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
小時候亂翻書,讀過魏巍的長篇小說《東方》。在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中國社會變動的宏闊歷史背景下,書中還有不少陌生的細(xì)節(jié)令我記憶猶新—主人公家鄉(xiāng)冀中平原的烙餅卷小魚,讓我這以米飯當(dāng)主食的南方人,很是一番惦記;而印象深刻的還有故事里村長為了與地主女兒幽會而偷偷挖的神秘地下室,小說描寫道:“在那個地下室里,青磚鋪地,裱糊得雪洞一般。床上鋪設(shè)著大花被褥,繡花枕頭,擺著茶幾茶碗,暖瓶酒壺。壁上還貼著一副過去在地主家常見的對聯(lián):‘美酒飲至微醉后,好花看到半開時。參觀者人人觸目驚心?!薄倌曜x書的我,不明白讓人觸目驚心的,是配合著大花被褥、繡花枕頭,還有那不在場的人,所帶來的無窮想象。這關(guān)于美酒、好花的文字,也因這想象而被賦予了色情的意味,散發(fā)出一種曖昧、甜膩得仿佛要融化的氣息,自然也是被小說作者批判的對象。
而在二十世紀(jì)初的作家林語堂那里,半開的花,半醉的酒,強調(diào)的都是一種中庸之道,這是生活的藝術(shù)。他在《中庸的哲學(xué):子思》一文中說,將道家之玩世主義和儒家的積極觀念配合起來,便成中庸的哲學(xué),“這種中庸精神,在動作和靜止之間找到了一種完全的均衡”,而處于儒家和道家兩種學(xué)說之間,“生活的最高典型終究應(yīng)屬子思所倡導(dǎo)的中庸生活”。林語堂列舉了清代李密庵的《半半歌》,說他把這種理想很美妙地描述出來:在浮生過半之時,享受歲月悠閑,眼前是圍墻半掩的村舍,在半山半水的田園環(huán)抱之中。半耕半讀的日子里,身份介于士民之間。家用器具有點兒雅致,也有點兒粗樸,庭軒也是半華半實,衣裳一半鮮艷一半素樸,肴饌是豐儉各半,童仆是能拙各半,妻兒是半樸半閑。心情在半佛與半神仙之間,姓名是半藏半顯……的確如林語堂所說,一派中庸。詩中也提到了酒半酣與花開半—“酒飲半酣正好,花開半時偏妍。”不過,它們和“帆張半扇免翻顛、馬放半韁穩(wěn)便”聯(lián)系在一起,都是生活的種種情態(tài)。從詩中的四十一個半字,我們所能感受到的,是詩人對于生活所持有的一種介于接受與掌控之間的平衡態(tài)度,也是對生活審美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這種態(tài)度、標(biāo)準(zhǔn)來源于作者的心境,與所謂腐朽沒落的生活內(nèi)容并不相干。
小說《東方》中提到的對聯(lián),與《半半歌》中的酒飲半酣和花開半妍,有著十分相似的含義,但從文字上來看,魏巍所引用的,應(yīng)當(dāng)出自更早時候的北宋思想家邵雍。
邵雍(一0一一至一0七七),字堯夫,又稱安樂先生、百源先生。他與周敦頤、程頤、程顥齊名,精于象數(shù)易理,卻隱居不仕。三十七歲時,邵雍移居洛陽。伊川之畔的三十年中,他交游于名流學(xué)士,因反對熙寧變法而辭官或致仕的富弼、司馬光、呂公著等人,對他皆禮敬有加,為其置買園宅。邵雍稱自己的居處為安樂窩,但所謂安樂,其實不涉奢華,而是閑居生活與自適心境的寫照。據(jù)史書記載,他旦則焚香燕坐,晡時酌酒三四甌,微醺即止,常不及醉,興至則哦詩自詠?,F(xiàn)存邵雍詩作有一千余首,在他所著詩集的序言中,邵雍寫道:“《擊壤集》,伊川翁自樂之詩也,非唯自樂,又能樂時,與萬物之自得也。”這種怡然自得的生活,在其“安樂窩組詩”中有著鮮明的表現(xiàn):
