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化的堅韌與自覺

嚴飛

香港與內(nèi)地的文化，是一種互補交流的關系。在強勢文化向心力的吸引下，年輕一代香港人的潮流風向標相應得到改變;與此同時，本地文化人則在努力向內(nèi)延伸挖掘出新的含義，藉以滿足本土文化的需要。

香港回歸二十年，曾經(jīng)有媒體的記者問我，香港雖然擁有獨有的一套文化體系，但回歸后面臨大量內(nèi)地文化的涌入，是否對本土文化造成了一定的沖擊和影響，導致香港的文化被內(nèi)地的文化所覆滅。

我一直覺得這個問題是問得不對的，要更清楚地認識一個地區(qū)的文化，比較當然不可避免，尤其是當文化并行沖擊的時候。但兩種文化并不是一種文化去取代另外一種文化，導致另外一種文化被侵入之后覆滅。在我看來，香港與內(nèi)地的文化，是一種互補交流的關系。

這種交融互補，又可以有兩種不同的取向，一種是相互影響，你方唱罷我登場，另一種就是強勢文化輻射弱勢文化，在弱勢文化所在地區(qū)構(gòu)建出一個主流文化體系的同時，又扶持弱勢文化的發(fā)展，讓其不失本身應有的光芒。相比較而言，香港，這一塊長久以來都被視為文化缺位的地區(qū)，應該更適合介乎于兩種情況之間：在強勢文化向心力的吸引下，年輕一代香港人的潮流風向標相應得到改變;與此同時，本地文化人則在努力向內(nèi)延伸挖掘出新的含義，藉以滿足本土文化的需要。

香港的特色是什么

東西交融 香港是東西方交匯的點，既有東方的文化，又有西方的文化，兩者結(jié)合在一起。

在某種程度上，香港本土文化生態(tài)在內(nèi)地文化的影響下，確實是式微了。如果內(nèi)地傳到香港的東西財大氣粗，那就非常不適合香港。但另一方面，內(nèi)地一些非常好的文藝構(gòu)思和設計，對于生活視角的采集，都比香港更加前衛(wèi)和具有針對性，甚至更加帶有冒險精神。比如內(nèi)地的一些文藝類雜志，他們的視角、選題、內(nèi)容、版面設計都非常好，而且常常可以對某一特點主題給予幾個版面去做深度的剖析，不是那種豆腐塊文章的泛泛而談，這在香港是難以想象的。我就經(jīng)常在香港二樓書店的顯眼位置看到這些雜志（也包括獨立出版物）在售賣，而且銷量都相當不錯。

反觀香港，這里的時尚一成不變，這里的時尚雜志則是世界上最沒有意義的東西之一，因為它根本不是為讀者運作的，而是為廣告商以及背后的地產(chǎn)主義大老板運作的，所以它的內(nèi)容一點也不好看，難以做到去改變?nèi)藗儗λ念I會。這種差別投射出的不僅僅是雜志內(nèi)容的差別，也投射出一種價值觀的差異——是考慮事件本身的社會意義和價值，還是考慮事件所帶來的煽動性效果和經(jīng)濟回報。從這個層面上來看，香港真正要擔心的，是在一個只追求短期最大回報率的社會中，在一個充滿流動性的行業(yè)中，那些有批判力的俗和有生命力的作品以及一些古古怪怪的東西要怎樣生存下去。內(nèi)地文化對香港的反哺其實不是最重要的問題，因為最大的攻擊者或者說最大的問題恰恰來自于香港的內(nèi)部。

另一個例子則是香港本土的電影發(fā)展。不只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更早的時候，香港的電影工業(yè)以至流行文化都是東南亞地區(qū)的龍頭，是香港文化的重要載體。香港文化從八十年代開始才影響內(nèi)地，跟香港發(fā)展沒有關系，反而是內(nèi)地改革開放，對外來事物極其渴求，香港文化才能嘗到甜頭。但今天香港電影工業(yè)大不如前，這早已經(jīng)成為人所共知的事，香港最好的電影工作者幾乎都投入了大中華這個合拍片市場。合拍片的最大問題是，它復制了很多香港過去賴以成功的文化生產(chǎn)模式，卻放棄了香港文化中最細膩的部分，而使之迎合大中華數(shù)以億計的市場。過去輻射內(nèi)地的文化力量亦已不存在了。

然而，這里畢竟是譜寫出《獅子山下》的香港，“人生不免崎嶇，難以絕無掛慮。既是同舟在獅子山下且共濟……理想一起去追，同舟人誓相隨，無畏更無懼?！睊仐壛艘估勺源笫匠晒藴实南愀廴?，也在重新認識自我，從迷惘中找尋出路。從這種層面上看，這個二十年中，香港人的文化心態(tài)特別是“愛”，在接受文化新環(huán)境、挖掘文化新含義上尤為重要。

這種愛的第一點就是對多元文化的熱愛。香港是東西方交匯的點，既有東方的文化，又有西方的文化，兩者結(jié)合在一起。我覺得文化層面上的香港有一種非常混雜的特色，不僅是東方和西方的混雜，還混雜了其他方面，比如印度的、印尼的、馬來西亞的，甚至日本文化?；祀s的結(jié)果就是它既非中國也非英國，有著“既中既英，不中不英”的特色。有一次，我去香港的茶餐廳吃飯，有一種湯叫金必多湯，金必多湯（comprador）是英文的一種音譯，即買辦的意思。在早期的中西貿(mào)易中，買辦是一種新興的角色，是兩種文化交流的一種介入，在香港的演繹下面，這種湯是西餐的一個底湯，在里面加入了魚翅，甚至加入了所謂的鮑魚——實際上里面是沒有鮑魚的。這種湯就展示了香港中西文化交融的這種特性，香港人就是把這種東西變成了一種中式的有自己特色的菜式。

