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黛姮，半生“復活”圓明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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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建筑大師梁思成的關門弟子，郭黛姮在建筑學界大名鼎鼎。

杭州重修雷峰塔，她是總設計師。她主持維修的六和塔，被視作文物建筑保護的范例。但獻身建筑半生，她最大的夢想是守護圓明園。“我對這里一草一木都深有感情，希望恩師以我為傲?！?/p>

摸索中，被遺忘的圓明園一點點展現(xiàn)

郭黛姮生長于北京的四合院，自小便對滿眼的青磚灰瓦興致盎然。高中畢業(yè)，她如愿進入清華大學建筑系，師從建筑大師梁思成。

郭黛姮對圓明園的癡迷始于第一次去圓明園上課：畫素描，老師選了西洋樓（圓明園內一景），當時她不了解，以為圓明園就是西洋樓，不知道還有那么多中式建筑。老師苦笑著，遙望遠處悵然地說，萬園之園，怎么可能就這一景呢？西洋樓只在園子最北側一塊很小的區(qū)域內，為的是滿足皇帝的獵奇心理，圓明園主要區(qū)域都是中國傳統(tǒng)建筑。當年，木結構建筑、花草園林都被燒毀，唯有“石頭景”殘留下來。

郭黛姮的心被刺痛了，之后，圓明園的一切，她都十分關注。

后來郭黛姮留任清華大學建筑系，被選為梁思成的助手，師生二人常在圓明園的斷壁殘垣間駐足。上世紀60年代，這一片成了農村，沒有圍墻，住著農民，分布著稻田，郭黛姮無數次暗暗嘆息：這不該是圓明園應有的樣子。

梁思成說：“150余年的營造毀于一旦，痛心啊。不論是頹敗的殘墻，還是殘破的石刻，都是訴說著的歷史，忘記歷史，就是背叛。”

正是這句話，點燃了郭黛姮的夢想，她發(fā)誓，有生之年，一定要為圓明園做點什么。

第一次機會源自偶然。上世紀80年代末，廣東珠海市旅游局找到她，請她設計一個旅游景區(qū)圓明新園。郭黛姮覺得人生一下敞亮了，精選出圓明園四十景中的十八景加以復原。6年后景區(qū)開業(yè)，民眾熱情膨脹，每天的接待量都近十萬人。

盡管如此，郭黛姮卻心生難受。這些復建建筑，不過是滿足當地旅游業(yè)發(fā)展的一處景點而已，怎么能代表圓明園的文化內涵呢？

從珠?；貋砗?，郭黛姮一有空就跑國家圖書館，查閱關于圓明園的檔案。2000年，郭黛姮申報了圓明園檔案資料研究這一課題。彼時計算機業(yè)剛起步，郭黛姮決定建一個圓明園的數據庫，也許以后修復時用得著。

付出很快有了成效，圓明園管理處找到郭黛姮，希望做進一步的研究規(guī)劃。

于是在圓明園里，經常能看到郭黛姮和學生們的身影。很多遺址人跡罕至，大家在一人高的草叢里艱難摸行。這樣的摸索中，上下天光遺址的臺階被發(fā)現(xiàn)了，杏花春館遺址的山洞、假山被找到了，濂溪樂處遺址的木樁于亂草叢中重見天日，天然圖畫遺址的湖心島被準確定位……遺忘的園子一點點展現(xiàn)出來，那一刻，郭黛姮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直面質疑，拒絕讓園林返老還童

研究圓明園之外，郭黛姮還有另一項重大任務：捍衛(wèi)圓明園。

新世紀伊始，關于圓明園是否復建的話題，一度掀起社會大討論。在甚囂塵上的全面復建聲中，郭黛姮堅決站在了反對面：圓明園不僅具有文物價值，更具有文化價值，即便復建，也要建立在對遺址進行有效保護的基礎上。

因為她的捍衛(wèi)，圓明園的修繕與保護最后確定為保持整體完整性，重點安排建筑遺址的清理，山形水系、植被景觀、圍墻園門的恢復。在此基礎上，再復建部分向游客提供服務和展示功能的建筑和景點。

