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令人震驚、耐人尋味的鄉(xiāng)村故事。
為何一把雪亮的菜刀在清晨舉起,為何一個花季少年果決的一刀剁掉自己的命根?在沂蒙老區(qū)的這家農(nóng)戶小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三十多年前的春天,那可是真正的春天。
一場新雨過后,少年宋元走在田間小路上。
面對藍(lán)天,面對大地,面對在春風(fēng)里兇猛拔節(jié)、蕩蕩漾漾的麥苗,宋元不禁心潮澎湃。宋元雙手插在褲袋里,他時時感到自己的褲襠空空蕩蕩,他一下子擁有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人生秘密。他對著天空大地咧嘴笑了又笑。笑什么?笑自己,笑人原來是這樣的。
宋元在心里說,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宋元的世界完全改變了,男人、女人,鳥、獸、蟲、魚,都被重新賦予了意義。
麥地里紅光一閃,宋元的腦海里似乎剎那間升起了一輪太陽。宋元看清了,前方不遠(yuǎn)處,圍著紅頭巾的小憐在麥壟里尋尋覓覓。宋元知道,小憐在拔薺菜。正是拔薺菜的季節(jié),薺菜又嫩又香。小憐比宋元小一歲。他們兩家比鄰而居。宋元家在東面,小憐家在西面。小憐的爹是大劉莊大隊書記。小憐的大號(大名)叫劉為花,但宋元從來只叫她的小名,當(dāng)然,小憐也只叫宋元的小名,宋元的小名叫大囤。宋元止住腳步,望著那團(tuán)紅。在扯天連地綠波涌動的海洋里,這團(tuán)紅分外醒目,像一簇跳來跳去的火苗。
宋元的心激動起來。他不禁走下小路,邁向麥地。
宋元開口喊道:劉為花!
小憐一愣,見是宋元。小憐笑道:是大囤啊。宋元走到小憐跟前,鄭重地說:劉為花,劉為花,請你以后叫我的大號。
小憐的大號只在學(xué)校里有人叫,在村里在家里就沒人叫了,現(xiàn)在讓宋元一叫,心里也莊重起來。
小憐望著好像一下子長成大人的大囤,說:是該叫大號了。
宋元說:你叫哇。
小憐又笑了起來,說:你的臉怎么這么紅啊?紅得就像那公雞冠子呀!
宋元摸了摸臉,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宋元說:你叫哇。
小憐說:叫就叫!小憐身子一挺,叫了起來:宋——元,大——囤,大——囤,宋——元……小憐這樣笑著,笑得前仰后合。
小憐笑著笑著,忽地蹲了下去。小憐仰頭對宋元說,你快走吧,別耽誤俺挖薺菜。小憐的臉也變得通紅。小憐有一個外人不知的秘密,她一大笑,就會擠出點尿來。剛才,她分明感到有尿熱乎乎地淌了下來。她想,那里肯定濕了,但她不敢低頭去看。
宋元不明就里,看著小憐通紅的臉蛋,繃得緊緊的屁股蛋,還有高高的胸脯,心里轉(zhuǎn)悠了很多念頭,其中一個念頭就是:蹲下去,抱住劉為花。但另一個念頭很快壓住了他這個念頭。他想到“流氓”這個詞。流氓,流氓,世上沒有比這個詞更厲害的詞了。自從那種原始欲望在他身體里醒來,他一想到這個詞就渾身顫抖。
劉為花那張通紅的臉蛋定格在了宋元的腦海里。
麥苗長得飛快,能沒住野兔了,能沒住狗了。不論麥苗怎么長,都沒不住人,但人如果蹲在地上或趴在地上,那是能沒住的。
春末夏初,草長鶯飛。在麥苗起身的同時,溝溝坎坎里的草們也都瘋長了起來。這個時節(jié),大地上那些樹的樣子,麥苗的樣子,都是很美好的,即使那些很卑微的草,它們的樣子,也是美好的。世上的事物都有一個美好的時候。
此時此刻,宋元的心情也是美好的。讀初中的宋元一放學(xué)就挑起一對草筐,到田野里割牛草。牛草交到生產(chǎn)隊牛棚里,一百斤能記八分工。宋元選了一條草長得很好的渠溝,開始割草。
宋元刷刷地往前割草,割下的草一小堆一小堆地放在溝沿上。麥浪滾滾,蝴蝶翩翩起舞;蜻蜓像一架架微型戰(zhàn)斗機(jī)一樣在周圍一剪一剪地飛;被驚動的青蛙總是靈巧地跳開,迅速逃離宋元的視野。那些模樣丑陋的癩蛤蟆,則總是有恃無恐似的慢騰騰爬來爬去,宋元有時會飛起一腳,把癩蛤蟆踢得老遠(yuǎn)。
宋元站起身,望望天,望望地,靈魂就空空洞洞地激動起來。宋元抒情的最好辦法,就是朗誦毛主席詩詞或電影臺詞。宋元揮舞著鐮刀,扭動腰肢,前仰后合地朗誦起來。
高天滾滾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氣吹……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zhuǎn),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北國風(fēng)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nèi)外,惟余莽莽……“列寧同志已經(jīng)不發(fā)燒了,列寧同志已經(jīng)不咳嗽了,列寧同志已經(jīng)能下地走路了!”
