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托夫
鎮(zhèn)上來了一群野象,它們氣急敗壞,東奔西闖,鼻管朝天兇煞煞地吼叫,嚇壞了眾人。大家紛紛從簡陋的房屋里狼狽地逃出來,晚一步,就會發(fā)生屋毀人亡的慘劇。野象群見人后,就兩眼發(fā)紅窮追不舍,聯(lián)系到幾天前的事件,可想而知,這群象是來找人們復仇的。就在三天前,鎮(zhèn)上的獵民把一頭落單的八歲大小公象給獵殺了。當時,鎮(zhèn)上的人是真高興,大家一手拎著臉盆,一手拎著獵刀,圍著死象,你一塊兒,我一塊兒,不過十幾分鐘而已,碩大的象肉已經(jīng)所剩無幾,到最后,只剩一攤暗沉的血跡。晚間,各家的煙囪里冒出炊煙,空氣中依稀可以聞見煮象肉的味道。那頭象,鎮(zhèn)上百十口人用了三天的時間才給消化干凈。正當大家還在腦海中回味著象肉的美妙時,不曾想,象群竟然冷不防殺了個回馬槍,鎮(zhèn)上居民損失慘重。
象群來襲時,鎮(zhèn)長巖明店正坐在露天茶館的茶座上和人聊天。在此之前,他走出家門來茶館的路上,胃里油然升起一股腫脹感,伴隨著陣陣輕微的絞痛,令他精神上莫名的一陣緊張;或許是連續(xù)兩天吃象肉,身體有些難以消受吧,他這樣想著,心下也就釋懷了。他來到鎮(zhèn)頭的那家茶館,這是午后,一天之中最悶熱的時刻,毒辣辣的日頭當空照著,絲毫沒有要下雨的意思。此刻大家都在午休,嘎啦茶館門外的那幾張桌椅在日照下被曬得發(fā)燙,茶座上空蕩蕩的,毫無一人。幾只在茶座附近徘徊覓食的野鳥,見有人走近,撲打著翅膀濺起一襲灰塵,飛入了近旁的茂密雨林中。
鎮(zhèn)長來到嘎啦家的門畔,隔著門扇,可聽到嘎啦沉悶如雷的鼾聲。門是虛掩著的,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他看到嘎啦沉睡在床板上,嘎啦的妻子睡在一側。由于天熱,嘎啦上身赤條條,下身只穿了一只短褲衩,一只蒼蠅興奮地落在他的左臉上,舔舐著他臉上的油汗。
鎮(zhèn)長喊了聲:“嘎啦。”
嘎啦睡得太死了,對于鎮(zhèn)長的喊聲毫無反應。
鎮(zhèn)長抓起掛在脖子間的毛巾,揩了揩臉面上的汗珠。接著,他不由得提高嗓門繼續(xù)喊道:“嘎啦!”這次的喊聲中夾雜著一絲不耐煩。是的,大熱天的,站在門外被陽光暴曬,的確會讓人感到不快。這次的喊聲仍然沒有起到應有效果,嘎啦翻個身,換了個姿勢,呼嚕打得更響,看起來睡得更香了。反倒是睡在他一旁的妻子,聽到兩聲喊叫,逐漸清醒了。她略微抬了抬頭,看到門旁鎮(zhèn)長的身影,立馬反應過來,去推她的丈夫。嘎啦被推了幾下,終于醒了。他略有不快地坐起身。打過一只哈欠后問道:“怎么了?”
他妻子指了指門口:“鎮(zhèn)長來了?!?/p>
嘎啦往門口瞄了一眼,并沒看到鎮(zhèn)長的身影。鎮(zhèn)長在片刻之前,已退了出去,此刻正坐在茶座的條凳上等待著。嘎啦快速穿上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短袖,又去沖了一壺普洱茶,拿了兩只杯子,走了出去。他的妻子也已經(jīng)起床,不過正對著鏡子梳妝打扮,說是梳妝打扮,有些不恰當,她只是在梳理捆扎因午休而凌亂了的頭發(fā)。
嘎啦在鎮(zhèn)長對面坐下了。兩人面前分別放了一只茶杯,嘎啦把它們斟滿。
鎮(zhèn)長語帶諷刺地說:“都五十好幾的人了,還能睡得那么死?!备吕沧チ俗ビ行┌l(fā)白的頭發(fā),憨厚的笑了笑。他們倆歲數(shù)相差不了幾歲,對比起來,鎮(zhèn)長要稍微年長一些,但是,嘎啦卻比鎮(zhèn)長還要顯老,他沒有鎮(zhèn)長那樣的一頭烏發(fā),也沒有他那么好的食欲和體格,他只有一點能夠比得過鎮(zhèn)長,那就是他良好的睡眠,幾乎頭一沾枕頭,就能呼呼大睡起來,這一點,鎮(zhèn)長多少是有些暗自羨慕的。
“鎮(zhèn)長今天來得早,”嘎啦捧著茶杯,朝杯里吹著涼氣,“沒在家里睡午覺?”
鎮(zhèn)長搖搖頭,表情有些沮喪:“一整天了,心神不寧。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頭有些憋悶,就來你這喝杯茶?!?/p>
“是昨晚沒睡好嗎?”
