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碗朝天（外一篇）

張金鳳

端起碗，就端起人間的無邊歲月。

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地上一個丁，人間多只碗。一只碗，就是一個丁、一個人在人間的身份，是你的地位，是你的謀生。一只碗在民間的分量有多重？它跟生命是等價的。

人生來就端著一只朝天的空碗，向這世界討要你的生計。歲月在你的碗里添水添羹加米加飯，你靠著一只碗在世間存身。

民間的碗，多是廣口的泥陶碗、粗瓷碗，這些大黑碗里盛著粗茶淡飯，稀湯薄水，就像窮人帶補(bǔ)丁的棉襖，立不直的腰身，說不硬的話語。一個粗糙的泥陶碗若盛上一碗肉，那日子就有點輕飄飄不切實際；一個窮了數(shù)代的寒酸泥腿子，若是突然坐上了八臺大轎，簇?fù)碇∨荆@樣的日子他也過不踏實。狗肚子里盛不住三兩葷油，窮漢莫有非分的念想。有碗飯吃就很好！一個個窮人，捧著自己粗枝大葉的海碗，吃著半菜半糧的三餐，安分、知足，從不妄想。

碗是一面鏡子，它承載著歲月的滄桑，見證著民間的悲涼，喜樂悲哀都在碗的肚子里盛著，碗不說話，只知道喂養(yǎng)。碗是一個生命的圖騰，碗里有時候是一碗稀菜湯，映照著稀薄的希冀和渺茫的未來；有時候是噴香的米，從土地中長出，從汗水里抽穗，開出暖暖的花朵；碗里有時候是半碗白酒，那去意已決的心，飲盡這酒，碗落地而碎，聽到的似乎是生命終結(jié)的聲音，那個人，摔了碗，從此背負(fù)著一個故事消失于江湖；碗里有時候是半碗草木的汁液，幻化出苦澀酸麻的銀針，刺向肉身里的邪氣和惡氣；碗里有時候也盛著陰謀，是蛇蝎的心攪拌在蜜糖里，是裂肌穿骨的刀，剔除無辜的血脈。

碗的造型當(dāng)初大約取樣于乳房。一個孩子出生先是以母親的乳房為碗，三餐都從那里淘換，母親們不管吃下的是怎樣低劣的飯食，端上來的一定是熱烘烘雪白的湯汁。一個能夠獨立吃飯的孩子就擁有了自己的一只碗，孩子從小就知道——端好自己的碗，不能打了飯碗，打了碗就丟了飯，日子怎么支撐？每個人一生都抱著碗，就像嬰兒時抱緊母親的乳房。

端好自己的碗，吃自己的飯，眼睛別向別處瞟，這是吃飯的規(guī)矩，也是做人的規(guī)矩。人家的細(xì)瓷碗盛著肉香和魚鮮，那是人家的日子，人家的命。不看、不聞，只管把自己這碗飯吃得香甜。更不要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人不能貪，一旦貪了，自己眼前這碗飯也未必保得住。長輩們指著碗敲打著孩子。一只碗奠定了鄉(xiāng)村孩子粗陋的人生觀，完成了不識字的爹娘對孩子的基礎(chǔ)教育。孩子端著那只碗，沒有辦法不去想那只細(xì)瓷碗的香。他日頭下一次次偷偷仰天追問，黑夜里一次次輾轉(zhuǎn)難眠，還是禁不住去羨慕。終于，端著半碗糠菜的孩子不再言語，他已經(jīng)從牛槽邊、糞堆邊、河灘里、大田里梳理出了碗的走向，他已經(jīng)偷偷從祖父那本老書卷里窺見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禁語。他沖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暗下決心，他知道，土坷垃里永遠(yuǎn)刨不出金疙瘩，那幾本泛黃的舊書里也許有神秘的咒語。他從碗里看見了“斷齏畫粥”的范仲淹，看見了忍辱奮發(fā)的韓信，他看見了草莽皇帝劉邦，也看見了忠義將軍岳飛。草根里跳出來的英雄豪杰，像一碗胡辣湯，刺激得他熱血沸騰，捧著粗糙大碗的孩子，另一只手悄悄捧起了書，白天里揮動鋤鐮的手，月光下拿一桿葦管，悄悄在細(xì)沙地上寫寫畫畫。