最后幾句是《列寧在1918》中的臺詞。宋元可把自己“陶醉”得不輕。
劉為花在另一條溝里割草,那條溝與宋元所在的溝成十字相交。割著割著,她看見了宋元,看見了手舞足蹈念念有詞的宋元。劉為花看了一會兒,忍不住捂嘴笑了。劉為花忍住笑,對宋元大喊:宋元,你癲啦?
這一聲喊,把宋元可嚇得不輕,如做美夢的人被猛然驚醒。宋元一個趔趄,差點歪倒在溝里。
劉為花仍然笑著。劉為花不敢大笑,她忍著,捂著嘴笑。
宋元恍然大悟似的說:劉為花呀。
劉為花說:你真像個癲漢啊。
宋元說:不是癲,是“陶醉”,是“陶醉”啦。
劉為花說:還“陶醉”呢,臭美!我看你就是癲啦。
宋元和劉為花都覺得,“陶醉”是個非常非常美好的詞,一般人使用不上。語文老師最近布置了一篇作文,要求寫一位模范社員,宋元千方百計把這個美好的詞用上了。但是作文發(fā)下來后,宋元卻發(fā)現(xiàn)語文老師在陶醉那個詞下邊畫了一道杠,旁邊寫著四個字:用詞不當(dāng)。
宋元說:劉為花,你思想認(rèn)識有問題,我背誦毛主席詩詞,你卻說我癲了,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我要是去公安局告你一狀,還不得打你個現(xiàn)行反革命啊。
劉為花說:告去吧。革命,革命,就你革命!不要臉,不要腚。我說你癲了,沒說你背毛主席詩詞背癲了。你這是誣陷我。干屎可抹不到人身上。
宋元作出轉(zhuǎn)身要走的樣子,說:我告去了,我告去了。明天,咱大劉莊大隊可就多了個現(xiàn)行反革命。
劉為花說:告去吧,告去吧。你才現(xiàn)行反革命呢。
宋元笑了:你要是成了反革命,我就去“探監(jiān)”。
劉為花說:誰要你探?我就是“把牢底坐穿”,也用不著你去探。
“把牢底坐穿”是電影《洪湖赤衛(wèi)隊》中的一句歌詞。這部電影他倆都看了不知多少遍了。那時的各種電影中常出現(xiàn)探監(jiān)的場景,他們感到,探監(jiān)是一種特別莊嚴(yán)特別神圣又特別有意思的事情。要是能做一件探監(jiān)的事,那太好了。
宋元伸出大拇指晃著:說,好的,好的,你的革命的,革命的大大的有。
劉為花笑了:說,你是個日本鬼子、漢奸、國民黨。
宋元說:劉為花,告訴你個秘密,我有個理想,我爭取一滿18歲就去當(dāng)兵。軍裝一穿,鋼槍一挎,多來勁呀。
劉為花說:你當(dāng)兵肯定行,你身體棒。你腦子也不賴,你背過的毛主席詩詞還真不少。
劉為花比宋元低一個年級,只背過幾首毛主席詩詞。
宋元說:課本上有的,我都背過了;課本上沒有的,我也背了不少。毛主席詩詞確實偉大,不管任何時候,你只要一背誦,就禁不住心潮澎湃,就禁不住心潮逐浪高哇!
劉為花說:還心潮逐浪高呢,不害羞。
他們對“浪”這個字格外敏感。有一回,劉為花在家里哼唱“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她娘生氣地說:死妮子,瞎唱個啥,難聽死了,光浪還不行,還得浪打浪。
太陽接近中午了,他們都有些累了。劉為花在溝沿上坐了下來。宋元也坐了下來。他們坐著時,麥苗就能把他們沒住了。
一坐下,相距很近的兩人忽然感到了不自在。宋元不停地絞著兩只手,劉為花也不停地絞著兩只手。他們的手掌被草汁染成了綠色的。兩家人比鄰而居,幾乎天天見,宋元還是感到劉為花變化得太快了,一夜之間長大了似的。圓圓的臀,圓圓的胸,白皙的脖子。宋元的眼光一搭到劉為花身上,就禁不住耳熱心跳,就心潮逐浪高。
一對背在一起的蛤蟆水陸兩用坦克似的向他們腳前慢慢爬來,完全是一副鄭重其事的姿態(tài),絕不因為它們是其貌不揚的爬行動物就敷衍了事。這個時節(jié),萬物有情,上背的蛤蟆到處都是。
宋元拿起鐮刀,只輕輕一挑,就把這對鄭重其事的蛤蟆挑翻了。本來被壓在底下的蛤蟆現(xiàn)在四腳朝天,露出了黃白的肚皮。本來在頂上的那一只被壓在底下,但那四個爪卻仍然緊緊扣進(jìn)另一只肚皮里,扣成了四個窩,絲毫沒有放棄愛情的意思。它們笨拙地動著,就是翻不過身來。
劉為花說:你真壞呀。
宋元又用鐮刀把它們翻了過來。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的這對蛤蟆仍緊緊抱在一起,瞪著永遠(yuǎn)是混沌初開神情的大眼,為了永恒的愛情,呼哧呼哧地繼續(xù)它們草叢里的爬行。
宋元說:你知道,哪個是公的,哪個是母的?
劉為花說:你問我,我問誰呀?