第二點是香港人對集體記憶的珍視。大約從2006年10月開始，“集體記憶”這個詞匯突然成為整個香港比較熱門的流行語，人人都在講，這是一種在本土文化的基礎上匯聚生發(fā)出的情感。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集體記憶，為什么香港人會生發(fā)出這樣的集體記憶，有這樣的本土文化認同？

最早是2006年10月17日，在香港最早的遷移區(qū)石硤尾村。1954年，很多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來港的內(nèi)地移民被安置在這里，他們一住就住到2006年的10月中旬。基本上每戶人家都是一百尺到一百一十尺，在香港十尺是一平方米，所以他們的居住空間是非常小的。但是在這狹小的空間里面香港人卻生發(fā)出了一種共同的回憶，因為鄰里之間沒有現(xiàn)代社會的這種陌生感，他們都像大家庭一樣和睦相處。2006年10月，石硤尾村結(jié)束了它的歷史使命，這是第一件事，這時香港人的集體記憶還沒有完全表達出來。

到了2006年11月，因為政府在中環(huán)海濱一帶有新的規(guī)劃，香港的天星碼頭要全部拆掉。在香港沒有地鐵的時代，天星碼頭是港島和九龍兩地穿梭的必經(jīng)之路。2006年11月底，當香港政府決定拆除天星碼頭時，香港人覺得自己的記憶要沒了，因為這里面有很多自己的故事，曾坐著天星小輪去上班，坐著天星小輪去約會，如果它沒了，將是多么遺憾的一件事。于是香港人自發(fā)的聚集在一起，貼出要保衛(wèi)天星碼頭地標語。他們組織拉丁舞的表演、詩歌朗誦，或播放自己拍攝的紀錄片，在集體記憶的基礎上，去回溯香港人的一段歷史。

香港文化堅韌的精神氣還在

第三點是一種對于社會公共事物的公民參與，這是一種很吊詭的熱愛。我在香港工作的時候，一個很深的體會就是，香港人實際上都是很冷漠的，他們非常冷淡，只對自己的事情感興趣，只想著如何打工賺錢，為了養(yǎng)家糊口是很拼命的。他們不會用很大的力度去參與社會公共事物。但是自從這樣的集體記憶和本土文化生發(fā)出來以后，香港人意識到我要參與到這個社會中去，因為它畢竟是我的社會。

舉一個例子，在“西九龍文娛藝術(shù)區(qū)”的規(guī)劃上面，香港政府非常有雄心地想把這個地方建設成有著世界一流的電影院、博物館，聚集世界最一流的設計師的文化活動場地。但是香港人覺得我們不需要這么多的世界第一流，我們需要的是有香港特色的東西，例如本土的藝術(shù)家。所以，他們?yōu)榱说种七@樣偏重商業(yè)色彩的政府行為，就組織了一種叫做公共資訊的平臺，大家一起參與進去，提出不同的意見。同時由于皇后碼頭、天星碼頭被清拆，在其他地區(qū)的舊街區(qū)舊街道，比如東區(qū)警署，比如大角咀的舊街、深水埗這些市民生活區(qū)，都要予以保留。他們組織在一起，到這些地方張貼標語，說我們要保留這些地方，告訴香港政府市民的想法。

第四點是文化骨子里香港人有一種非常堅韌的精神。這種精神最集中最精彩的體現(xiàn)在一部動畫片《麥兜故事》里。我們都知道麥兜，它小時候從春田花花幼稚園畢業(yè)，成長于深水埗或石硤尾這些貧困的社區(qū)。我會經(jīng)常有一點錯覺，看到狹窄的街道兩旁幼兒園的標牌，我會覺得那些就是春田花花幼稚園的前身。春田花花是比較有市井氣息的，在破舊的樓閣的最頂端，樓下說不定就是菜市場。麥兜就是在這樣的市井生活里長大，畢業(yè)之后想當上班族，去找工作卻找不到。因為2003年的時候正趕上香港經(jīng)濟危機臨近收尾時的一段經(jīng)濟低迷。麥兜從這樣的幼稚園上小學，上中學再到大學，大學畢業(yè)后求職就遇到這樣的情況。我覺得如果大家遇到這樣的情況都會很沮喪，但是麥兜沒有，他沒有放棄。他要去長洲，去搶包山。搶包山是香港的一個傳統(tǒng)。大家一起登上一座掛滿包子的包山塔去搶包子，搶得越多表示自己來年的運氣就會越好。當時正好奧運會，帆船運動員李麗珊獲得了香港歷史上第一塊奧運金牌，麥兜過海的時候站在船頭，覺得自己是李麗珊的化身，于是站在船頭高呼“香港運動員都不是臘鴨（垃圾）”，相信自己可以從逆境中重新走出來。

香港電影發(fā)展形勢，雖然往日繁盛不再，但香港文化中這股堅韌的精神氣還在。近年越來越多本土性很鮮明的電影出現(xiàn)，像《歲月神偷》、《桃姐》、《低俗喜劇》等等，這些電影不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主流香港電影那般商業(yè)化，也不像王家衛(wèi)和關錦鵬這類導演力求將香港本土性高度藝術(shù)化。這來自于香港的本土文化工作者對香港文化的一種巨大的天然的憂患意識，正是因為有著這樣的自覺性、堅韌性，加之民眾的共同努力，我相信香港文化最終是不會式微的，終能在新時代中找到出路。

（作者系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