一只細(xì)瓷帶花的碗，常常被奉若神明，但是細(xì)瓷里的人生卻滿懷惆悵，他不知道細(xì)瓷之外還有多么坎坷的世途，描花之外還有多少等待縫補(bǔ)的棉麻。細(xì)瓷碗的人生沒有遠(yuǎn)方，沒有了俗世的艱辛，也沒有了人世間的悲喜縈懷，它在繡樓上郁郁寡歡，它在書齋前素手調(diào)琴。沒有人生的碗，素淡得成了一種祭器般的擺設(shè)，錦繡年華都付諸沒有夢想的荒蕪歲月，它眺望煙火鼎盛的人間，卻正好遇見那只粗瓷大碗伸長了脖子往這廂張望的目光。

不管細(xì)瓷的還是土陶的碗，每一只碗端起一個宿命、一段人生。宿命不同，碗里的悲喜各異，但故事并不如碗的身世一樣尊貴或卑賤。持老煙袋的手，早就看清了那孩子的心性，不緊不慢，他的訓(xùn)導(dǎo)像一袋老辣的煙：不管土陶的還是細(xì)瓷的碗，你端著它，就有一碗飯吃，生活就是安寧的。如果飯碗丟了，那么人生就玄乎；如果碗摔破了，前途就渺茫了。端著野菜粥的碗心里是苦的，但端碗的心可以是甜的，如果兩個都苦，窮人還有活路嗎？

一個丟了碗的人，在世間如何行走呢？碗是一種差事、一種奉獻(xiàn)、一種責(zé)任。要讓生活不空碗朝上，那個捧碗的人就要在世間勤勉地耕耘和奔走，攜帶著世間的風(fēng)雨和塵埃，勞勞碌碌。一輩子，不就是為碗飯嗎？人們感嘆著。

空碗朝上的日子是悲慘的，空碗朝上的人生是屈辱的。街頭那破衣爛衫的叫花子就是空碗朝上的踐行者，這最寒酸的乞討境地，都需要一只碗來支起生活的帷帳。那只碗，有時候是破的，豁開一個大口，兜不住這個人人生的種種；有時候那么臟，挑剔不得生活的泥沙。他們拿著一只破碗，佝僂著、萎縮著舉過卑微的頭頂，那時候，碗里的一口吃食，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高過了頭顱，高過了他的尊嚴(yán)。有時候，他窘迫得連一只破碗都沒有了，尋到一只破瓢、破瓦瓣做碗，那半片瓢片、瓦瓣伴隨的是多么殘缺的人生??！最讓人心酸的是有些叫花子，連一只殘破的碗也沒有了，在這世間，沒有了碗的人，他隨時都可能被一陣風(fēng)吹走，被一片塵埃淹沒。他只有努力地伸著手，不斷地伸著手向一個個行人求乞，它將手掌擎著，做成一個淺淺的小碗狀，乞食在碌碌的紅塵。連一只破碗都守不住的人，如世間的一粒飄蓬，更似一粒塵埃，落到哪里，便在哪里歸于泥土。

端起碗，必是端起了沉重的人生，端起了肩上的責(zé)任。端起碗的時候，看見食物，還得看見食物背后的艱辛和勞作，想起碗邊的一粒谷來自哪一滴汗水的澆灌，碗邊的每一粒米都有恒遠(yuǎn)厚重的身世，都是春耕秋收的一幀記憶。

一只碗，陪伴一段生命的旅程，你不論在何時都離不開碗支撐的歲月！你貧瘠時，碗會流淚，它恐懼著、難過著，它盛著淡淡的湯、稀薄的米，它哀怨地看著自己空有一只巨大的乳房卻擠不出一滴乳汁。懂碗的人，撫摸著碗，安慰著碗，他無能為力，只能愧疚地說，陽光燦爛的日子，我怎么就沒有去耕種？滿地莊稼的時候，我怎么就沒有去收割？可是為什么有些人一輩子把自己埋在莊稼地里，埋在勞碌奔忙的生活里，手里那碗飯依然搖搖晃晃，依然吃不飽肚子，碗不明白，端碗的人也想不明白。