宋元說:上面的是公的,下面的是母的。都是公的在上面。
劉為花說:你把母的領(lǐng)回家做媳婦吧。
宋元膽子大了起來,說:我是人,我只能找人做媳婦。這樣說著,宋元緊緊盯著劉為花。
劉為花說:沒有人愿跟你,只有母蛤蟆愿跟你。
宋元的臉漲得通紅,像一只好斗的小公雞。宋元喘著粗氣說:那你就變個母蛤蟆吧。宋元撲過來,抱住了劉為花。劉為花雙臂使勁往外撐,使勁掙扎。她手里還握著鐮刀,只聽哧啦一聲,鐮刀一下子把宋元的袖子劃開了一道大口子。
衣服受損可是一件大事,宋元就這一件單衣,回家跟娘可不好交代。宋元放開劉為花,看著手臂上那個大窟窿。
劉為花說:你活該,你想耍流氓???
流氓這兩個字叫宋元一下子心里沒底。宋元說:這不能叫耍流氓吧?宋元又說:這肯定不能叫耍流氓。我……喜歡你。
劉為花說:俺不讓你喜歡。
宋元說:你不讓,我也喜歡。
劉為花忽然說:哎呀,你看天上啊。哎呀,露水上來了,該往家趕了。
好像是忽然之間,太陽落山了,草葉上、麥苗上已掛起了晶瑩的露珠?;鸺t的晚霞扯天連地,從西山一直扯過他們的頭頂,把天空壓得很低很低,壓成了一個龐大的彩球。各種昆蟲開始起勁地鳴叫,似乎是在歡呼黑暗的即將來臨。昆蟲總是在黃昏將臨的時候叫得格外起勁。
他們迅速歸攏收割的青草,往筐里裝。各人把裝好的兩大筐草,艱難地從窄窄的溝沿挑到田間小道。
宋元望著劉為花的草筐,說,你割得太多了。他把劉為花的挑子放到肩上,試了試,說:啊呀,肯定要過九十斤了,可能有一百斤了,挑到家還不累死你。
劉為花說:俺爹俺娘每回都讓俺不要貪多,可是割著割著就割多了。
宋元說:咱換著挑吧。我這挑子也就是八十來斤。
劉為花說:不用,我挑得動。
暮色蒼茫中,他們挑起挑子往村莊的方向趕。走了幾百米,劉為花的雙腳就走不成溜了,身子就一歪一歪的了,不得不停下來喘氣。
宋元說:還是換著挑吧。你這樣,什么時候才能到家?
劉為花不言語了。他們換了挑子。
到了生產(chǎn)隊牛棚,飼養(yǎng)員已點上燈籠,在燈籠光下給從四面八方匯集來的青草過秤。劉為花看了一眼宋元胳膊上的窟窿說,回家跟大人怎么說?宋元說,就說是讓樹枝掛的。
麥?zhǔn)煲簧?。麥子總是突然之間就成熟了。麥子是一種很重要的作物,像是各種作物中的貴族。它高貴的品質(zhì),它鋪天蓋地瞬間而至的成熟,一下子就把田野,把莊戶人的精神境界推向了某種高潮。
這種高潮在打麥場上體現(xiàn)得最為鮮明。白天割麥,晚上打場。如果田野里的麥子全收到場里了,那就白天晚上都得打場。
汽燈點上了。汽燈是鄉(xiāng)間最明亮的燈,只有夜里舉行重大活動,才會點上這種燈。這種燈燒汽油,點燈之前,就像給輪胎打氣一樣,要先給燈打半天氣,打足氣之后就點上,點上后燈就發(fā)出嚶嚶的鳴聲,賊亮賊亮,把打麥場照得如同白晝。不太亮的時候,就把燈從高桿上滑下來,再打一通氣。
12馬力柴油機(jī)帶動五六米長的拖粒機(jī)隆隆運轉(zhuǎn),一排青壯年男女社員站在拖粒機(jī)后面,每人雙手卡住麥捆在飛速轉(zhuǎn)動的拖粒機(jī)上翻動,麥粒就像子彈一樣向前方空地上射出。脫粒過的麥秸被他們?nèi)酉蛏砗?,孩子們就把麥秸抱到場邊上垛起來?/p>
全生產(chǎn)隊的男女老少都來了,連一些每次只能抱一個麥秸捆的小孩子都來了。這可是混工分的好時候,再小的孩子,只要來了,一晚上總能混幾個工分。當(dāng)社員的總是說,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
麥秸垛在場邊上起了一個又一個,這些大饅頭一樣的垛,把打麥場圍得像個城堡。說它像個伊甸園也行,不過人民公社的社員不大容易想到這一點。刺猬在里面做窩,老鼠在里面打洞,對它們來說,這可是個有吃有喝又安全的樂園。社員們當(dāng)然比刺猬老鼠聰明,能從麥秸垛里找到非同尋常的樂趣。
打麥場的勞力太多了,少幾個社員,生產(chǎn)隊長是不大容易看出來的。但隊長總是很警覺的,這是他的責(zé)任。比如,如果隊長發(fā)現(xiàn)好長時間不見順治,就會對著滿場的麥秸垛大喊:順治,順治,你死哪兒去了?順治如果在哪個麥秸垛里睡得死死的,隊長怎么喊他可能都聽不見。順治如果聽見了,就不得不從暗影里出來,走到燈光下,對隊長說,我屙了一泡屎。隊長說,是啊,順治同志屙了一座金山、一座銀山??!你再屙一泡,就把日頭給屙出來了啊。順治理虧,就嘿嘿笑。
現(xiàn)在,順治正在麥秸垛組成的一個秘室里搞“秘密活動”。兩個麥秸垛之間是一個過道,用麥秸把過道的一頭堵住,把另一頭堵一大半,就成了一間可容數(shù)人的秘室。順治、大禿、小禿、宋元、小囤等大小孩子都在里面。順治講了一個鬼故事,把除宋元之外的小孩嚇得緊緊地靠在順治身邊。
順治躺在麥秸上,仰面朝天。聽得見外面的機(jī)器聲,但幾乎聽不見人聲。光線透過縫隙射進(jìn)來,一切都影影綽綽的。順治的褲襠撐開了涼棚。順治把那硬邦邦沖天而起的東西掏了出來。宋元看到,順治的那東西,比老魯?shù)母謮延辛Γ芯瘛?/p>
順治指指自己那物,說:誰愿意玩?