“或許吧?!?/p>
嘎啦的妻子這時從屋里走出來,手里拿著兩只坐墊。
鎮(zhèn)長看到她,笑了起來:“你再不來,我倆的屁股都要燙化了。”
嘎啦的妻子和嘎啦同歲,長相是出了名的好看,不知當初怎么就看上了嘎啦,看上他哪一點了?鎮(zhèn)上的人都想不通。鎮(zhèn)長欠起身,她把坐墊鋪在鎮(zhèn)長剛剛坐過的地方,隨后又去給她的丈夫鋪坐墊。坐墊隔熱,是用棕櫚葉編制的,坐在坐墊上,屁股就不會被灼熱的條凳所燙傷。
“來點兒香蕉,”鎮(zhèn)長沖嘎啦的妻子說,“番木瓜也行?!?/p>
嘎啦的妻子聞言折身離開后,鎮(zhèn)長對嘎啦說:“最近象肉吃多了,胃里不是很舒服?!?/p>
“我也一樣?!备吕舱f。
“吃點兒水果有益于腸道消化。醫(yī)生這么說。”
“沒錯,”嘎啦說,“我每天晚上都吃兩只番木瓜?!?/p>
“你家的象肉還有剩嗎?”
“沒有了?!?/p>
“我說,如果你還要吃的話,我那里還有一點兒,不是太多,不過夠吃一頓的。”
“不吃了,”嘎啦大搖其頭,“不能再吃了?!彼巡璞锏乃伙嫸M,然后繼續(xù)說:“偶爾吃一下嘗嘗鮮還好,要是頓頓都吃這象肉,誰也受不了。”
“是呀!”鎮(zhèn)長說,“受不了!”
鎮(zhèn)長額頭又布滿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再次抓起毛巾揩了把汗。遠處的野檳榔樹冠上落了一只大犀鳥,在啄食樹上的果實。湛藍的天空中,濃云滾滾,日頭依然毒烈。四野十分寧靜,除了樹上那只不知疲倦的大犀鳥還在外出覓食,似乎別的一切生物此刻都躲在叢林里的樹蔭下休養(yǎng)生息。
嘎啦看到鎮(zhèn)長揩汗,這才記起什么。他站起身往屋里走,他的妻子正端著果盤迎面走來。嘎啦從她手里接過果盤,另外又吩咐說,把那把大號的遮陽傘拿來。
嘎啦把藤條編制的果盤放在鎮(zhèn)長面前,果盤里有一把香蕉,三只番木瓜,以及一柄水果刀。鎮(zhèn)長從嘴里把嚼了一會兒的茶葉吐出來,從果盤里拿起刀子,又拿起一只番木瓜,他把那只番木瓜切成了四份。嘎啦從鎮(zhèn)長手里接過一份已經(jīng)剔除籽的瓜肉。
鎮(zhèn)長把其余的三份番木瓜都剔除了籽,他咬了一口瓜肉,不住點頭。
“味道還是那么好?!?/p>
“是啊”嘎啦說,“是啊?!?/p>
鎮(zhèn)長很快就把三份番木瓜啃得精光,啃得只剩一張張薄皮。吃完第一只番木瓜后,鎮(zhèn)長又去切第二只。很快,第二只番木瓜也吃完了。鎮(zhèn)長隔著襯衫揉了揉肚皮,“感覺好多了。”
嘎啦的妻子把遮陽傘送了過來,嘎啦幫著把傘蓋撐起來。
“還要吃點兒啥嗎?”嘎啦的妻子問。
“不用了?!辨?zhèn)長含笑說道,“你是個好妻子,我一直給嘎啦說。嘎啦娶到你,是他走了狗屎運。”
嘎啦得意地咧開嘴巴,沖他的妻子揮了揮手,“沒事了,去忙你的吧?!彼牭胶螅娃D身離開了。
“有一句古諺,”鎮(zhèn)長皺了皺眉頭,盯著瓜皮上的一只綠頭蒼蠅說道,“有一句古諺我近來總是想起。”
嘎啦望著鎮(zhèn)長,等待他繼續(xù)說下去。
鎮(zhèn)長卻沒再說了,他用手掌捂在臉上,搓著臉頰。
“哪一句?”過了會兒,嘎啦開口詢問道。
“大象是不會忘記的。”
“都過去三天了?!?/p>
“是啊”鎮(zhèn)長坐直身體,不無憂心地說道,“三天來,毫無動靜。我總覺得哪里不對?!?/p>
“哪里不對?”
“按理說,象群應該會回來一趟,找找那頭小公象?!辨?zhèn)長說,“可你看,到現(xiàn)在,三天過去了,還沒見它們的身影?!?/p>
“它們恐怕已經(jīng)忘掉這事了?!?/p>
“不會的?!辨?zhèn)長說,“上次來我們鎮(zhèn)子的那個英國動物學家不是說過,大象有八歲孩子的智力和記憶力。再說了,我們的古諺也說了,大象是不會忘記的。”
“你在擔心了?”
“是啊?!辨?zhèn)長說,“我擔心它們哪天冷不防來個回馬槍,讓我們措手不及?!?/p>
“應該有點兒防御措施?”
“沒錯。我準備安排人手,輪流在四周的山頂上放哨?!?/p>
“可是那群年輕小伙子肯干嗎?”