碗邊的歲月有時是悲涼的，有時是困頓的。一只碗，是有靈性的，它最擔(dān)心自己沒有終生陪伴主人，在瓷的光澤尚鮮潤的青壯年月里，一紙紅簽的批復(fù)，將碗的終點定在午時三刻。在人生的終點處，那個即將被執(zhí)行酷刑的人，接過一碗送行的酒，咕嘟嘟飲盡，身著囚衣的他，喝完了酒，用牙齒咬住碗的邊緣，此一生，這是最后一次與碗親近了。“啪”的一聲，他將碗摔掉，就如摔掉這一世的所有牽掛和刑枷，傲然地走向了斷頭臺。那一聲響，是他自己親手畫上人生終結(jié)的句號。敢死隊是一群熱血的漢子，他們在餞行酒面前，袒露著胸膛，或許還要歃血為盟，一股熱血沖擊著他們的靈魂，“咕嘟嘟”幾口，濃烈的白酒喝下去，“啪啪啪”，碗碎了一地，那些碗片疼痛??！疼痛的還有他們親人的心，但是，他們賭上了自己的命，為了某一種執(zhí)著的事業(yè)。

有時候，一只碗是短命的；有時候，一只碗的歲月比人生還要難挨。這只碗，如果去陪伴一個心在高處的青年，碗的懷抱里也充盈著夢想和激情；這只碗，如果去陪伴一個凄涼晚景，薄蔭涼寒里，顫抖的手端著一碗或半碗殘羹冷炙，碗也黯然傷神；碗有時候空空地等在桌上，那副寂寞的筷子都閑出傷痕，碗始終沒有等到那個人。那個人，闖外去了吧？也許有一天衣錦還鄉(xiāng)，也許再也不回來，碗只能被陳列在供奉桌案上，滿滿的思念化作滿滿的憂傷。放在供桌上的碗是神圣的，它將那些美好的祈愿和感恩呈獻(xiàn)給天，呈獻(xiàn)給地，呈現(xiàn)給人們的祖先，更呈給它曾經(jīng)服侍過、惦念過的人。那些好似是虛無縹緲的神跡卻是人類精神的支柱，供桌上的碗，完成了從物質(zhì)到精神的橋梁溝通，是人與靈魂世界的紅媒。

有時候，人們在燈紅酒綠里，在杯盞碟盤中忽略了碗，忘記了碗，那只碗被一個一直等待在暗處的人悄悄拿走了。鑼鼓一停，妝容卸下，那些圍繞著他、取悅著他的面孔一個個褪去各自姣好的戲裝，轉(zhuǎn)身消失在茫茫人海，那個驚醒的夢中人，再也找不到曾經(jīng)相濡以沫的碗了，他蹲在戲臺下號啕大哭。

碗，取土而成，聚火而做，在高溫里賦予它神圣的使命，賦予它喂養(yǎng)一個生命的使命，賦予它分享一個人一生悲喜的使命。一只碗，盛過一碗稀粥、半碗苦藥，盛過年的一碗素餃，清明的一碗薄酒，盛過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豪爽歲月，盛過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飛揚(yáng)。一只碗，它走著走著就面目斑駁了，就紋理粗糙了，就棱角模糊了。碗，停留在歲月的邊緣，看著它的主人，眼神蒼老而疲倦，換一個更新的碗吧？碗不難過，它感覺主人有了新的前程那是它的榮幸，那是它喂養(yǎng)的主人啊！就像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長大長高一樣，未來自己會孤單會落寂那也是心甘情愿的。那個人乘上快馬走了，借著高枝飛了，碗被遺落在一個角落里。有時候，盛上一點水，滋養(yǎng)院落里的小狗小貓；有時候，放下一點糧，成了雞鴨鵝甚至樹上鳥兒的食缽。碗無怨無悔，不管去喂養(yǎng)誰，只要還能喂養(yǎng)，還能用水和食物給一個生命生機(jī)和活力，碗就是幸福的。碗的一生就是這樣，別讓它空著就行，空碗朝天的歲月是多么難過啊，那一只驚恐的口張大了問天，天哪，為什么這樣？

端誰家的碗受誰家的管。離開粗瓷大碗的人生，端起另一碗飯，那被叫作鐵飯碗。一碗飯有一碗飯的規(guī)矩，一碗飯有一碗飯的難處，新的飯碗教會了他尊重和真誠，也教會了他順從和無奈。他有時候也懷念粗瓷大碗的自由歲月，碗有時候也是一副燎烤啊，鎖住了自由的翅膀！光看見人家吃肉，沒看見人家挨打??！碗邊跌落他一聲嘆息。

