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禮敬乳母文化解析

吳小華

（梅州市梅江區(qū)委黨校， 廣東 梅州 514011）

摘 要： 電視劇《武媚娘傳奇》為2015年跨年熱播古裝歷史劇。唐太宗李世民及兄弟三人的乳母彭婆婆，怨恨李世民在“玄武門之變”中弒兄殺弟而老死不愿相見。但李世民對彭婆婆始終是尊敬、平和、耐性的，希望能夠與乳母冰釋前嫌，并為彭婆婆在彌留之際原諒了自己而感到欣慰，演繹了一段皇帝與乳母的微妙情感。禮敬乳母在唐代成為一種主流的價值觀念，成就了乳母階層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

關鍵詞： 乳母階層 自我價值 《武媚娘傳奇》 李世民 彭婆婆

2014年12月21日，由范冰冰、張豐毅、周海媚等聯(lián)袂主演的電視劇《武媚娘傳奇》開播，是繼《甄嬛傳》之后又一部受到觀眾廣泛關注和熱議的以宮廷權力之爭為主題的華麗巨作。在收視一片紅的情況下，劇中的各色人物引起觀眾濃厚的興趣。身份特殊、老而不糊涂、心中充滿怨恨的掖庭老婦人——彭婆婆，在劇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算多，但她的與眾不同吸引了大家的眼球，她到底是什么來頭，為什么掖庭里所有人都好像很怕她，“誰動了她，就莫名失蹤”。隨著劇情的發(fā)展，彭婆婆作為唐太宗李世民乳母的身份得以揭曉，貴為天子的李世民對待彭婆婆始終是尊敬、平和、耐性的，并為最后能夠與彭婆婆冰釋前嫌而感到欣慰。李世民對乳母彭婆婆的特殊感情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文從歷史視角出發(fā)通過對禮敬乳母為唐代一種主流價值觀念的探討，解讀李世民與乳母彭婆婆的情感世界①。

一、彭婆婆對李世民情感分析

彭婆婆這一角色在劇中初次出現(xiàn)是在第2集。武如意和徐慧因踩著最后的時間點來到了尚樂房參加比舞大會，趙司樂沒讓她倆進去并給二人安排了一大堆洗衣的活。她們在回來的路上偶遇彭婆婆——一位頭發(fā)花白、一只眼睛已瞎的老態(tài)龍鐘的婦人，正提著一袋重物步履蹣跚走過。武如意和徐慧熱心前往幫忙，被彭婆婆斷然拒絕。當她們再次幫助被重物絆倒的彭婆婆時沒有被拒之于千里之外，并開始了攀談。武如意和徐慧從彭婆婆口中得知袋子里裝的是骨灰后嚇了一跳，但彭婆婆卻非常淡然，哈哈大笑，并說不要怕，反正最后大家都得變成這個。盡管此時還沒有告訴我們老婦人的身份，但這位外形和言行表現(xiàn)獨特的老婦人已經(jīng)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對彭婆婆有進一步了解的是劇中第8集，武如意因鄭婉言之死以嫌疑犯的身份被關進掖庭洗衣服，也使得她和彭婆婆有了近距離的接觸。在武如意與彭婆婆的交往中，觀眾逐漸對這位老婦人的形象有了較為清晰的認識。

從彭婆婆與武如意的聊天中得知，隋朝時彭婆婆是一家大戶三個孩子的乳母，三個孩子都是她帶大的。其中小主人對她最好，感情也最深。但是，小主人被他的兄弟害死了，害死小主人的兄弟正是李世民。彭婆婆為當今皇帝李世民的乳母的真實身份揭曉后，武如意勸說彭婆婆找皇上說情。武如意堅信皇上會幫助彭婆婆離開掖庭，唐代乳母在帝王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可見一斑。

彭婆婆因為當年“玄武門之變”李世民弒兄殺弟而始終不愿原諒他，多年以來一直不愿意跟李世民見面，即便李世民主動想見面，彭婆婆也不愿意跟李世民見上一面。彭婆婆認為李世民為了爭奪皇位不惜殺害兄弟，太無情，太沒有人性，所以才能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并且她最喜愛的小主子被她的另外一個乳兒殺害的事實讓她難以接受，因此她一直不肯原諒李世民，并且立下永世不得相見的誓言。