安樂窩中萬戶侯,良辰美景忍虛休。
已曾得手春深日,更欲放懷年老頭。
曉露重時花滿檻,暖醅浮處酒盈甌。
圣人吃緊些兒事,又省工夫又省憂。
讓作者如此陶然其中的“安樂窩”,究竟有著怎樣的良辰美景呢?宋代筆記《嬾真子》有所記錄,說邵雍所居住的安樂窩里有“圭竇甕牗”—所謂圭竇,是指墻上鑿門,上銳下方,像圭的形狀;至于甕牗,是以破爛的甕口安于室之東西,據(jù)說邵雍用紅白紙各糊在上面為窗,象征日月?!抖Y記·儒行》中有言:“篳門圭窬,蓬戶甕牖?!毙稳莸木褪呛⒇毧嗳思议T窗簡陋的樣子,邵雍在自己的《甕牖吟》詩中解釋說:“甕破已堪棄,言收用有方,用時須藉口,照處便安床?!边@樣的家,邵雍稱為安樂窩。他不僅自以為樂,連帶著別人也都紛紛效仿。筆記里說,春秋天色溫涼之時,邵雍一個人駕著黃牛車,悠悠然隨性而至。士大夫家都想請他來,于是各自仿效邵雍家的樣子置安樂窩一所,稱之為“行窩”,等他出游。邵雍來的時候,聽到他車子的聲音,那些童孺廝隸擁于門前迎候他入窩,笑逐顏開道:“吾家先生至也?!倍环Q其姓名。在這東紅西白的日月窗下,一家長幼,爭相問候,聽先生之言。凡其家中婦姑妯娌婢妾有不愉快事,或經(jīng)時不能解決的問題,在邵雍面前自我陳述后,邵雍均逐一為她們分析解決,于是人人皆得歡心,酒肴競進(jìn)……安樂窩中,哪怕門窗簡陋,有如此和美的人情,也真是可以抵得萬戶侯的榮耀?!皶月吨貢r花滿檻,暖醅浮處酒盈甌?!背科饚兜幕ǘ錆M滿地探出了欄桿,酒香與花香飄散其間,的確為賞心樂事、良辰美景。小說《東方》中那副飲酒看花的對聯(lián),就出自他的另一首安樂窩詩:
安樂窩中三月期,老來才會惜芳菲。
自知一賞有分付,誰讓黃金無孑遺。
美酒飲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開時。
這般意思難名狀,只恐人間都未知。
現(xiàn)代學(xué)者顧隨在講解邵雍這首《安樂窩中吟》時,說“美酒飲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開時”,凡事留有余味是中國人常情。這一解釋,應(yīng)該就是詩中所說難以名狀的體悟吧。這種面對美好事物的欣賞態(tài)度,雖然作者在詩中說“只恐人間都未知”,但其實,不獨邵雍可以領(lǐng)會,在他之前的詩人們也早已心有所得。
例如唐代的白居易。
讀邵雍的《伊川擊壤集》,字里行間不時可以看到中唐詩人白居易的影子。譬如上文所引詩句“已曾得手春深日”,讓人想起白居易在他的《蘇州李中丞以元日郡齋感懷詩寄微之及予輒依來篇七言八韻走筆奉答兼呈微之》一詩中有這樣的句子:“莫嗟一日日催人,且貴一年年入手”,“入手”與“得手”二詞的意味頗為相似;而這里的“春深日”,也讓人想起白居易的組詩《和春深二十首》……語詞之中,不難追蹤邵雍詩歌所受白詩影響的痕跡。清代館臣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就說:“邵子之詩,其源亦出白居易。”這種閱讀上的尋蹤覓跡,足以令后來同感者會心一笑。