除了宋元,幾個孩子都望著那物哧哧笑。
順治又說:誰玩,我明天就買糖給誰吃。說著,順治就掏他的上衣兜,掏出了一塊錢。順治把錢在空中甩了甩,又說了一遍。
小囤一聽有糖吃,就要伸手,宋元拽了小囤一把,不聲不響地掐了他一下。
大禿、小禿就跪在順治身邊抓著那東西玩了起來。你扳過去,我扳過來,把順治的肚皮和大腿拍得咣咣響。順治緊閉著眼睛,一聲不響,大約有點“陶醉”的意思了。
宋元拽著小囤悄悄退了出來。宋元看著順治的樣子,心里很難受,他有點瞧不起順治,同時也為自己已經(jīng)真實體驗到的巨大快樂而竊喜。宋元重新加入勞動者的隊伍,他一面干活,一面四處撒目劉為花。找到了劉為花,宋元就蹭她一下,看她沒什么反應(yīng),就再悄悄拽她一下??此泻魬?yīng)了,宋元就不聲不響地朝一個秘室走去。
這可是個真正的秘室,只有他和劉為花知道的秘室。宋元鉆進(jìn)秘室里等著,不一會兒,他聽到了劉為花躡手躡腳前來的聲音。這秘室是宋元利用兩個麥穰垛之間的一個犄角做成的,很小,但容兩個人足夠了。是麥穰垛,不是麥秸垛。麥秸經(jīng)過碌碡碾壓之后變得松軟柔韌,叫麥穰,裝在袋子里,就是很好的褥子,許多人家的床上鋪的就是麥穰。
劉為花鉆進(jìn)來了。宋元用麥穰把門口堵一堵,這個秘室就成了一個黑暗又無限甜蜜的地方,四壁上下全都是松軟的、溫馨的,他們鋪的褥子也許是世上最大最大的褥子。宋元把劉為花抱在懷里,一項一項進(jìn)行下面的活動。藏在麥穰垛深處的老鼠刺猬及眾多的小生靈們,受到這兩個人氣息的感染,也許會以它們的方式同時舉行類似的活動。
一個月前,正當(dāng)小麥灌漿的時節(jié),半人高的小麥挨挨擠擠,組成一個又一個莊稼的集團(tuán)軍,以恢宏的集體力量顯示其存在的意義,田野就像一個綠波洶涌的海洋。一天,割草的宋元和劉為花在這樣的麥地里滾在了一起,兩副青春期的身體第一次體驗了人類的原始?xì)g樂。
麥穰垛里,宋元在劉為花的身上猛烈沖動著。少年的強(qiáng)勁沖力,讓麥穰垛像喝醉了酒一般向著天空搖晃。透過縫隙,兩個少年男女看到天上的星星在搖晃,打麥場在搖晃,整個宇宙在搖晃。
待宇宙停止搖晃,兩個人擁在一起說話。
透過縫隙看天空,天空更加神秘深邃。星星一眨一眨的。星空把少男少女的心引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一顆流星從空中滑過。劉為花說,快看,流星。流星呈一道弧形,迅速落了下去。劉為花又說,俺娘說,天上落下一顆星,地上就死一個人。
宋元說:這是迷信。全世界一天不知死多少人,那得落多少星啊。還不很快把天上的星落完了。
劉為花說:可能只有大人物死了,天上才會落星吧。
宋元對劉為花說了順治的事。順治與劉為花家族關(guān)系較近,還沒出五服,按輩分,劉為花要叫順治叔。劉為花想到平時順治叔對她很好,她也很喜歡順治叔。想不到,順治會有這種讓人惡心的行為。
劉為花說:順治這樣算不算流氓行為?
宋元遲疑地說:不能算吧。強(qiáng)奸婦女才算流氓吧。
劉為花說:那咱倆人老這樣,算不算流氓行為?
宋元說:這怎么能叫流氓行為?咱這是戀愛,不是流氓行為。
劉為花說:那就是說,我要是去告你強(qiáng)奸,你就是流氓;我要是不告你強(qiáng)奸,你就不是流氓?
暗影中的宋元瞪大了眼睛。
劉為花接著說:你怎么不說話?咱老這樣,我會不會懷上小孩?
宋元說:不可能吧?你才這么大,哪有這么大就生孩子的?生孩子怎么著還不得到二三十歲?