碗滿了空，空了滿，搖搖晃晃走得很累。洗洗涮涮的日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呐鲎?，盛來盛去，半滿不淺，雞飛狗跳，雞毛蒜皮，一碗水怎么端平，誰家的碗里不是苦樂各半呢？

碗里的歲月有時候是蒼涼的，碗里的歲月有時是厚實的。傷感的碗，喜悅的碗，嘗盡生活百味的碗，更知道母親的辛勞。母親精打細(xì)算，就是經(jīng)卷里開出的花朵。有時候一塊山芋也會被母親煮出甜，煮出蜜，煮出四季的芬芳；有時候，一碗粗茶也會被母親捋出詩，敲出歌，捻成曲。榆錢飯、槐花餅、野菜粥，它們被母親用心的五味調(diào)制，將它們付與春風(fēng)般的蕩漾。

碗在桌上陪伴著你，碗在地頭供養(yǎng)著你，碗最難忘那些流浪在田邊的歲月。勞動力在大田里一去一整天，一天三頓飯有兩頓是在田里吃的。村莊里，那些從古老的歲月里走出來的小腳老太太們，干糧、烙餅、咸菜、咸醬、蘿卜干兒，塞滿一只只?？诘耐?，碗跟隨顫顫巍巍的小腳來到了地頭，去安撫那些在酷熱里流汗拼打的胳膊。用它的溫柔去安撫他海嘯的威力，喊叫著的饑餓。然后，碗把自己身體的水、酒、糖、醋，換出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咸，從毛孔里走出，走過了人生、走過了人體的碗里的那些內(nèi)容，突然覺得坐地成佛了。

碗的劫難有時候來得突然，一層經(jīng)年的油垢附著在裙子上，盛不住一碗水，輕輕一端，就“啪”的一聲滑脫在地，碗分兩半，兄弟們各奔東西。碗含著淚也含著期望走上了手術(shù)臺?！斑昀策昀病钡慕饎傘@鉆得碗皮疼肉疼心肝疼，碗片上三三兩兩的鉆孔，是一個個咕嘟嘟涌血的彈孔，一塊小鐵，是最好的藥，安撫著傷口，重新箍起分道揚(yáng)鑣的兄弟，重新挽救了碗破損的生命。一只被鋦補(bǔ)過的碗，時刻提醒人們，世途兇險，且仔細(xì)保平安。

碗磕磕絆絆走到最后，還是躲不過破碎的命運(yùn)，在洗刷時，它與另一只碗輕輕的一個擁抱，就把自己碰傷了筋骨，他太蒼老了，經(jīng)不住那股激情。或者，在小姑娘的手里一打滑，從空中落了下來，碗碴碎了一地，人小心地?fù)炱饋硪粔K碗瓣，微微嘆息。等土豆出土，人們做餐的時候，撿起一塊小小的碗片，刮掉那塊莖上的皮，碗的殘軀成為了一個利器。它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這些食物送進(jìn)鍋灶，再盛進(jìn)一些新碗的懷抱。碗又微微嘆息了一聲，那些美好的過往，我也有過啊。碗默默地回到角落，守著蛛網(wǎng)交織，守著緩慢的落日，守著人間依舊火熱的生活。

一個人在世間奔走著，那只碗跟著它風(fēng)風(fēng)雨雨，開口向天；一個人走完了世間的路，歸于塵土，那只碗仍然護(hù)佑著它，扣過來，扣成一個尖尖的墳頭，呵護(hù)它的靈魂。

簸箕

“簸，簸，簸簸箕，米過來，糠過去?！币皇走b遠(yuǎn)的童謠穿越時空而來，久遠(yuǎn)的鄉(xiāng)村往事洶涌而至。突然強(qiáng)烈地想念簸箕，想念那些粗衣大襟的鄉(xiāng)村女人。