關(guān)于花開半妍的情境,白居易就有一首賞花詩,值得品讀,詩題為《玩半開花贈皇甫郎中(八年寒食日池東小樓上作)》:
勿訝春來晚,無嫌花發(fā)遲。人憐全盛日,我愛半開時。
紫蠟黏為蒂,紅酥點作蕤。成都新夾纈,梁漢碎胭脂。
樹杪真珠顆,墻頭小女兒。淺深妝駁落,高下火參差。
蝶戲爭香朵,鶯啼選穩(wěn)枝。好教郎作伴,合共酒相隨。
醉玩無勝此,狂嘲更讓誰。猶殘少年興,未是老人詩。
西日憑輕照,東風(fēng)莫殺吹。明朝應(yīng)爛漫,后夜更離披。
林下遙相憶,樽前暗有期。銜杯嚼蕊思,唯我與君知。
皇甫郎中指皇甫曙,白居易與其為酒友,兼是姻親。詩作于大和八年(八三四),白居易時任太子賓客分司東都。這一年夏天,他整理居于洛陽五年以來所寫的四百余首詩歌,編次結(jié)集,并寫下序言。在此篇《序洛詩》中,白氏回顧了洛陽生活的前后,闡發(fā)了這一時期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張。他列舉古今以來詩歌中十之八九為憤憂怨傷之作,說難怪世人有所謂文士多數(shù)奇、詩人尤命薄之論;當(dāng)然也可以講是因為安穩(wěn)時世少而離亂之時多所致。白居易自忖寫詩已有數(shù)千首,大概算得上所謂的“數(shù)奇命薄之士”,不過檢點這一集子中的四百多首詩,除了喪失友朋、哀悼幼兒所寫的十?dāng)?shù)篇之外,其他均“苦詞無一字,憂嘆無一聲”,實在不是一時牽強所能致,而的確發(fā)自他內(nèi)心的快樂。白居易解釋道,這些詩中所表達(dá)的快樂,其根本源于自知與知足,再加上閑居無家累,觴詠以寄懷,所以才有如此的閑適與酣樂—如果這樣都不快樂,那還能去哪里尋找快樂呢?白居易還曾經(jīng)說過“治世之音安以樂,閑居之詩泰以適”,意思是太平歲月才有閑居生活。他在序文中進(jìn)一步表白自己結(jié)集洛詩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記錄下洛陽履道里有自己這個閑居泰適的老翁,更欲讓世人知道唐代大和年間有如此的理世安樂之音。
明白詩人的這番心境,再讀白居易的玩半開花詩,會發(fā)現(xiàn)描寫極其細(xì)致——寫詩的時間在寒食日,想來這一年的春天到得有些晚,本應(yīng)盛放的花朵還在半開之際。只見深褐色的花蒂仿佛用蠟黏成,累累花朵猶如紅色的酥乳點就?;ò牾r潤的顏色就像剛剛?cè)竞贸鏊膴A纈蜀錦,又好似梁漢所產(chǎn)的胭脂那般艷麗奪目。春風(fēng)中樹梢上的點點花朵輕搖,像顆顆珍珠閃爍,又感覺仿佛是一群嬌俏的小兒女探出了墻頭。深淺不一的花色,宛如有些剝落的妝容,還好似上下跳躍的火焰。蝴蝶爭著在芬芳的花朵上戲舞,鶯兒選取花枝穩(wěn)穩(wěn)地落下。賞花的人攜酒相隨,醉后互相嘲謔,還留有少年人的興致。向晚的陽光斜斜灑在花枝上,東風(fēng)也那么輕柔,明日的花一定會開得更加爛漫,但夜晚時分或許就將從枝頭披離……詩人在這美麗的花下遙相追憶,回想銜杯嚼蕊的快樂,唯有自己與友人共享。
寒食清明時分,開的花多半是杏李櫻桃之類,《禮記·月令》說仲春之月“桃始華”,白詩中描寫花樹也與此相合。在詩歌的開頭,白居易說“人憐全盛日,我愛半開時”,這種對于半開花的偏愛,與時人賞花不同。