郭黛姮對這樣的結果很滿意：“作為最牽動民心的遺址公園，它承載的文化價值與歷史信息才最重要?！?/p>

她反對在遺址上全面復建，更反對任何無厘頭的新建、重建。

2005年，橫店集團董事長徐文榮策劃在橫店重建圓明園，用于旅游和影視劇拍攝。他托人找到郭黛姮，咨詢意見，也希望她提供一些技術支持。

郭黛姮表示，在遺址上復建不可能，在異地復建也不可能。當年建造園子的很多資料、圖紙早已遺失流散了；當初的建筑材料很多是海外進口，現(xiàn)在國內也找不到；目前工匠的建筑技藝水平也達不到當時的水平，很多工具都不會使用了；再者，古代建筑和山水的空間搭配很巧妙，現(xiàn)在去復建，也很難達到當時的意境。

徐文榮不甘心，幾次三番登門拜訪，還帶來了橫店影視城一些仿古建筑的照片，試圖說明復建的東西可以很逼真。郭黛姮也不多說，帶著徐文榮在圓明園好好走了一趟：“圓明園代表的歷史信息無法復制和重現(xiàn)。即使能夠重建整個園子，也絕非真實的它，不過是一個仿制品、一件贗品?！?/p>

郭黛姮牢牢記著恩師梁思成的叮囑：那些善男信女要修一個佛寺，然后捐了錢，結果寺院卻修得像返老還童。佛寺也好廟宇也好，隨著歲月滄桑會有很多變化?，F(xiàn)代人的修繕要使它們老當益壯，而不是返老還童。

“復建”圓夢，為了守護也為了傳承

雖然盡力保護了圓明園，郭黛姮卻并不痛快。畢竟紙上得來終覺淺，面對一個主要靠想象來彌補形象缺失的圓明園，這也是民族之大不幸。

于是，2009年，郭黛姮毅然領命，帶領80余位專家學者和專業(yè)人員，開始了一次世界園林與遺址史上空前的研究——圓明園數字復原工程。

做三維仿真表現(xiàn)圓明園景區(qū)，并且把建筑細節(jié)也呈現(xiàn)出來，需要容納大量信息。為了盡力真實再現(xiàn)，郭黛姮帶領研究人員查閱了浩如煙海的歷史檔案，甚至多次遠赴異國他鄉(xiāng)，才輾轉求得。

這個過程的艱難自不用言。由于圓明園有關的圖紙資料珍貴而脆弱，國內的保存機構管理嚴格，“概不外借”。郭黛姮不得不騎著自行車，一家一家去敲門。在國外，情況也沒有好一些。

郭黛姮海外尋訪第一站為美國，雖然美國國會圖書館接待了她，顯然并不太熱情。之后尋訪小組又去其他博物館、藝術館、圖書館，碰壁依然時有發(fā)生，即使開門迎客也相當戒備。更有一些館內明明存有圓明園文物，卻拒絕向尋訪小組開放。

尋訪難度極大，郭黛姮還是咬緊牙關堅持了下來。到海外尋找線索是必要的，因為很多圓明園的陳設器物、字畫等文物信息和檔案都缺失，特別在英國，大量圓明園流失文物至今下落不明。

經過兩年的努力，團隊完成了第一期項目。22個景區(qū)和55個不同時期的建筑全景，得以復原三維模型庫。兩年后，基于此的“圓明園移動導覽系統(tǒng)”投入使用，游客可以通過郭黛姮的數字模擬系統(tǒng)，看到12個景區(qū)。

過去一些電影、電視里也出現(xiàn)過模擬圓明園的圖景，但準確性不夠，模型從3000面到2萬面不等。郭黛姮要求做到15萬面，這樣就很逼真。團隊先后畫了4000張圖紙，模型做了幾千個，每個細節(jié)都自己建模，而不是貼圖。

2017年4月，郭黛姮的虛擬復原取得長足進展，成功“復活”圓明園32個景區(qū)、270年間的面貌，其中九州清晏、含經堂等10個最具代表性的景區(qū)是首次上線。只要下載再現(xiàn)圓明園移動導覽系統(tǒng)App，便可跨越時空，看到圓明園多個歷史時期的盛時景象。

這個系統(tǒng)推出后，一片驚叫聲涌來。郭黛姮像所有用戶一樣激動：“我們將不止看到圓明園的斷壁殘垣，還能從虛擬場景里感受到它曾有的輝煌。經歷了多少變遷，這也是另一種還原?！?/p>

目前的復原占了圓明園全景的六成，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郭黛姮已經頗感欣慰：“也許等不到全景再現(xiàn)的那天，但我盡力了。我對得起作為華夏子孫的良心，對得起恩師當年的教誨?！?/p>

（圖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編輯 趙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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