簸箕是大腹便便并不美觀的農(nóng)具，就像那些被困苦遮掩了光芒的鄉(xiāng)下婦女，粗陋簡單但心性剛烈。簸箕的職責(zé)是篩選。與篩和羅不同，篩和羅是從眼睛上篩選，看表面，誰大誰小，尺度恒常，誰也蹚不了渾水，小的就讓你過去，大的留下來?？婶せ贿@樣看，一張文憑就能糊弄得了我嗎？冠冕堂皇的外表不是我審視的尺度，我是簸箕，專門挑內(nèi)核、選品質(zhì)。于是，簸箕憑空制造了風(fēng)，將那些混跡在糧食中外表靚麗的虛空的偽君子們吹出了原形。干癟的種子、徒有其表的殼子、假冒的草籽，簸箕將它們一一擒拿出來，吹出自己的視線，將體系龐大的雜草摘除，將內(nèi)心堅硬惡劣的石塊剔除，最后，只留下最根本、最誠實的糧食。簸箕就這個脾氣，衣襟肥大，粗人一個，挑選的標(biāo)準(zhǔn)卻誰也更改不了，你看不上簸箕的相貌，可是你得敬奉它的為人。

北方的簸箕是用勻稱的細(xì)柳條編成，脫了皮的柳條雪白，一張新的簸箕便雪盈盈的。那些柳條剛剛定格的青春還有些生澀，純潔的夢想還沒有經(jīng)過雨露風(fēng)霜的打磨，它們意氣風(fēng)發(fā)地面對糧食和草糠。柳條的筋骨密匝匝排列著，形成一個半開放的器皿，兩張簸箕扣起來，就是一個薄薄的長方體。簸箕有寬大的肚腹，用來裝那些飽滿的種子，有堅硬的邊沿，用雙手來把住，還有薄木片兒鑲嵌而成的“舌頭”，“舌頭”薄如锨刃，在盛糧食的時候，它可以“嚓”的一聲，長驅(qū)直入糧堆，將糧食裝進(jìn)自己的肚腹。那薄薄的“舌”似乎還要說些什么吧，端簸箕的農(nóng)婦一定最懂它的話。

簸箕閑置的時日就掛在山墻上，跟那灰不溜秋的麥糠抹泥的墻作伴，閑聽灶房間油鹽醬醋的爭吵，觀看院子里雞飛狗叫的煙火日子。簸箕在灰塵與蜘蛛網(wǎng)的覆蓋下打瞌睡，不選糧食的日子，這個嚴(yán)格的考官，日子風(fēng)清月白。閑時，簸箕也懷舊，想念它青春挺拔的河濱歲月，它是水濱的柳，鄉(xiāng)下人就叫它水柳，也叫它柳子。它喜歡這些乳名，就像農(nóng)戶里母親們嘴里喊的狗娃、杏花、小芹一樣親。水柳在河邊婆婆娑娑地生長，跟大片的蘆葦耳鬢廝磨，跟紫凌凌的水紅花遙遙對歌，與明晃晃的溪流鏡花互照。溪流的霧水氤氳洗浴，野地里的野風(fēng)親切撫摸，每一枝柳條都窈窕婀娜、身量纖細(xì)、風(fēng)韻綽約。正是柳葉眉，眉彎彎，楊柳腰，柔纖纖的時候，一把鐮刀，收割了青春飛翔的夢。斫葉去皮，青澀的心事雪一般潔白，在一把斫刀下羽化成仙子，在粗糙靈巧的手指下，翩然飛舞，組成浩大的陣容，編成柳條籃筐、柳條笸籮、柳條升，種種珍貴的器皿在柳條的舞蹈里生成。柳條編得最多的是簸箕。柔韌的水柳條，在一把亮閃閃的斫刀下褪下暗綠的盔甲，露出雪亮的內(nèi)心。太濕或太干，都容易折斷，一截新鮮的柳條，必經(jīng)過日頭的鍛打、月光的淬火，不經(jīng)過霜露的滋潤和爐火的燎烤，終究是青澀不諳世事。只有一次次的磨礪之后，一段柳條，才走上成大氣的舞臺。

濕潤的枝條在層層打磨之后，才具有了柔軟的筋骨，闊大的承載胸襟。一扇專事篩選的簸箕，成長是一幀月光里的史書。一根經(jīng)過了多次磨礪的柳條，柔軟如線若絲，左插右穿，見縫插針一般，經(jīng)緯縝密，變格勻稱。需要它直行時它勇往直前，需要它迂回時，就是折腰屈膝也不抱怨。

經(jīng)烈日刺痛，歷風(fēng)霜浸潤，火光映烤，時光腌漬的柳條，從芬芳水澤轉(zhuǎn)身走進(jìn)村莊，走進(jìn)一戶戶農(nóng)家，走成一個個腰身闊大的婆娘，去完成一個新賦予的使命。