“不知輕重。”鎮(zhèn)長嘆口氣,“他們不知輕重,做事之前也不來和我們打聲招呼,就那樣魯莽地獵殺了那頭小公象。他們是不知道惹惱了象群的后果?。 ?/p>
“那群小伙子,自以為有把獵槍就了不起?!备吕舱f,“獵槍在發(fā)起飆來的象群面前不值一提啊?!?/p>
“是啊”鎮(zhèn)長說,“所以我才擔心。”
“他們還沉浸在鎮(zhèn)上年輕人的贊美聲里”嘎啦說,“你讓他們?nèi)シ派?,提防象群的襲擊,他們不一定肯干。”
“不容得他們反對”鎮(zhèn)長說,“畢竟關乎到大家的安全,我有義務維護大家的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p>
“多少你要費一番口舌。”
“這一點少不了?!?/p>
2
草藏在擦拭著獵槍,獵殺那頭小公象的就是這把槍。鎮(zhèn)上就這一把獵槍了,其余的都在戰(zhàn)爭期間被逃進山林里的倭寇收繳了。這把槍是爹傳給他的,當時,他爹把槍埋藏在了林間的一塊兒頑石旁,等到風頭徹底平靜了,才取了出來,得以幸保。獵殺小公象也是一時沖動,并不在他的計劃之內(nèi)。打獵一般都是用獵弩,幾乎不怎么用槍,他每次和伙伴進山,卻總帶著獵槍,只是為了遇到猛獸時,起到威懾作用。那天他們一行五人上山,準備打一些獵物回來,不曾想,只打到兩只野雞,在歸途中,他們從一片山谷穿越,那片山谷常有象群出沒。他們走過時,小心翼翼,頻頻東張西望,直到走出山谷,也沒有見到象群的身影。草藏估計,象群應該是去十里外的水塘里飲水去了。等到快接近鎮(zhèn)子時,他們發(fā)現(xiàn)鎮(zhèn)民們的菜園子里有一頭小公象,那頭小公象比起成年象來,體格不是太大,對人們的接近反應也不是很警惕。草藏一行人遠遠地站著,觀望著它。它依然在吃園里的蔬菜,用長而靈巧的鼻子一把卷起一棵菜蔬,送進嘴里,再卷起一棵來送進嘴里,毫不在意草藏他們的圍觀。幾只牛虻落在它的肩背上,它不時用碩大的耳扇去扇動,用長長的鼻子去抽打。草藏他們逐漸走近,躲在一株旅人蕉旁,他在同伴的慫恿下,舉起了獵槍,瞄準那小公象的頭部,開了第一槍。槍聲在四野彌漫開來,山間的白霧迅速掠過。
那頭象中了第一槍,鼻子朝天昂著,發(fā)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悲愴嘶吼。草藏他們嚇壞了,以為小象要對他們發(fā)起攻擊,還以為那第一槍并沒有打中。草藏驚慌失措之下,連忙又補了幾槍,每一槍都打在那頭象的頭部。它終于承受不住火藥的威力,在幾聲槍響后,像一灘爛泥似的轟然倒地,從它嘴里流出還未下咽的嚼得稀碎的綠色菜蔬??吹叫∠蟮沟睾?,同伴們歡呼雀躍,像對待戰(zhàn)爭英雄似的,一一與草藏擁抱,草藏得到了同伴們的稱贊,最后,他們齊力把他扛在肩上,像肩扛圣物一樣,把他扛回了鎮(zhèn)子。草藏是鎮(zhèn)子里第一個殺死大象的人,以往鎮(zhèn)民對大象都很畏懼,即便象群席卷了鎮(zhèn)民的菜園和果園,也無人敢站出來吱聲。這下好了,這個叫草藏的年輕人,幫大伙兒出了一口惡氣。
鎮(zhèn)上的人聽到當街招搖過市的呼喊聲,都走了出來,當他們得知草藏把一頭大象給獵殺了的時候,迅速把草藏這伙年輕人圍得水泄不通。他們逐一表達了對草藏的敬佩之情,有些之前冷待草藏的少女們,此刻看待草藏的眼神已經(jīng)悄悄起了變化,有一種傾慕之光從她們的眼神中偷偷流露出來。在此之前,菜園果園飽受象群侵擾,敢怒不敢言更不敢有所行動的農(nóng)戶,此刻,更是對草藏佩服得五體投地。
鎮(zhèn)民們圍著草藏,七嘴八舌的說著。
“就該給它們點兒顏色看看,要它們知道我們也不是好惹的!”一個農(nóng)夫說。他家里有幾塊田地,種植了野蘋果、山梨和番木瓜,每年瓜果成熟期間,都會召來象群的襲擾、掃蕩,象群每次襲來,整個果園就像遭遇了一場特大臺風,瓜果清洗一光不說,有的果樹還被連根拔起。他除了對著天空怨聲載道以外,根本沒有膽量拿起叉子去找象群理論。但現(xiàn)在,在得知草藏獵殺了一頭象的時候,憋屈在他心頭多年的一口惡氣終于長舒出來。他心下感到很快意,神清氣爽,多年沒有這樣的好心情了。“你是咱們鎮(zhèn)子上第一個獵殺大象的”他接著說,眼睛直視著草藏,“你真了不得?!?/p>
有人附言道:“不能小瞧了年輕人。”
還有個心高氣傲的小伙兒不服氣地說:“我要是有把獵槍,早就把象群殺得一干二凈了?!彼袧M力,是草藏的死對頭。處處和草藏作對。即便如今草藏獵殺了一頭大象,他還是不太服氣。他沒有獵槍是真的,他和大伙兒一樣,有一把獵弩??扇绻娴慕o他一把槍,他真的能把象群獵殺干凈?這就另當別論了。說不定,真給他一把槍的話,他早已葬身象牙了。
“那頭象在哪呢”有人這樣問,“咱們大伙兒都還沒吃過象肉?!?/p>
這時,草藏開口了。
“那頭象太沉重了,”草藏說,“在腰果家的菜園子里,我們幾個沒辦法抬動?!?/p>
鎮(zhèn)民們呼啦啦一下子散去了,小孩子直奔菜園,想盡快見識見識那頭被獵殺的小公象是何等模樣,大人們則返回家里,拿著鐵桶和獵刀,奪門而出,想及時趕到現(xiàn)場,分一杯羹。畢竟象肉是什么味道,大伙兒誰也不知道,都有品嘗一番的欲望。
當人群散去后,鎮(zhèn)長出現(xiàn)了。
他一直默默站在人群的外圍,把事情的大概都聽到了。他一臉嚴峻,絲毫沒有為草藏捕獲大象而感到欣喜。待人群散去后,他步至草藏身旁,低沉地說:“是頭象嗎?我是說,你獵殺的是一頭象嗎?”