劉為花說:你要是叫我懷上了孩子,我就去公安局告你強(qiáng)奸。
宋元再一次瞪大了眼睛。
麥子打完了,田野一片空曠,打麥場也空了出來,那一垛一垛的麥秸麥穰,除了生產(chǎn)隊留下喂牛的,其余的全都分到社員手里。大垛化身作一個一個小垛,一個一個小垛安安穩(wěn)穩(wěn)地藏身在一家一戶的院子里或屋前屋后,在社員們今后的歲月里將發(fā)揮重要作用。
傳來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縣公安局要在打麥場上舉行公審大會。所謂公審,其實就是押著已經(jīng)判刑的罪犯,一個大隊一個大隊地游街,宣布罪犯們的罪狀,起到教育社員,震懾犯罪的作用。
公審大會比電影更有看頭,更震撼人心。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來到了打麥場,眼巴巴地望著遠(yuǎn)處的公路。能夠親眼看到一大群各種各樣的罪犯,確實是一件激動人心的大事。
一輛敞篷解放牌汽車越走越近,車載高音喇叭那高亢的聲音很快就能聽清了。這車一路飛馳,一路宣布著罪犯們的罪狀,流氓犯、盜竊犯、現(xiàn)行反革命等詞匯以極強(qiáng)的穿透力在曠野里繚繞。
來了,來了!大家喊著。不管怎么說,來的可都是重要人物,是大家一般見不到的人物。汽車下了公路,上了小路,拐進(jìn)了打麥場,喇叭聲戛然而止。車在麥場正中停了下來。車一進(jìn)打麥場,劉為花的父親就跟著車跑,車未停穩(wěn),他就把在了駕駛室門邊。車門打開了,下來兩個公安干部,劉為花的父親急忙與人家握手。又有早就安排好的幾個社員,提著茶壺、端著茶碗,請公安人員喝茶。
大家的注意力現(xiàn)在全都集中在了罪犯身上,世上大約不會有比罪犯更令人感興趣的事物了。來一只猴子,來一頭狼,來一頭野豬,大家也不會這么興奮。
宋元圍車轉(zhuǎn)了一圈,迅速掌握了罪犯的大體情況。車上一共拉了16個罪犯,車廂兩邊面朝外各站6個,還有4個面朝后站著。每一個罪犯后面都站著一位高大的公安戰(zhàn)士,戰(zhàn)士一律肩背鋼槍,鋼槍一律上著明晃晃的刺刀。農(nóng)歷五月的陽光是最純粹的陽光,這樣純粹的陽光被16把純粹的刺刀反射出去,就好像那一把一把刺刀嗖嗖地飛向了天空。戰(zhàn)士們一只胳膊弓起握住槍,另一只手緊抓住罪犯被反縛在身后的手臂。車身上糊滿了大字標(biāo)語,每個罪犯的脖子上都掛著一個很大的牌子,牌子上寫著罪犯的名字,以及所犯罪名、判刑情況。不論判死刑還是有期徒刑,他們的名字一律打著一個很大的紅叉叉,牌子有多么寬,紅叉叉就有多么長。
有一個事實擊中了宋元的要害,令宋元的心顫抖不止:流氓犯真多呀,有8個流氓犯啊,整整占了這一車罪犯的一半呀。罪犯中兩個被判了死刑的,一個是殺人犯,還有一個就是流氓犯。
高音喇叭又哇哇地叫了起來,開始逐個聲討犯人,逐條宣布他們的罪狀,宣布他們犯罪的過程。只要一提到哪個犯人的名字,犯人身后的那名戰(zhàn)士就猛力把犯人的頭往上一抬,再往下一按。開天辟地以來,這個村的百姓誰也沒見過這么多的罪犯,這真是一個空前的壯舉啊。
流氓犯、流氓犯、流氓犯,宋元被一種嗡嗡的巨響籠罩,這巨響似傳自天庭,又似傳自他的內(nèi)心。流氓犯這三字塞滿了他的腦袋。高音喇叭詳細(xì)宣布每一個流氓犯犯罪的過程,在某某時間某某地點強(qiáng)奸了某某,犯罪的次數(shù)全被列出來,被強(qiáng)奸者的名字當(dāng)然是被隱去的。一個又一個強(qiáng)奸犯罪的情景,一幕幕在宋元的腦海里呈現(xiàn),好像他參與了所有的犯罪活動。宋元兩眼直直地盯著罪犯們的面孔,他感到,流氓犯的面孔最丑陋最瘆人。那個被判了死刑的流氓犯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他強(qiáng)奸了多名幼女。這個罪犯的名字叫管仁義。高音喇叭說管仁義的時候,是這樣說的:管犯仁義,犯罪情節(jié)特別惡劣,罪大惡極,令人發(fā)指,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管仁義的面孔,是宋元看到的人世間最為丑陋的面孔。宋元走到近前,一抬頭,正好與管仁義的目光相對,那是一種來自地獄的目光。宋元渾身顫抖,面前的這個人好像就是宋元自己的化身,宋元不知道是看到了自己的前生還是來世。
罪犯們的罪狀宣布完畢,正午的陽光漫射下來,大地燦爛輝煌。一車罪犯在燦爛陽光的籠罩下,緩緩駛離打麥場,奔向下一個目標(biāo),去教育另一個大隊的社員 。