簸箕是屬于鄉(xiāng)下女人的，是女人認(rèn)養(yǎng)的一個孩子。一個鄉(xiāng)村女人，針線飯食固然重要，那是作為女人的本分；打理莊園也重要，那是碗邊的花朵；收拾場院，篩選糧食和種子更是責(zé)無旁貸，那是關(guān)乎煙火和繁衍的頭等大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拿得起針線，端得起簸箕，這是評判一個莊戶女人的硬道理。

簸箕就是農(nóng)家的日子，它盛著二十四節(jié)氣。早春里，用簸箕盛出種子，再挑選一遍。秋日里儲存下的種子，誰沾了濕氣，誰走了油，誰遭了蟲咬，這些變節(jié)的失身的種子都瞞不過簸箕，簸箕沒有眼睛，但它心里經(jīng)緯分明、一清二楚，“唰唰，唰唰”，誰該去，誰該留，它最有數(shù)，就像那黑臉的包公，絕不容私情。被簸箕篩選出來的種子總是不辱使命，在廣袤的田野里吸水照日頭，用露水洗臉，用月光照著悄悄生長，一年年將飽滿的穗子，豐收的芳香送回村莊，送進(jìn)簸箕的懷抱。

最忙的是收獲的日子，簸箕在場院邊緣閉眼打坐，心如明鏡。哪一粒糧食被浮土悄悄吞下了，隨著掃帚的風(fēng)浪悄悄溜到了場院邊緣；哪一粒糧食潛藏在殼子里，不愿意與它的故交糠殼們分開；哪一撮稗子的籽粒暗度陳倉想混進(jìn)農(nóng)戶的糧囤里去過溫暖的冬；哪些土塊好想冒充高等作物接受崇高的禮遇。簸箕不說話，但心里那筆賬明明白白。女人也不慌，看著那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浮華者，只管忙碌著，她知道，最后由簸箕來把關(guān)，丁是丁卯是卯，誰都亂不了秩序。那些墮落的麥子谷子豆粒苞米粒，連同浮土被簸箕吞進(jìn)來，女人開始顛簸箕，雙手握住簸箕的兩邊，運(yùn)勻了氣息開始簸動：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前面一下、后面一下，雙手力道不同，糧食在簸箕里起伏的方向就不一樣，涌起的波濤不同，暗流的潛伏就有不同的殺手锏。女人的身體微微起伏，像一首節(jié)奏鮮明的樂曲在她心田蕩漾，她在用肢體的仰俯傾側(cè)暗合著美妙的旋律。她的顛簸動作很有講究，上下交替是平簸，左沖右突是顛簸，從里往外是順簸，把外面的收到最里面來是跳簸。她的每一輪顛簸都是奏鳴曲：序曲、展開、呈示、高潮、華彩。簸箕像一首巨大的交響樂強(qiáng)弱對比，快慢交替，將單調(diào)的勞作播出節(jié)拍，簸出律動，簸出無限想象力。

簸箕是她的帥字旗，調(diào)動著千軍萬馬，左一揮，千騎卷平崗；右一舞，鼙鼓動地響。那些麥啊、谷啊順著她指揮的方向流動、匯集、咆哮、飛翔。她左手高顛一下，左翼騰空而起，圍魏救趙，將兵力集中到勢單力薄的右側(cè)；右側(cè)拋空一甩，谷物又沿著力道的方向挺進(jìn)中原。看技術(shù)嫻熟的村婦簸簸箕，就好像看一場大戲，鑼鼓鏗鏘，出將入相，走馬觀燈，千朵艷艷。聲響像咆哮的海浪，像塞外的朔風(fēng)，像跌落的潮頭，像萬馬奔騰的蹄音。而她就像個隱藏在幕布后的人，慈悲地微笑著，看那些糠皮、碎草作飛雪的姿態(tài)飛走，看那些瑩潤的糧食在簸箕的后沿穩(wěn)如泰山、神情安然?！棒ぶ畵P(yáng)之，糠秕在前”，誰躲得過歲月的簸箕呀，那些豐滿的糧食不著急，著急的擔(dān)憂的是那些混跡江湖的幌子。