草藏點點頭。
“其他象呢”鎮(zhèn)長說,“你獵殺那頭象的時候,其他象在哪?有啥舉動,沒有攻擊你嗎?”
“是一頭獨象”草藏解釋說,“有七八歲大。沒看到象群的影子?!?/p>
鎮(zhèn)長思考片刻,又問道:“是頭小公象嗎?”
“是的吧”草藏說,“我沒怎么留意,大概是的。”
瞬間,鎮(zhèn)長的臉色有些灰暗了。
常在附近山谷出沒的那個象群,以一頭母象為頭象,也就是象群的首領。以這個頭象為核心的是一個由七頭成年象、三頭小象組成的象群,其中,這個頭象本身也育有一頭小象,是象群里三頭小象中唯一的一頭小公象。當鎮(zhèn)長弄清楚草藏獵殺的正是那一頭小公象時,他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獵殺一個頭象的小象,要比一頭普通的小象危險系數(shù)更大。這是因為頭象更有號召力,頭象發(fā)起怒來,整個象群都會動怒。他是鎮(zhèn)上為數(shù)不多還恪守祖訓的人,你可以說他守舊,也可以說他古板,但他始終記得祖上傳下來的言語訓誡。不要獵殺大象——這是其中一句,祖上的人,曾因獵殺大象而被象群報復,遭受滅頂之災,幾乎覆滅。當然,現(xiàn)在的年輕人早已把這些訓誡拋之腦后,忘得一干二凈。
象已經(jīng)獵殺了,說再多也無用。鎮(zhèn)長沒再說什么,就轉身走開了。草藏在身后望著鎮(zhèn)長遠去的背影,感到疑惑不解,“鎮(zhèn)長這是怎么了,怎么沒有一絲喜悅呢?”草藏在心中嘀咕道。鎮(zhèn)長沒有去腰果家的菜園,而是徑直回到了自己家。家里空無一人,妻子和孩子都去分割象肉了。掛在墻上的獵刀,還有墻角的鐵皮桶,也被他們帶走了。鎮(zhèn)長把添滿冷水的水壺放在爐火上,他嘴里有點兒干。水還在燒著,他坐等著無聊,就把收音機拿出來,扭出了一個電臺。因為信號不佳,收音機里發(fā)出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聽不清晰。他關掉收音機。又開始想著祖訓、草藏那幫年輕人、還有讓他感到隱隱不安的明日。
第三天偏下午時分,也就是草藏在擦拭那把獵槍的時候,聽到有人敲門。他把槍掛在墻上,起身去院子里開門。是嘎啦?!案吕膊辈莶卣f,“有啥事嗎?”
嘎啦笑笑,“是鎮(zhèn)長托我來的?!?/p>
“他要見我?”
“是啊,要見見你。”
“有啥要緊的事嗎?”
“去了就知道了,他有話對你說?!?/p>
“地點在哪?”
“我家的茶館?!?/p>
3
嘎啦把草藏帶到后,去給草藏搬來了一只圓面凳子,又去拿了一只茶杯。草藏在鎮(zhèn)長和嘎啦之間坐下了。鎮(zhèn)長這時在切那三只番木瓜中的最后一只,草藏坐下后,他沖草藏點點頭示意。番木瓜切好了,依然切成了四份。鎮(zhèn)長把其中的兩份給了草藏,把另外兩份給了嘎啦。
“鎮(zhèn)長你不吃?。俊辈莶亻_口道。
“不吃了,我剛剛吃過了。”
草藏在大口吃著番木瓜。
鎮(zhèn)長把三只茶杯里的水分別添滿。
等草藏把番木瓜吃完后,鎮(zhèn)長才開口說:“草藏啊,叫你來是想給你商量個事。”
草藏感到有些意外,沒想到鎮(zhèn)長有事情還要找自己商量。
“你說嘛,鎮(zhèn)長”草藏說,“啥事?”