目送著罪犯們遠(yuǎn)去,順治滿臉誠懇的表情。順治竟像干部似的,總結(jié)道:縣公安局搞這個活動,很有必要,人就得管住自己,人要是管不住自己,那還不都成了罪犯?這樣說著,順治還露出了自豪的神情。順治為能管住自己而自豪。
沉默的心事重重的宋元,此時此刻已經(jīng)意識到順治是對的,而自己是錯的,自己沒有管住自己。
被大開了眼界的社員們,一面談?wù)撝裉斓钠嬗?,一面往村里撤?/p>
宋元與爹娘一塊兒往村里走。
人民群眾被震懾過和沒有被震懾過就是不一樣。爹對左右的人感慨道,沒有比流氓犯更丟人的了,寧愿當(dāng)個現(xiàn)行反革命,當(dāng)個賊,當(dāng)個貪污犯,也別當(dāng)流氓犯??!爹的話引起大家的共鳴,大家哈哈笑著,說,真是啊真是啊,流氓犯最丟人了,祖宗八輩的臉都給丟盡了。
宋元真實地感到,自己的四肢百骸、五臟六腑、面目表情正在迅速向那個死刑流氓犯演變。
公審活動已經(jīng)過去好幾十天了,卻仍然是人們熱烈談?wù)摰脑掝}。在談?wù)摰倪^程中,內(nèi)容被不斷豐富充實。走親的、訪友的,互相傳遞著關(guān)于罪犯們的消息。比如關(guān)于黑牛石人民公社管家?guī)X大隊的那個流氓犯管仁義,人們又知道了他的許多信息:他是個光棍,從小就死了爹,是母親把他和一個妹妹拉扯大,妹妹嫁到了猴子嶺大隊,八十多歲的老母還活著。管家?guī)X大隊的人都說管仁義對老母很孝順,是個孝子。管仁義被游街了七天之后,充分起到教育作用之后,在管家?guī)X大隊附近的沂河大橋橋頭被執(zhí)行死刑,管仁義的妹妹和妹夫去收的尸。在人們的敘述中,這個死刑犯有了悲情的意味,有了奇怪的安慰人心的力量。
又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宋元的爹娘正在吃飯,只聽院門轟隆一聲巨響,隔壁的劉書記進(jìn)來了。
按沂蒙山人的規(guī)矩,到人家去,一進(jìn)院門,就要喊一聲,至少要咳嗽一聲,通報自己的到來??墒牵瑒浺宦暡豁懙赝镒?,直到走進(jìn)堂屋的正中。
宋元的爹娘急忙起身讓座。書記卻不坐,書記像個鐵塔、像個門神一般在堂屋正中站著。書記的神情很不平常。書記對老宋一家人從來都很親熱,并不擺書記架子。書記沉默地站著,站著,站了可能有20秒,也可能有30秒,把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壓得很小很小。老宋感到時間分外漫長。書記那張莊嚴(yán)的臉,壓得老宋透不過氣來,他心里一下子虛虛的,他感到一定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了。
書記終于開口了。書記說:老宋,我家小憐懷上孩子了。
老宋說:啊?
書記說:是大囤干的好事。
老宋說:啊。
宋元的娘張口就號,口里正嚼著的一大坨飯像個死老鼠一樣掉了出來,滾在地上。宋元家中的狗不失時機(jī)地沖過來,叼起這口溫?zé)岬娘垼谧炖锢^續(xù)嚼。
書記瞪她一眼道:你不要亂號。
宋元的爹一把將老婆按在地上,老婆張著口,流著淚,但不出聲。宋元的爹飛起一腳踢向正在專心進(jìn)食的狗,狗想不到撿拾女主人掉到地上的食物,竟會遭到這樣意外的打擊,它狂叫一聲,吐出食物,跑出了院子。
書記說:三個多月前,大囤的褂袖子是不是撕開了一塊?
老宋說:是,是。
書記說:那是大囤在麥子地里強(qiáng)迫小憐時,被小憐用鐮刀豁的。這個事的性質(zhì)就是大囤強(qiáng)迫小憐。
書記扔下這些話,轉(zhuǎn)身就走了。
老宋兩口子嚇得腿肚子都軟了。老婆忍不住,嗚嗚地號了兩聲。老宋沖上去搗了老婆一拳,說:書記不讓你號,你怎么偏號?你娘又沒死,你號什么?
老婆說:俺那娘啊,這可比死了親娘老子嚴(yán)重一百倍啊!
老宋在屋里打轉(zhuǎn)。大禍從天而降,把他砸蒙了。怎么辦,怎么辦?老宋的大腦開始混亂又飛速地運轉(zhuǎn)。書記不讓號?書記為啥不讓號?書記不讓號就說明書記也怕人知道,書記用的詞是“強(qiáng)迫”而不是“強(qiáng)奸”,書記不會去告發(fā)宋家吧?老宋似乎看到了一線生機(jī)。他囑咐了老婆幾句,拽起她就往書記家跑。
書記坐在屋里抽煙,抽得很用勁,腮幫子一癟一鼓的,就像有老鼠使勁往外拱。
老宋兩口子朝書記撲通跪下,磕頭如搗蒜。書記老婆從里間出來了,滿眼怒火看著老宋兩口子。小憐也在家,從里間傳出壓抑的嚶嚶的哭聲。老宋老婆一聽見人家閨女的哭聲,便控制不住自己,胸脯子一鼓一鼓的,眼淚簌簌流下。
老宋說:書記,俺家的畜牲作下了孽,要殺要剮隨你。等那畜牲放學(xué)回來,我好好收拾他。
書記說:起來吧,別跪著。
老宋兩口子就是不起來。
老宋說:書記,讓俺跪著吧,俺這是替俺祖宗八輩給您下跪。出了這種丟盡祖宗臉面的事,我們不跪,誰跪?