一扇簸箕用久了就有了這家女人的氣質(zhì)，它飽經(jīng)了谷物的打磨、草糠的挑釁、石塊和土坷垃的進(jìn)攻，甚至蒺藜種子的匕首，光鮮逐漸褪去，硬度變成韌性。一扇在農(nóng)家駐守過的簸箕，連把手上都是被勞作的手撫摸得光滑可人的光芒。那處處領(lǐng)先的“舌頭”最先在一次次的突圍中破損了，它的肚腹也磨得幾乎透明。那個已經(jīng)蒼老的婦人取出斫刀，砍來柳條，給老舊的簸箕打一個個補(bǔ)丁，還沒有老得不成樣子，哪能就這樣退下生活的舞臺？

農(nóng)事不忙的日子里，她耐心地把簸箕交給孩子?？傄獡?dān)起生活的擔(dān)子，再心疼也不能護(hù)一輩子，該交給她們了。不就是扇簸箕嗎？心高氣傲的姑娘不服氣?？墒?，端一扇簸箕沒那么容易，看人家像舞蹈一樣有板有眼地顛簸，到了自己手里，就是扭麻花。扭著扭著她羞紅了臉?！巴纫练€(wěn)如磨盤，腳要扎牢如樹根，手上有勁不費力，臂上平衡定乾坤?！崩系媚樕硝酒鹁栈ǖ钠牌旁谀抢镙p描淡寫般唱著歌謠，一輩子都風(fēng)風(fēng)雨雨過來，面對一扇簸箕，她淡定得像一個神仙。不僅教孩子們簸簸箕，更要教會他們篩選。人要學(xué)會挑選，你選外表華麗的，還是要那誠實牢靠的，別聽人家怎么說，你自己得有一扇好簸箕呢。姑娘紅著臉假裝沒聽懂，夜里卻輾轉(zhuǎn)反側(cè)，那些輕飄飄的面孔就被簸出了姑娘的夢。最后的兩個后生在她的簸箕里翻過來簸過去，天亮的時候，她終于握住了其中的一顆太陽。

一個會挑選的姑娘做就了一生的踏實和幸福，一個會挑選的娃娃，懂得從莊稼行里看見一輪明月，從黃土地上讀到黃金，懂得從露珠里找到珍珠，懂得從鋤頭下去除雜草留下豐收的希冀。母親也是懂得挑選的，她從六個娃娃里選中老大去學(xué)木匠，選中老二去讀書，選中三娃去趕牛犁地，選中五娃去當(dāng)兵。多年之后，沒有一個孩子走錯路，沒有一個孩子抱怨母親的選擇。母親就是一扇老簸箕，老是老了，可心里的那桿秤準(zhǔn)星沒歪，她知道誰家的日子需要幫襯，誰的心靈需要縫補(bǔ)，誰該加潤滑油了，誰該給打打氣了，誰該給敲敲警鐘了。一扇老簸箕，即使補(bǔ)丁加身，不散架，使命就扛在肩上。

接過簸箕的閨女，在虛虛實實的歲月里眼不容沙，將日子過得滴水不漏；接過簸箕的兒子，將虛浮踩在腳底，把誠實根植大地，活得擲地有聲、堂堂正正。

土里尋食的母親，硬要兒女學(xué)習(xí)簸簸箕?，F(xiàn)在都什么世道了，還要這些老規(guī)矩！世道不管怎么變，理是不變的，一扇簸箕要端平，只有端平了，才會有嘴去說話，你若心不平，谷物和糠秕就永遠(yuǎn)分不明白。你可以身體微傾但簸箕不能傾，面對粗糙的甚至帶血帶疤的生活，你可以低頭甚至屈膝，但靈魂不能繳械；順風(fēng)順?biāo)臅r候你更不能張揚(yáng)，你若護(hù)著自己的短，把簸箕往后仰脖子了，胸是挺得高高，但是藏在肋骨間的糠秕永遠(yuǎn)簸不出去，那些缺點會毀了你。簸簸箕的時候，心要沉下來，只有沉到底，你才能像一顆豐滿瑩潤的糧食或者種子，永遠(yuǎn)不被生活的風(fēng)扇到邊緣。生活的路有千萬條，你選擇走哪一條呢？每一條都有不同的風(fēng)景和坎坷，你選好了就一條道走到黑，可別這山望著那山高，把人生荒廢了。絮絮叨叨的簸箕覺得不傳遞這些箴言，自己真的就沒有用了。