“還是那頭象的事?!?/p>
那頭象能有什么事,都已經(jīng)死掉了。再則說,鎮(zhèn)上的人都已經(jīng)把象肉平分了,這會兒估計都吃得差不多了。鎮(zhèn)長家也分到了象肉啊,沒理由還揪住這頭象做文章啊,草藏心里暗暗想著。
“鎮(zhèn)長”草藏說,“那頭象還能有啥事啊,死也死了,吃也吃了?!?/p>
“死是死了”鎮(zhèn)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說道,“可事情不會這么輕易結束的?!?/p>
草藏有些不耐煩了,“鎮(zhèn)長,你就直說吧,到底要我做什么?!?/p>
鎮(zhèn)長等的就是這句話。
“我想讓你和你那些打獵的同伴在鎮(zhèn)子四周的山頂上布下哨點。”
“現(xiàn)在又不是戰(zhàn)爭期間”草藏說,“用得著這樣嗎?”
“雖不是戰(zhàn)爭期間,但性質(zhì)上來說也差不多?!?/p>
“為啥呀?”
“因為你獵殺的那頭小公象。”
“和那有啥關系。”
“有直接關系。你獵殺了小象,象群肯定要來報復的。”
“鎮(zhèn)長”草藏大著嗓門猛然發(fā)問說,“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鎮(zhèn)長不答。草藏覺得鎮(zhèn)長老了,已經(jīng)不是他記憶中那個勇猛矯健、膽識過人的鎮(zhèn)長了,更不是那個他曾經(jīng)仰慕崇敬的對象了。草藏看著鎮(zhèn)長,只覺得他老態(tài)十足,甚至有些怯懦,有些瞻前顧后、畏首畏尾的。
草藏說出那句話之后,一片安靜。嘎啦轉過臉去,看向遠處。遠處有兩個孩子在把一只空椰子當作皮球來踢。鎮(zhèn)長則把玩著手中的茶杯,仿佛沒聽見草藏的問話。草藏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有些言重了。出于對長輩的尊敬,也是為了恢復平靜祥和的交談氛圍,草藏語氣軟下來,繼續(xù)說道:“鎮(zhèn)長,有這個必要嗎?”
“怎么沒必要?”鎮(zhèn)長說。
“事情都過去三天了。這三天來,不是啥事都沒發(fā)生嗎?”
“這正是我所擔心的地方。”
“如果象群要襲擊我們,事發(fā)當天就應該出現(xiàn)了。何至于遲遲不現(xiàn)身呢!”
“你怎么想的呢?”
“照我看來,象群八成已經(jīng)把那頭小象忘掉了?!?/p>
“不會的”鎮(zhèn)長說,“有一句古諺你記得嗎?”
“哪一句?”
“大象是不會忘記的?!?/p>
“小時候聽我父親說起過。你說的這套道理,都是往事了?,F(xiàn)在和以前不一樣,現(xiàn)在我們有力道很強的獵弩,而且我還有一把獵槍。我們根本不用再去遵循古人的方式去生活?!?/p>
“你這樣想?”
“嗯”草藏說。
“你未免想得太輕率了?!?/p>
“也有可能是你想得太嚴重了?!辈莶胤瘩g說。
“假如說你是鎮(zhèn)長,此刻象群來襲擊我們鎮(zhèn)子的話,你該如何應付?”
“用獵槍來對付它們,我的槍法可是身經(jīng)百煉的。不能說百發(fā)百中,但也差不太遠。另外,每天和我一起上山打獵的那幾個伙伴,他們射弩的箭法也沒得說,甚至比我的槍法還準。”說這話時,草藏自己也沒太大的底氣。畢竟他也沒有真正見識過發(fā)起飆來的象群。何況,單單一頭毫無反抗與自衛(wèi)能力的小象,就讓他損失了多發(fā)子彈。如果是奔跑起來的象群,還會給他充裕的靜止的瞄準射擊的時間嗎?這樣一想,草藏心底也不由顫栗了一下。
“應付起發(fā)怒的象群,就靠著你那一把年代久遠的獵槍和幾把獵弩?”鎮(zhèn)長毫不留情地拆穿道。
鎮(zhèn)長的話讓草藏有點兒尷尬,一道難以察覺的猶豫從他瞳孔中一閃而過。但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兒上了,硬著頭皮也要堅持了?!拔疫@把槍雖然有些年頭了”草藏說,“但還好用。獵弩的威力對付起大象來,是有點兒不隔靴撓癢,但如果在箭頭上涂抹了毒樹汁,結果就不一定了?!?/p>
“你覺得那對大象管用嗎?”
“應該管用?!?/p>
“你能保證嗎?你又不是不知道象皮有多厚。”
“這——”草藏一時語塞,過了會兒才說,“這個不能完全保證,畢竟誰也沒有這樣干過。”
“嗯,不能保證”鎮(zhèn)長頓了頓說,“既然不能保證能抵抗得住大象的襲擊。那就更不能保證鎮(zhèn)民們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草藏”鎮(zhèn)長接著說,“你可知道我們鎮(zhèn)上有多少人口?”
因為鎮(zhèn)子足夠小,所以草藏不假思索地就能回答出來:“有一百多人?!?/p>
“嗯,一百多人。不錯,是一百多人。”
正當草藏為自己的回答感到滿意和沾沾自喜時,鎮(zhèn)長隨即又問道:“你可知道我們鎮(zhèn)子有多少孩子,又有多少老人?”
這一問讓草藏一時難以回答,他確實沒留意過這些。
“難以回答了嗎?”
