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田湖出發(fā)去找李白

出走和背叛，是少年時代楔進我腦里永遠也拔不出來的一根樁。

成長是由無數(shù)、無數(shù)次想要出走，而又不得不留下的過程疊加起來的；而成熟，是人生歷練的靜默不言的一種光。然而一次一次地想要離家和出走，想要把自己放逐到哪兒，也許正是長大、成熟的一種準備呢。在那偌大的田湖村，父母交給我們的愛，多得常常從小院漫出來。然而這種愛，還總是不能化去一個男孩想要離家出走的念想和理愿。

有一天，我決定出走了。

想到我決定要出走，有一種興奮在我身上鼓蕩著，仿佛不立刻離開那個家、那個院子，我會窒息在那家那院的溫暖里。也就說走就走，把作業(yè)課本收起扔在窗臺上；把屋門、大門鎖起來；把家里鑰匙塞進家人可以找到的門腦上方的一個小墻洞兒里，就這么匆匆離家上路了。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兒，又好像早就計劃好了要去哪兒一樣，直到沿著大堤走離村莊，東山漸近，田湖漸遠，一片柳林外的伊河，白花花地瀉在我面前，我才知道我要離家去哪兒——我要獨自■過伊河水，爬到對面伏牛山的九皋主峰上。

老師說過，九皋是伏牛山余脈東延的主峰，海拔九百多米，中國第一本詩集《詩經(jīng)》上的“鶴鳴九皋，聲聞于天”，說的就是那山和那峰。說唐朝的李白，曾獨自從龍門走來，上過那山峰，還在那兒留過一首名為《鶴鳴九皋》的詩：昭化呈仙質(zhì)，長鳴在九皋……

這首詩，有啥兒意味和蘊藏，那時我是完全不懂的（現(xiàn)在也不懂），但卻覺得不懂反而好寫了，如“窗前明月光”那樣的《靜夜思》，因為人人都懂反而寫不得。

我總以為自己能寫出那種人人都不懂的詩，也就蓄意要爬到那山上，和李白一樣坐在山頂，詩興大發(fā)，寫出一首好到別人都看不懂的詩。當然呢，寫不寫詩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終于離家出走、獨自走了很遠的路，經(jīng)歷了很多事，遇上了很多的艱辛和奇遇，它們都被我一一征服后，我成了站在山頂上的一個大人物。

浪漫和草率，在我幼稚的胸膛發(fā)酵鼓脹著，使我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離家出走的英雄氣。走小路，過村莊；在村頭遇到了土狗追著我跑叫和撕咬；遇到了哪村的一匹驚馬從我身邊飛過去，彈起的灰塵落在我臉上，我都沒有絲毫的恐懼和驚異。我是要離家出走的人。我要和李白一樣，獨自登上那很少有人爬到山頂?shù)木鸥薹澹ㄒ欢ㄒ獙懺姡?，我當然不能有任何的驚懼和擔(dān)憂。我就那么獨自沿著東山下的村莊走，不和人說話，不和人來往，旁若無人，就到了九皋山下那條“牛瞪眼”的小路上。

山在頭頂，我在山下，正南的太陽燒在我的發(fā)梢上。我知道我不久就要登上九皋山，爬上主峰振臂高呼了。我要站在峰頂上，讓風(fēng)吹著我的頭發(fā)和衣服，環(huán)顧四周，略思片刻，最后把我的胳膊高高舉起揮動著，用我最大的嗓子對著天下喚：

“有一天我要吃得好也要穿得好！”

“有一天我要吃得好也要穿得好！”

為了不在寫詩和爬山的路上碰到三姑家里人，我走過了兩個村莊后，到了第三個我三姑家住的梁疙瘩村（這村名，煩），就有意繞過村莊，從村旁一片莊稼地里穿過去。沿著溝崖小道，攀著荊棵野榆走了很遠的路，到了終于可以看清山頂時，以為峰頂?shù)絹砹?，詩也可能到來時，我可以站下回望，首先振臂高呼口號那一刻時，卻從不遠處的山崖邊，蠕蠕動動爬上來一個人，收拾捆綁他在崖頭砍拾的柴火（又是柴火），我們彼此一望，都怔著了。

他竟是我要躲要閃的三姑夫。

三姑夫就如在那專門等我一樣出現(xiàn)了。

我待在崖頭邊兒上，三姑夫看著極吃驚的我，很快平靜下來連問了我三句話：

“你怎么在這兒？”

“是你三姑讓你來這兒找我的？”

“走，我們回家吃飯去。午飯都錯過時辰了?！?/p>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前功盡棄地被我姑夫強拉硬拽著回他家里了。匆匆吃了飯，趕著日落和黃昏，就帶著我下山和過河，又把我送回田湖了。

盛大、莊重的離家出走，就這么草草地收兵。一場人生莊嚴的夢愿與宣誓，還未及最后登上宣誓臺，就被人從夢中叫醒了。現(xiàn)實總是比夢想和理愿有力量，少年明亮美妙的夢，被現(xiàn)實一碰即破后，我這一生，再也沒有機會登上那座山，再也沒有可能在那山頂李白待過的地方坐坐與站站，高舉著胳膊大喚了。

我的少年就這樣了，還是那時候的李白好。

可我連李白的影子都沒找到，就那樣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錯口和李白分手了。

（選自閻連科《我們小時候，從田湖出發(fā)去找李白》，有刪改）

讀寫對接

少年時代釘進腦海中的出走和背叛，是每一個“我”都不可或缺的成長印記。本文敘述了一個少年離家的背叛，滿腔豪情的出走，要找自己心目中的李白；結(jié)果卻鎩羽而歸，被三姑夫生擒活捉，灰溜溜地回了家。

全文以“我”出走為線索，運用心理、動作等描寫，刻畫了一個不安于現(xiàn)狀、好奇、浪漫、草率、幼稚的青春少年形象。文章在用詞上刻意彰顯，如“我”欲站在峰頂“振臂高呼”，“我當然不能有任何的驚懼和擔(dān)憂。我就那么獨自沿著東山下的村莊走，不和人說話，不和人來往，旁若無人”等語句，凸顯出“我”想要離家出走，以進行“我”的一場人生莊嚴的夢想與實踐，以此來證明“我”的成長，喚起讀者內(nèi)心深處有關(guān)少年時代的情感與成長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