簸箕口的薄木片就是生活的舌頭，不管酸甜苦辣，總是由它來先嘗。嘗過了人生百味，練就了大肚能容，人生也是一場場顛簸，不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難，難讀懂生活的真經(jīng)。女人在那里顛簸著麥粒谷粒，也掂量著自己的人生。在苦熬苦煎的日子里，她堅信，這些都是會被顛簸出去的塵土和碎屑、秕谷糠草，一定有沉甸甸的飽滿日子在后面等候著。

空虛的日子，浮夸的品行，在簸箕面前藏也藏不住，扇出虛頭巴腦的空殼子，留下的就是誠心實意的胸懷，留下的是飽滿晶亮的日子。母親們的簸箕，還盛滿她的子女，孩子在顛簸中成長，那些壞毛病還不等長大，一冒芽就被簸箕掐掉了，扇走了，在簸箕的眼里，誰敢走歪道？那粗糙的手掌，撫摸著，揉搓著，那些青澀和硬外殼就褪掉了，簸箕云淡風(fēng)輕地訓(xùn)教著。總有些跟你擰著干的糧食，無論你的簸箕怎么苦口婆心，他都油鹽不進(jìn)。你發(fā)現(xiàn)，有些還帶著糠殼胞衣的糧食，總是簸不出去，它比糧食還沉，你也不忍心就此把它們與糠放在一起，任它在灶臺下燃燒了辛苦長大的青春。于是你苦口婆心地揉搓。這孩子在打場的時候欠了些棍棒的重力，不是誰欠它的，而是生活原本就不夠均勻，經(jīng)歷的敲打少了，就難以成才。你想起村上那個被勞教的半大孩子，都是爹媽嬌慣太多，管教沒跟上啊。你將那些不成材還靠著胞衣求庇護(hù)的糧食聚集在簸箕前端，用粗糙的手一一狠搓，每搓一掌，你的掌心都火辣辣地疼，你知道，管教的時候，他疼你也疼，可是，你不能不狠下心來。當(dāng)年，那個選擇念書的孩子突然跑回家，你逼著他在工地上打了半個月小工，雙手磨起血泡的時候，他回來懇求，你仍然不赦免。如果沒有那次經(jīng)歷，他不會那么珍惜他的書本。他在工地的日日夜夜，正是你坐臥不安、失眠痛苦的日日夜夜。

端正一顆心，該去的都會去，該留的一定留下來。簸箕是送種子出征的地方，也是驗收種子的后代回歸的地方，生活就這樣周而復(fù)始地輪回，日子就是在龐雜里選擇豐盈、丟棄蕪雜。種子在這里懷揣使命出征，糧食在這里懷抱榮譽(yù)接受檢驗，母親這扇老簸箕，懷抱里多半生的時光是空的，似乎種子的來去，只是在她們這里舉行一個儀式，這儀式短暫卻神圣，照耀它們的一生甚至更遠(yuǎn)。

鄉(xiāng)村的女人在簸著簸箕，簸箕在她們手上那樣自如，像一個展演的道具，在竹籬茅舍的庭院，在莊稼婆娑的田邊，在青籬流水的溪旁，在麥粒金黃堆積的場院。她把日子放在里面顛簸，剔除風(fēng)霜雪雨，留下春暖花開；她把人情放在里面顛簸，忘記家長里短，記住滴水之恩；她把苦辣酸甜放在里面顛簸，在苦里開出黃花，在酸里泡制咸菜；她把色彩放在里面顛簸，把黑色裝點做夢的夜晚，把白的灑向一樹樹洋槐花，把紅的掛在陰天的蒼穹，把綠的變成碗邊的美味菜蔬。端著簸箕的她，顛著簸箕的她，肋下夾著簸箕的她，在鄉(xiāng)間從容行走著，走著走著就走成了一幀風(fēng)景、一段念想、一縷靈魂。

打滿補(bǔ)丁的簸箕最后掛在墻上，閑下來的簸箕感覺到筋骨都松散了，補(bǔ)丁再硬也掬不住時光的散沙，老了就是老了。那個端了它一輩子的女人也被手術(shù)刀縫縫補(bǔ)補(bǔ)打滿了補(bǔ)丁，她說，一只滿身是裂紋的破陶罐，說不定哪一天就嘩啦碎了。當(dāng)有一天，那個簸箕思念了好久的女人終于回來，和它一樣掛在墻上，簸箕默默合上了眼睛，一朵淚花包在一片脫落的碎屑里落在地上。

（標(biāo)題書法：周潤天）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