“這個無關緊要”草藏說,“我不是鎮(zhèn)長,沒有必要知道這些?!?/p>
“看到了嗎?”鎮(zhèn)長攤攤手說,“凡是關乎到全鎮(zhèn)人,事情都推給了我?!?/p>
“你是鎮(zhèn)長?!辈莶亟拥馈?/p>
“沒錯,我是鎮(zhèn)長”鎮(zhèn)長說,“所以責任都在我。不管是誰捅的簍子,爛攤子都要我來收,對不對?”
“我也沒捅什么簍子啊。”
“還在嘴硬!”鎮(zhèn)長按捺不住火氣,不禁吼出聲來。
草藏把頭低下,滿臉委屈地用指甲摳著桌沿的木皮。這個時候,草藏才算是褪下逞強好勝的外衣,露出孩子氣的本性。
“草藏,”鎮(zhèn)長變換了語調(diào),語氣變得溫和,“你也知道,我是鎮(zhèn)長。既然大家推選我當了鎮(zhèn)長,我就要為大家的安全負責。鎮(zhèn)上那么多老人和孩子,大象來襲時,他們怎么辦?是的,你們年輕,抵擋不住就可以撤退,可是那些老人,那些孩子,他們往哪撤,往哪跑?他們躲得過、躲得了嗎?不出什么意外倒好,可一旦出了閃失,這個責任誰來承擔?到時候,不光我愧疚,你作為事端的挑起者,恐怕也難逃自責吧?我說的這些你明白嗎?”
“能明白?!辈莶靥痤^說。
“你能理解嗎?”
“嗯?!辈莶攸c點頭。
“那就好”鎮(zhèn)長說,“眼下,鎮(zhèn)上的大多數(shù)人,都在為你獵殺了頭大象,而沉浸在興奮和象肉的香味里,絲毫察覺不到潛在的危險。我是鎮(zhèn)長,理應在這個不恰當?shù)臅r候敲響警鐘。雖然我的做法可能會讓你們年輕人嗤笑,但為了鎮(zhèn)民們的安危,我不得不這樣做。”
“可是,鎮(zhèn)長,”草藏說,“象群真的會來襲擊我們鎮(zhèn)子嗎?”
“我只能這么說,我也不想它們來。但是,這是我們也左右不了的事情。我們只能盡量去做最壞的打算,只能去做最充足的準備?!?/p>
“鎮(zhèn)長”草藏看著鎮(zhèn)長說,“接下來我該怎么做,你說吧?!?/p>
鎮(zhèn)長的話語已經(jīng)對草藏起到了作用,他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也已經(jīng)和鎮(zhèn)長保持了一致。
“在周圍的四座山頂布下哨點,”鎮(zhèn)長說,“除了你之外,還需要些人手?!?/p>
“鎮(zhèn)長放心,需要多少人手我來找。”
“大概八人左右,分上午和下午輪流放哨。放哨期間,不能大意,一定不能有半點兒大意,更不能偷懶。每個人哨點都要有一只軍哨,稍微有異常,就要留心觀察,發(fā)現(xiàn)象群的身影后,就要吹哨告知。哪個哨點發(fā)現(xiàn)了象群,就哪座山頂吹哨,其他山頂放哨的人千萬不能亂吹一氣。那樣我們就不知道象群是從哪個方向來的了。我昨天已經(jīng)讓我的小兒子跑去山頂試過了,在山頂吹哨子,山下,我們這個鎮(zhèn)子是能夠聽到的。隨后每天我都會和嘎啦在這茶座上坐一整天,聽到你們傳來的哨音后,嘎啦負責敲鑼。鎮(zhèn)上的那只破鑼這回也派上了用場。稍后我和嘎啦會挨家挨戶告知大家,一旦聽到鑼聲,就跑來鎮(zhèn)頭集合,我?guī)ьI大家去山林里躲避?!?/p>
“今天還放哨嗎?”草藏說。
鎮(zhèn)長抬頭看了看天色。此時光照已經(jīng)不很毒烈,太陽在西方的天際落了一半。
“放哨”鎮(zhèn)長說,“先讓小伙子們適應適應。”
4
不出鎮(zhèn)長所料,象群果然來襲了。
就在當天日暮時分,就在一切安排就緒的時候。站在正北方向放哨的小伙子,幾乎還沒站穩(wěn)腳跟,就察覺到山外的山谷里有動靜,說是有動靜,其實并不恰當。除了樹冠的枝葉在大面積擺動,一切都靜悄悄的。聽不到這群運動著的動物發(fā)出半點兒聲音。樹冠的枝葉遮掩著,從山頂上看不到是什么動物在把枝葉大面積的帶動。有可能是一群猴子。因為這一帶是猴子的樂園。也有可能是象群。在正北面放哨的這個小伙子,名叫多景,他想到了有可能是一個象群,但卻沒有聽到一絲象聲。他豎著耳朵聽,手里的獵弩握得很緊。他想確定下來是象群后,再吹響掛在脖子間的那一只哨子。他不想誤報,假如說,他吹響哨子后,到頭來根本不是什么象群,而是一群在樹枝上游蕩來游蕩去的猴子,不單會給鎮(zhèn)子里的人徒增恐慌騷亂,日后還會被大家所嗤笑。
