人”，有使不完的蠻力，卻忘記了，他也是年過六旬的老人。一天，老趙病了。

他不吃東西，躺在床上。我們要送他就醫(yī)，他執(zhí)意不肯，說睡一覺就會好。最后老公發(fā)怒了，才把老趙拖進醫(yī)院。我下班去醫(yī)院，看到平時的“老好人”在大發(fā)脾氣，不肯讓護士扎針。

見我去了，護士相當(dāng)委屈，訴苦說這個爺爺脾氣太怪。見我來了，老趙瞬間變老實，恢復(fù)平時家中的“底端”位置，配合扎針。

醫(yī)生說，老趙只是感冒，但要注意車禍老傷后遺癥，怕復(fù)發(fā)。車禍？我一頭霧水。從來沒聽說，老趙遭遇過一場兇險車禍，還做了開顱手術(shù)，當(dāng)時生存幾率只有50%。

我突然想起老公高考時間，差不多就是老趙手術(shù)前。老趙生死未卜，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伴和兒子吧。老公讀的中專專業(yè)對口老趙的工作單位，畢業(yè)繼承老趙的位置沒問題。當(dāng)時媒體又鋪天蓋地報道“大學(xué)生找不到工作”，眼見兒子本來可以馬上畢業(yè)，過上安穩(wěn)生活，卻要再賭上4年，冒一場險，老趙才會反對吧。畢竟，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足夠時間。

還好，像擲骰子，全家人的運氣不錯。然而，沒人想過換了壞的一面，會是怎樣。

沒看到已從醫(yī)生辦公室回來的我，老趙大聲責(zé)怪護士吊那么多瓶藥，不耐煩地說自己好了，要出院了，說還有很多家務(wù)事等著做……

三天后，老趙回了家，當(dāng)天就穿著Hello Kitty圍裙，做了一桌飯菜。婆婆和老公吃了一口，臉上表情又是“難吃爆了”。我忙說：“排骨蒸得不錯，有進步。”“真的？”老趙難以置信。婆婆和老公竟也附和起來。

我已在他住院時，宣布了他要被返聘的消息，婆婆和老公開始驚訝，隨后失落，想起畢竟做得不好也比沒人做好。且老趙住院那幾天，家里簡直亂成一團。最后我說，大家要對老趙好點了，不然他沖去上班了怎么辦。

一家人吃飯其樂融融，讓人幾乎忘記這才是本來該有的模樣。我看著老趙幸福的臉，同情又自責(zé)。一直以來，他都處在我家“食物鏈”底端，但他對家庭的貢獻，對我們的愛，都處在頂端。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