彭婆婆對李世民的情感是矛盾的，她怨恨他，但心里依然惦記李世民，畢竟他曾是她的乳子。李世民贈送給彭婆婆的紀念品，彭婆婆沒有享用但一直原封不動地留著。武如意為了打開彭婆婆與李世民的心結，利用簡易幕臺表演木偶戲逗彭婆婆開心，并趁機勸說彭婆婆跟李世民和好，開導彭婆婆當年李世民是逼不得已殺害兩個兄弟，若不是這樣做，那李世民的下場就跟那兩個被殺害的兄弟一樣。至此，彭婆婆觸景生情，作為乳母她深愛著三個由她一手帶大的乳子，乳子們是她的感情寄托，但彭婆婆又無法接受自己一手帶大的乳兒們互相殘殺的事實，最后，彭婆婆選擇由自己去承受罪責。彭婆婆來到一尊佛像面前叩拜，面對佛像，她一臉悲痛愿意代替李世民贖罪，因為她擔心李世民會因為當年為了奪權殺害兩個兄弟而會受到懲罰。彭婆婆在彌留之際向前來照顧陪伴她的武如意一起分享以前當乳母的時候三個孩子簇擁在周圍玩耍的歡樂時刻，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很滿足，很愜意，乳母對乳子的深厚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甚至在生命回光返照的那一刻，彭婆婆來到年少時候帶著三個孩子玩耍的秋千上，最后安詳?shù)厮廊ァ?/p>

二、李世民對彭婆婆的情感分析

在“玄武門之變”中李世民利用彭婆婆得知弟弟的行蹤，事后完全可以將彭婆婆殺人滅口。然而，李世民沒有取乳母彭婆婆的性命，而是希望能夠得到乳母的諒解。當彭婆婆選擇在掖庭打雜終老后，李世民派人暗中保護彭婆婆的安危，任何人都不得動她分毫，并多次贈送禮物給彭婆婆，盡管實際上她并沒有領情。面對彭婆婆固執(zhí)地將其拒于千里之外，李世民依然希望能夠與彭婆婆見面，取得她的諒解，只因彭婆婆不愿與其相見而作罷。

李世民偶然中發(fā)現(xiàn)武如意藏著的木箱，里面存放的物品全是他贈送給彭婆婆的紀念品，彭婆婆沒有接受李世民的好意而讓武如意原封不動地奉還。李世平看到這些紀念品，一臉感慨地把與彭婆婆的恩怨告知武如意。自此，武如意成為彭婆婆與李世民的情感紐帶，承擔起解開皇上與乳母心結的使命。李世民關切地向武如意打探彭婆婆在掖庭的居住情況，并親自去掖庭看望彭婆婆，希望能夠取得乳母的諒解。在武如意的耐心開導下，彭婆婆與李世民的隔閡有了一定的緩解。當李世民再次贈送禮物給彭婆婆時，彭婆婆雖然不愿意收下其他禮物，但是收下了一個木馬。為此，李世民感到非常開心。

彭婆婆來到一尊佛像前一臉悲痛地愿意代替李世民因為奪權殺害兩個兄弟的罪過接受上天懲罰，在旁邊悄悄偷聽彭婆婆說話的李世民感動得上前扶住彭婆婆。此刻的彭婆婆沒有像以往那樣敵視李世民，李世民以為彭婆婆已經(jīng)原諒了自己，甚是開懷。然而，隨即發(fā)現(xiàn)只是因彭婆婆一時神志不清，錯將李世民當成他哥哥李建成。至此，李世民感到失望難過，但他還是決定將已經(jīng)神智失常的彭婆婆接出掖庭安度晚年。并且，李世民在彭婆婆生命的最后階段再次親自去看望她。當彭婆婆坐在秋千上安詳死去的同時，劇情安排了這樣一個鏡頭：李世民批改奏疏時，筆突然斷了，隨即太監(jiān)瑞安向他稟告彭婆婆離世的消息。這里，李世民對乳娘彭婆婆崇敬、摯愛、依戀的感情溢于言表。武如意依照彭婆婆的遺愿把骨灰撒向城墻外時，李世民走過來一起撒骨灰，并關切地向武如意探問彭婆婆臨終前說了什么。武如意為了不讓李世民失望難過，謊稱彭婆婆留下的遺言是如果有來生她會不計前嫌親口叫皇上一聲惠兒，李世民為多年心結終于打開而感動不已。