他緊盯著遠處那片移動的樹冠。眼睛眨也不眨。移動的樹冠分作兩股,一股向多景的哨點襲來,一股向著山旁一側的山凹沖去。向著多景襲來的這股移動著的樹冠,逐漸逼近了,多景額頭開始冒汗。他抓著獵弩的手心也已經(jīng)濕漉漉了。他切實地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恐懼。多景把口哨放進嘴里,隨時準備著吹響。然而,最終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卻是一個張皇失措的猴群。
“嗐”多景深吐一口氣?!霸瓉硎侨汉镒??!?/p>
多景把額頭上的汗水擦掉。又把手心里的汗水抹在衣袖上。持續(xù)的精神緊張讓他有點兒口渴,而近處剛好有一株野果樹。他打算摘些野果解渴,于是就丟下獵弩,往樹上攀爬起來。他爬著爬著,爬到樹的中部,視野變得很是開闊。他朝著鎮(zhèn)子方向望去,炊煙已經(jīng)開始冒起來了?!疤柌宦渖剑筒灰x開哨點?!边@是草藏吩咐的。但太陽眼見著就落山了。多景坐在樹杈上,觀賞著夕陽余暉把天空和山野涂染格外鮮紅的景致。他突然又看到那片移動的樹冠,那是從山旁一側山凹通過的那一股移動的樹冠,此刻已經(jīng)飛速向山下的鎮(zhèn)子沖去。那是什么?多景心里嘀咕,是另外一股猴群嗎?他為了看得仔細,又往樹上爬了爬,幾乎爬到樹梢。他站在更高的樹杈上向那股移動的樹冠望去,隱隱約約可見那熟悉的灰色的厚實的脊背,多景驚詫極了,差點兒從樹上栽下來。那是象群!移動的樹冠是那群龐大的象群跑過時帶動起來的枝杈的擺動。多景從驚懼之中反應過來,吹響了迫在眉睫的哨子聲。
與此同時,鎮(zhèn)上密集而刺耳的鑼鼓聲也敲響了。
鎮(zhèn)長不久前幾分鐘剛和嘎啦一起把鎮(zhèn)子上的住戶走訪一遍,把應傳達的都傳達了。雖然已經(jīng)日暮時分,各家各戶都在張羅著晚飯了,他卻并沒有回家去的意思。他想,各個哨點的小伙們都在山頂放哨,我豈能不堅守著崗位呢。因此,他又和嘎啦一起回到了嘎啦家的露天茶座。鎮(zhèn)長坐南朝北,嘎啦坐北朝南,他們兩個聊著天,喝著第二壺茶水。
“嘎啦”鎮(zhèn)長說,“我有點兒心慌?!?/p>
“怎么了?”
“說不出來,每當有大事發(fā)生前,都會這樣?!?/p>
嘎啦扭頭看看天色?!疤柖伎炻渖搅耍笙蟛粫@時來的?!?/p>
“不好說”鎮(zhèn)長說,“我?guī)н^兵,打過仗。也有多年的狩獵經(jīng)驗。出生入死那么些年了,每當有大事發(fā)生,我都會胸悶心慌。無一例外。老實說,我這么著急的安排人手去山上放哨,也是因為這兩日來胸悶得厲害。此刻,更嚴重了?!?/p>
這么一說,嘎啦也有些警覺,他向四野的山上往了一遍,沒有什么異常。各個山頂?shù)纳诼曇矝]響起。他笑著說:“看來,你這次的胸悶要成為一個例外了。”
“但愿如此。”鎮(zhèn)長說。
“嘎啦”鎮(zhèn)長說,“你去再拿兩只番木瓜去。”
嘎啦起身去了屋里。
鎮(zhèn)長坐著等待著,眼睛突然一亮。東北面的山坡上竟然沖下一群大象。因為樹叢的遮掩,大象的面目沒有全露出來,但從它們高高凸起的背部可以看出來,那無疑是一群大象。鎮(zhèn)長感到驚詫不已,大象都要沖下山坡了,在北面防守的多景竟然還沒吹哨。“嘎啦,嘎啦”鎮(zhèn)長拼命喊著,“快敲鑼?!痹捯魟偮?,北面山頂?shù)纳诼曔@時尖銳地響起來了。
嘎啦在屋內(nèi)聽到鎮(zhèn)長的喊叫,慌忙拿起銅鑼跑了出來。
“快,快敲。”鎮(zhèn)長跑到嘎啦跟前催促道。
嘎啦使勁敲擊著銅鑼,從鎮(zhèn)頭向鎮(zhèn)尾跑去。
鎮(zhèn)長現(xiàn)在更是心慌意亂了。他計劃的是,在茶館這里等鎮(zhèn)民們來匯合,然后自己帶領全部鎮(zhèn)民去山林里躲避。沒想到的是,眼下根本就來不及了,時間太緊迫了。他強制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然后吩咐嘎啦的妻子,讓她暫時先不要逃跑,先在茶館門口引導大家向朝南的山林里躲避,南面那座山有個老山洞,可以容得下大家藏身。鎮(zhèn)長自己卻向著大象襲來的方向,也就是鎮(zhèn)尾的方向奔跑過去。整個鎮(zhèn)子頓時騷亂起來,婦女們的尖叫和娃娃們哭爹喊娘聲匯聚成一片,亂得簡直成了一鍋粥。鎮(zhèn)長和逃亡的鎮(zhèn)民們擦肩而過,他們有的鞋子跑掉了,有的拌倒在地,吃了一嘴泥,還有的情急之下跑岔氣了,需要別人攙扶著才能走動,看到鎮(zhèn)民們的狼狽樣子,鎮(zhèn)長感到很痛心。他邊跑邊聲嘶力竭地喊著,“向南跑,快向南跑。跑進老山洞里?!?/p>