書記說:明天,我就帶孩子去縣人民醫(yī)院流產(chǎn)。我們將保留有關(guān)證據(jù),我們保留上告的權(quán)利。
老宋說:是,是,劉書記,要殺要剮隨你。
書記說:你們回去吧。
老宋拽起老婆回了家。
老宋一進(jìn)自家門,先跑到豬圈瞅了一眼那口半大豬,又瞅了一眼拴在豬圈門口的那兩只小羊,小羊才買了不到一個月。老宋問老婆,去年分的紅還剩多少?老婆說,還有八十多塊。老宋其實清楚家里有多少錢,問一問只是再確認(rèn)一下。老宋說,我馬上去公社收購站賣豬,連那小羊也賣了,快湊錢給人家送去。老宋的目標(biāo)是送錢數(shù)不低于二百元。去年年底生產(chǎn)隊分紅,老宋一家苦作了一年,分了一百二十二塊零八毛。過年花了點,又買了這兩只小羊,剩下的錢就再也不舍得動了。
老宋感到,他已經(jīng)摸清了書記的底,大禍已經(jīng)變成了中禍或小禍,書記暫時不會告了,估計將來上告的可能性也不大。老宋現(xiàn)在需要的是破財,破大財,盡最大努力給人家錢。當(dāng)天老宋就賣了豬賣了羊,加上家里的錢,籌集到了二百六十元,老宋把錢揣在口袋里,手在口袋里握著錢,往書記家里走。剛走出自家門口,他遲疑了一下,就果斷地抽出三十元,放入另一個口袋。他在心里說,二百六十元和二百三十元,作用是一樣的,攆豬的聲音,牽羊的聲音,書記肯定都聽見了。
老宋來到書記家。
老宋把錢放在飯桌上,說:書記,給閨女補補身子。
書記漠然地說:我有錢。
老宋說:書記,您別嫌少,不夠,我就再想辦法,砸鍋賣鐵也不能虧了孩子的身子。
書記說:這個問題不是錢的問題。
老宋說:俺也知道這個理,多少錢也贖不了這個大罪,俺就是表示一點心意。
老宋離開了書記家,書記并沒有讓他把錢拿走。
老宋站在自家院子里,望了望西斜的太陽,心里說,大囤該放學(xué)了。人民公社時代,學(xué)生放學(xué)很早,下午三四點就放學(xué)了。
宋元回來了。宋元放下書包就摸鉤擔(dān)和草筐,割牛草是他每天必修的功課,他也喜歡干這活。
爹上來,一把抓住宋元的肩膀,說:你不用割草了。
爹把宋元拽進(jìn)屋里,爹說:跪下。
宋元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是什么事情發(fā)生了,乖乖跪下了。
爹說:小憐懷孕了。
宋元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下來,他感到人生中一種最重要的東西熄滅了,破滅了。
爹說:是你強(qiáng)迫人家的?
宋元把握不準(zhǔn)他算不算是強(qiáng)迫。第一回是在他一再要求下,人家才同意的,是他剝下了劉為花的褲子。后來的好多回,可都沒費勁。有幾回,還是劉為花主動的。宋元想,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應(yīng)當(dāng)就是強(qiáng)迫吧。
宋元朝爹點了點頭。
爹從門后找出一截皮繩,掂在手里。爹朝宋元身上猛力抽去,一下一下又一下。宋元把頭頂在地上,一聲不吭。宋元在心里說:爹呀,你使勁抽吧,把您兒抽死吧。
皮繩抽在身上的嘭嘭聲傳出來,書記聽得清清楚楚。書記在院子里抽煙。書記聽到打得時間不短了,便使勁咳嗽了一聲,又咳嗽了一聲。這咳嗽聲是告訴老宋,書記知道老宋在懲罰兒子。還有一層意思可能超出了老宋的理解能力,這咳嗽聲還告訴老宋:不要把大囤打得太重了。
前幾天,書記兩口子發(fā)現(xiàn)小憐的身體異常,出現(xiàn)了黃花閨女不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昨天的晚飯,小憐又沒吃。老婆心里打了個咯噔:俺那娘,怎么像是有了身孕啊。一問,把什么都問出來了。老婆起身就要沖到老宋家拼命,被書記按下了。關(guān)鍵時刻,就顯出了只有領(lǐng)導(dǎo)干部才具有的素質(zhì)。
老兩口一夜未合眼,嘰咕了整整一晚上。
老婆說:告他,叫大囤這個畜牲坐牢,槍斃。
書記說:看問題要講辯證法,不能死驢撞南墻。我看,這個事不能告,性質(zhì)定不成強(qiáng)奸。
老婆說:憑咱這樣的家庭,難道還能吃這個啞巴虧?你當(dāng)書記的,能吃普通社員的虧?不告他,我死也咽不下這口氣。
書記說:事物要一分為二地看,好事可以變成壞事,壞事也可以變成好事。
老婆說:你還能把這事變成好事?