三、禮敬乳母是唐代一種主流價值觀念

皇室和貴族家庭的產(chǎn)母不親自哺乳而以乳母代之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抖Y記·內則》中提到負責國君世子哺乳的是“卜士之妻、大夫之妾”。皇族婦女不親自哺乳孩子，這種習慣延續(xù)到后世的宮廷。此外，《禮記·內則》中說：“大夫之子有食母?！薄笆衬浮奔慈槟?，中上層家庭也有使用乳母。乳母一經(jīng)留用皇室，便終身事其所乳之主人，得沾恩澤，且能獲得優(yōu)厚的待遇和報答。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對乳母竇氏心存感念，侍奉竇氏猶如對待親生母親一般。拓跋燾即位后，開創(chuàng)中國歷史先河，“太武帝尊保母竇氏為惠太后”。隨后，文成帝更于“即位之時便尊常氏為皇太后”。北魏時期，皇室乳母被尊為太后，緣于“北魏自道武帝始，師法漢武帝立子殺母故事，‘后宮產(chǎn)子將為儲貳，其母皆賜死”[1]119-120。唐朝皇室因具有濃厚的鮮卑血統(tǒng)，所以繼承了北魏時期乳母受到乳子尊重和封賞的傳統(tǒng)。

至唐代，皇帝、太子乳母的爵賞實現(xiàn)了制度化，禮敬乳母在唐代成為一種主流價值觀念。乳子基于恩義，為報乳母哺育之恩，會賞賜乳母至高榮耀和特殊封賞。在唐代，皇室封賞乳母“夫人”邑號也為士人所接受，比如唐太宗乳母劉氏在武德六年（623）封隴西夫人，貞觀十七年（643）轉封彭城國夫人；李元吉乳母陳氏封私謚慈訓夫人；李承乾乳母封遂安夫人；唐高宗乳母盧氏封燕國夫人，品第一；中宗韋皇后乳母王氏封莒國夫人；太平公主乳母張氏封張夫人等[2]。顯然，唐代皇室乳母分封“夫人”邑號已成為一種制度。乳母從乳子中得到的恩惠有時甚至能惠及乳母之夫及子女，如唐代大將軍高仙芝與其乳母之子鄭德詮情同手足?；适胰槟冈谕瓿刹溉槁氊熀?，有的還可以留在后宮充任宮官，參與后宮事務的管理。如太子李承乾的乳母遂安夫人，曾對長孫皇后曰：“東宮器用闕少，欲有奏請?！盵3]2166皇室給予乳母的殊榮，獲得爵封邑號的乳母一躍進入貴族階層，在宮廷中享有較高的聲望和地位。唐代因襲前朝遺風，禮葬乳母，為乳母樹碑頌德，并將此作為一種美德加以贊揚和傳承。韓愈親自為乳母撰寫的《乳母墓銘》在歷史上有著深遠的影響，流露了韓愈對乳母李氏的禮敬與依戀之情。

唐代時期，中上層家庭也會選擇使用乳母哺乳嬰孩，入宮前的武如意小時候便是由乳母哺育，“武后時衣男子之服，乳母抱于懷中”[4]。唐代，不論是宮廷還是民間，大多以地位較為卑賤的婢仆或者平民婦女充任乳母。比如唐高宗乳母盧氏即為官婢，“本滑州總管杜才干妻。才干以謀逆誅，故盧氏沒入宮中”[5]105。唐代皇室乳母的選拔條件沿襲前朝，主要從出身、性情和健康三方面進行考量?；适覍θ槟高M行精挑細選之后，對乳母的飲食起居嚴加監(jiān)控。一旦入選為皇室乳母，便被局限在宮廷，失去人身自由。有關唐代皇室乳母具體的起居要求囿于史料缺載，此處引用晚清一則材料作為旁證。清廷末代皇帝溥儀在其回憶錄《我的前半生》一書中對其終生依戀的乳母——王連壽用了專門一個章節(jié)進行描述。王連壽剛生下一個女兒，丈夫已死，母女倆和公婆陷入生活絕境，為了生存前往應聘宮廷乳母，以“體貌端正和奶汁稠厚而當選”，為了賺取“二兩月銀”的工錢養(yǎng)活家人，接受“不許回家，不許看望自己的孩子，每天吃一碗不許放鹽的肘子，等等”[6]81-83。顯然，一旦進入宮廷充任乳母，乳子便是她們生活的支柱，默默奉獻、全心全意照料小主子是她們的職責也是她們全部情感的寄托，這就不難理解乳母與乳子之間大多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