大象的蹄步踏在了鎮(zhèn)子上。轟隆隆如山崩地裂。象群里第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吼也跟著劃破天際。象群邁出的每一步,都似地動山搖一般,讓人站立不住??梢韵胍?,剛剛象群在山凹里跑動的時候,有意放輕了腳步。此刻,大象真正的威勢才顯露出來。
象群里有九頭大象,其中七頭成年象,兩頭小象。那七頭成年象并作一排,兩只小象跟在后面。這七頭成年巨象像小山一般壓迫得人心頭顫栗,它們怒吼著,向前奔襲著,像橫掃一切的巨大洪流。與它們稍微碰觸了的房舍,都脆弱得稻草似的,瞬間轟然倒塌。而且,大象奔跑起來的速度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明明離得還很遠,一眨眼就到了跟前。有一只家犬忠于自己的破損的家園,主人被埋在了屋下,它仍不離去。它就圍在大象左右,狂吠不已。最后,大象那蛇一樣靈活的長鼻子把它給卷住了,沒兩分鐘,就給卷得奄奄一息,丟在地上,被象蹄踩得血肉模糊。
象群接連不斷的嘶吼聲,已經(jīng)讓鎮(zhèn)長雙耳失聰,什么也聽不見了。嘎啦從他身邊跑過,拉著他向回跑。嘎啦的嘴蠕動著,他知道嘎啦在說著什么,但卻一點兒也聽不到。他拍打著耳朵,想讓耳朵恢復一點兒聽覺,但沒用,無論怎樣用力地拍打,還是什么都聽不到。當嘎啦不說話了,專注于拉著鎮(zhèn)長跑動的時候,鎮(zhèn)長用力地對著嘎啦吼了幾聲:“后面還有人嗎?后面的人都跟上來了嗎?”嘎啦卻木訥著表情,毫無反應。鎮(zhèn)長就知道,嘎啦的耳朵也短暫失聰了。身后象群已經(jīng)逐漸追近了。鎮(zhèn)長和嘎啦腳步慢了下來,他們邊跑邊張開嘴巴,大口呼吸,已經(jīng)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他們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就在前面十米遠處,有一個歲數(shù)很大的老婆婆在拄著拐杖緩慢挪行著。是草藏的奶奶。她和草藏兩人相依為命,草藏在山上放哨,沒有來得及背他的奶奶離開。疏忽!怎么沒想到草藏還有個年邁的老奶奶呢,壓根就不應該讓草藏去山上放哨!鎮(zhèn)長現(xiàn)在懊悔不已。但他知道此時懊悔也晚了,必須盡快做出抉擇。他和嘎啦要有一人引誘象群,與象群周旋,另一人負責背起老人。鎮(zhèn)長把嘎啦向前猛推了一把,嘎啦明白鎮(zhèn)長的用意,但他更想自己去和象群周旋,他也知道,和象群周旋的兇險。他大聲喊鎮(zhèn)長的名字:“明店,我來和象群周旋。”出乎意料,這句話鎮(zhèn)長竟然聽到了。雖然聲音模模糊糊地,但他還是聽到了。他很罕見地沒有給嘎啦商量的余地,又一連幾把把他推向了老人的身前。
嘎啦背著老人離開后,鎮(zhèn)長返身直奔向了象群。他在象群間來回躲閃著,一只只長而有力的象鼻向他席卷而來,他躲進象的腹部,在象群的腹部間穿梭。雖然他躲過了幾次象群的襲擊,但他也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經(jīng)渾身乏力了,躲閃得越來越笨拙??赡芟乱粋€瞬間,就會被大象的長鼻子勾去。到后來,他完全不是靠體力,而是靠著意志去支撐、移動腳步了。他只想盡量的拖延時間,多一分鐘,嘎啦和草藏的奶奶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
如果有哪一頭大象的注意力稍微從他身上轉移,他就會跑過去拽掣一把那頭象的尾巴。使得整個象群的注意力和憤懣都發(fā)泄在自己身上,毫不偏移。突然間,鎮(zhèn)長感到胸口一緊,一只粗大的鼻子已經(jīng)勒在了自己的胸口。他用手去掰,卻無法掰動分毫。就像被鋼鐵箍住一樣,難以動彈。他臉色紫脹,已經(jīng)不能呼吸了。忽然一下子,他感到自己飄入了高空,接踵而至的是重重地墜落,頭部劇烈的疼痛幾乎令他休克,緊接著,他再次被卷起來,拋入高空,這下,讓他徹底失去了意識。他已經(jīng)無法看到自己被象群蹂躪的悲慘模樣了,疼痛與折磨都和他無關了。隨后長達十分鐘的時間里,他始終是象群拋棄與踩踏的玩物;他的尸體變得軟趴趴的,仿若一張紙片。
當象群毫無預兆地安靜下來后,是憤懣抵達頂點的前奏。象群分列兩旁讓開一條道路,讓象群里唯一的一頭成年公象通過。公象走近那個尸體,彎下膝蓋,跪在地上,用尖利的象牙,穿透了尸體冰冷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