書記說:我看大囤這小子不賴,小小年紀(jì)就知道好東西好吃。我看他將來有出息。我想這樣,咱不告,更不要聲張,悄沒聲地去流產(chǎn)。過兩年,等大囤夠當(dāng)兵年齡,我給辦辦讓他去當(dāng)兵,我看這小子十有八九能混個軍官干干。當(dāng)兵走之前,我要跟宋家簽個秘密合同。到時候,讓大囤娶小憐,讓小憐當(dāng)軍官媳婦。這樣,老宋家一家子還不得感激煞咱啊。當(dāng)然,咱的設(shè)想暫時不能讓他們知道。
老婆說:你想得倒美。人家糟蹋了你的黃花閨女,你還一個心眼對人家好。
書記說:你這是婦人之見。這不是對人家好,這是對自己好。按你想的,去告人家,老宋家固然要遭殃,咱小憐的名聲不也壞了?讓她再怎么嫁人?這個事的性質(zhì)恐怕也定不成強(qiáng)奸。再說,大囤還未成年呢。
老婆雖然憋了一肚子氣,但也只好接受書記的高見。
宋元挨了一頓狠揍,眼看爬不起來了。娘把遍體鱗傷的兒子扶起來,扶到床上。
宋元躺在床上。宋元睡他家的西屋,劉為花睡她家的東屋。沂蒙山人的習(xí)慣,相鄰的兩家共用一堵山墻,他們兩個躺在床上的時候,青春蓬勃的身體其實就隔著一道幾十厘米厚的土墻。這曾經(jīng)給了宋元無盡的遐想,遐想后來變成了現(xiàn)實的歡樂,歡樂就又變成今天這巨大的災(zāi)難。宋元感到自己的心已死了。他的青春歲月里突然降下了一場滅絕一切的嚴(yán)霜。
昏昏沉沉中,宋元聽見爹娘在對話。娘說,書記和小憐明天去縣城,咱要不要去個人?爹說,恐怕書記不會允許咱去。要不,我過去說說這個意思?娘說,還是別問了吧,唉,在家等著吧。作下了孽,有什么辦法?
宋元想,劉為花一定是要和她爹去縣公安局告他了。他想象了一遍自己被公安戰(zhàn)士抓走的情景,并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想象被掛著流氓犯牌子,押在車上到處游街的可怕情景。他感到人生的末日近了。一陣疲乏襲來,他睡了過去。
劉為花和她爹果然把宋元告了。宋元被判了死刑。宋元對公安領(lǐng)導(dǎo)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不要拿他來游街,而是馬上槍斃。宋元非常焦慮,他最恐懼的就是被游街,他只求一死,要求馬上槍斃自己的愿望非常強(qiáng)烈。公安領(lǐng)導(dǎo)竟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宋元被押到了一座高山的懸崖邊,死刑將在這里執(zhí)行。那座山離村莊十多里地,宋元曾和小伙伴攀登過很多次。山上還殘留著戰(zhàn)爭年代的廢墟,曾有英勇的抗日戰(zhàn)士,拼盡最后一粒子彈后,從那懸崖上跳了下去。宋元每次登山,都要站到那懸崖邊上,遙想英雄跳崖的情景,嘴里高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華民族解放萬歲”!并拉出跳崖的架勢。少年宋元在這山上最早產(chǎn)生了對偉大和崇高的憧憬之情。想不到,公安局會選擇這個地方來處決他。一顆子彈射來,宋元沒來得及感到疼,身體就向深淵里墜去,墜去,直到撲通落地。
宋元醒來,知道自己沒有被槍斃,只是一個噩夢。
天就要亮了,劉為花和他爹就要去縣城了。宋元想到劉為花,他不知劉為花現(xiàn)在想什么。她會告自己強(qiáng)奸嗎?她會的,她早就說了,只要讓她懷上小孩子,她就告他強(qiáng)奸。宋元想不到這么小的女孩子也會懷上小孩子,要是知道,他就是把自己那東西剁了去,也不會和人家睡覺。這樣想著,那條孽根竟然又違背宋元意志翹了起來。青春的力量真是太強(qiáng)大了。宋元想,都是這個孽根惹的禍。宋元強(qiáng)烈地感到,他對不住爹娘,對不住劉為花,對不住劉為花一家。
天亮了,爹娘起來了。爹娘站在院子里聽對面的動靜。爹娘聽見書記起來了,小憐和她娘也起來了。這樣聽人家的行動毫無意義,但一種無聲命令讓他們必須聽。對面的任何一點動靜似乎都與他們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宋元面對翹起的孽根,剎那間作出了一個向所有人表達(dá)歉意的決定——他要親手將這條孽根切除。
宋元忍著渾身的疼痛,悄悄起身,找到了那把他娘天天用來切菜的刀,他把孽根按在床沿上,揮刀砍去。那孽根表現(xiàn)出了應(yīng)有的英雄氣概,死到臨頭的瞬間仍然英勇不屈地翹著。
隨著一聲慘叫,宋元的孽根飛離了他青春的身體,從床沿與地面形成的“懸崖”上跳了下去。
正要出行的書記聽到了這聲慘叫,他以為宋元又挨揍了。書記想,昨天那一頓,揍得不輕了,怎么今天又揍?宋元昨天挨揍那么厲害,卻一聲不吭,書記還在心里感慨這孩子真是有種。今天的這聲慘叫聽上去可是不平常。
老宋啊啊大叫著沖到書記家院子。
老宋雙手捧著一塊豬腸一樣軟塌塌的穢物。
老宋把穢物朝書記展開。
老宋說:書記,書記,大囤,大囤,我那大囤兒呀!
書記二目圓睜,瞅向穢物,低沉地喊道:這是——這是——大囤的……
作者簡介
夏立君,男,山東沂南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0年始發(fā)作品。散文隨筆作品多次入列中國散文年度排行榜、散文隨筆年選、中學(xué)語文讀本、大學(xué)語文等,小說入選《小說選刊》等。著有《心中的風(fēng)景》《時間之箭》等書?,F(xiàn)供職《日照日報》。
(標(biāo)題書法:曙 光)
責(zé)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