唐代，乳母的任務不僅是哺乳，乳子的衣食住行和一切日常生活照料幾乎都由乳母包攬。乳母一肩挑數(shù)職，負責保育、口耳相傳為主要手段的蒙學教養(yǎng)之責。乳母的影響力將不限于乳子的血氣之軀，因而乳母與養(yǎng)子之間能夠建立起一種超越尊卑等級的親密關系。出身低微的乳母把最真摯的母愛獻給了所哺乳的嬰孩。乳子在童年時期同乳母接觸的時間遠遠超過自己的母親，他們對乳母的感情往往超過自己的母親。不僅因為乳母給予他們母愛、安全感、情誼，還在于被乳母身上的人情味吸引。在等級森嚴的宮廷中，爭權奪利、爾虞我詐，人的本性往往被泯滅，而出身低微、性情淳樸的乳母能夠給予他們親切的人性關懷。乳母儼然至親之人，其言行常能取信于皇子、世子，而他們往往會把對母親的依戀轉移到乳母身上。又因乳母哺乳照護、經(jīng)年相處，兼具忠仆和慈母的角色，極盡照顧之能事，所以乳子對于自己的乳母有著深刻的依戀和真摯的愛，彼此之間的深厚感情自然容易建立。

四、結語

彭婆婆這一人物形象只是劇情中的一小部分，她在偌大的皇宮中顯得非常渺小，她是一個很簡單的婦人，一手撫養(yǎng)長大的三個孩子是她情感世界的寄托。但彭婆婆身為唐太宗李世民的乳母，“玄武門之變”三兄弟的乳母，這一特殊身份又注定了她的與眾不同。李世民為了奪取權力不惜殺害親生兄弟，為了鞏固統(tǒng)治他必須無情、冷酷，但在處理與乳母彭婆婆的情感心結上，李世民始終是尊敬、平和、寬容和耐性的。

隨著唐代科舉制度的推行，儒家經(jīng)典在士人群體中的傳播，儒家所倡導的尊重乳母觀念得以傳承，禮敬乳母成為唐代社會普遍認可的社會美德和主流價值觀念。在唐代皇室尊重乳母的示范效應下，民間對乳母的尊敬也成為社會風尚。禮敬乳母的社會風氣客觀上鼓舞乳母對乳子及主人家盡忠保護，甚至不惜付出生命。凡此種種，促成了乳母與乳子之間建立起一種不是母子勝似母子的特殊情感，也使得乳母階層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

注釋：

①學界較早對乳母階層展開了研究，目前已有研究成果多集中在對皇室乳母及名臣乳母的個案研究，如曹振卿《溥儀乳母王焦氏》，紫禁城，1988年第5期；馬良懷的《皇帝與乳母、師傅關系發(fā)微》，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1991年第6期；曹金華的《東漢時期乳母干政的歷史考察》，南都學壇（社會科學版），1992年第2期；湯淑君的《西晉賈皇后乳母徐美人墓志》，中原文物，1994年第1期；李金蓮，朱和雙的《中國古代宮廷里的奶媽》，尋根，2004年第5期；何大草的《天啟皇帝和奶媽》，中國作家，2009年第3期；劉琴麗的《論唐代乳母角色地位的新發(fā)展》，蘭州學刊，2009年第11期；常強的《古代帝王的乳母情節(jié)》，文史天地，2010年第4期；一得的《曾國藩挽乳母聯(lián)》，咬文嚼字，2010年第9期，等等。

參考文獻：

[1]李貞德.漢魏六朝的乳母[A].李貞德，梁其姿.婦女與社會[C].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

[2]劉麗琴.論唐代乳母角色地位的新發(fā)展[J].蘭州學刊，2009（11）.

[3][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五十一[N].北京：中華書局，1975.

[4]胡可為.關于武則天生年的幾段史料札記[J].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1962（03）.

[5]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隋唐嘉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6]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M].北京：群眾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