有唐一代,游春賞花之際,是傾城而出的盛景。與白居易大致同時的李肇在其所著筆記《唐國史補》中說,京師貴游,牡丹之尚已有三十余年,每到暮春時分,出城賞花的車馬若狂,人們以不耽于玩賞為恥。牡丹花朵大可盈尺,其香滿室,在盛放之際,花枝上重重疊疊。這種豐盈華美,在唐人看來無與倫比,所謂“玫瑰羞死,芍藥自失。夭桃斂跡,秾李慚出。躑躅宵潰,木蘭潛逸。朱槿灰心,紫薇屈膝”,即是唐人對牡丹的嬌寵和獨愛。與白居易詩歌往還的舒元輿(七八九至八三五),曾經(jīng)作有《牡丹賦》一篇,敘述唐人賞花之盛,以及形容牡丹赤白淡殷諸般顏色,和向背俯仰、曲直疏密種種情態(tài),細(xì)膩傳神。其中尤以描寫牡丹盛放的文字,最是動人—“暮春氣極,綠苞如珠,清露宵偃,韶光曉驅(qū),動蕩支節(jié),如解凝結(jié),百脈融暢,氣不可遏,兀然盛怒,如將憤泄,淑色披開,照曜酷烈,美膚膩體,萬狀皆絕?!?這番極具動感的描寫,包含了牡丹從如珠的花苞到全開的花朵之怒放過程,讓人仿佛看到一位絕色佳人從晨光初曦中舒展身體、元氣充沛,到艷陽高照下不可直視的美色……
從這篇《牡丹賦》可見舒元輿的蓬勃才情與優(yōu)美文筆,亦可感知其以丈夫功業(yè)自許。他在洛陽時曾與白居易同游龍門、香山寺等處,二人有詩歌酬唱。大和七年(八三三),白居易贈詩送舒入朝,舒元輿的確不負(fù)文宗“擢領(lǐng)綱紀(jì),肅清朝廷”之望,卻在八三五年的“甘露事變”中被殺,“昌然而大來”的人生期待戛然而止。他的賦中牡丹這種盛放之美,顯然與白居易的賞花詩有所不同。寫作此詩的白居易,已過六十耳順之年,之前他以刑部侍郎病免歸洛,授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后任河南尹,病免歸洛,再授賓客分司。而就在居于洛陽的這一時期,傳來好友元稹離世的消息,自己晚年所得的愛子亦三歲夭折,加以眼見諸位好友的命運起伏,人事變幻……值得白居易慶幸的是,身體并無病苦,而官階三品也可免罹饑寒,可謂一樂。他說:“《序洛詩》,樂天自敘在洛之樂也?!比粟吚暇?,在過往的生命體驗之后,這種對美的珍惜,從白居易的筆下流露出來,白居易在洛陽履道里的家中寫下了“人憐全盛日,我愛半開時”—花開半時,他看到的是還未完全綻放的美麗,因而距離凋零也不會那么迅疾。
后人所讀到的,是他陶然自得的樂天態(tài)度。北宋時期,不僅邵雍學(xué)白,當(dāng)時居于洛陽一地的諸多詩人名家也受他影響。司馬光就說:“吾愛白樂天,退身家履道。釀酒酒初熟,澆花花正好。作詩邀賓朋,欄邊長醉倒。至今傳畫圖,風(fēng)流稱九老?!痹谒磥恚跏斓木疲玫幕?,還有相契的朋友、醉倒的詩人,一起組成白樂天退居閑適生活讓人羨慕的圖畫。正如邵雍所說,“老來才會惜芳菲”,而這也是邵雍安樂窩詩中“美酒飲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開時”的精神來源。
這種對半開花的欣賞,當(dāng)然與寫詩人的閑適心情有關(guān),與從廟堂退隱回歸鄉(xiāng)野的境遇有關(guān),與儒道之間的中庸有關(guān),甚至也可以說,與理學(xué)道統(tǒng)有關(guān)。此前并未格外被人關(guān)注的半開花意象,在詩歌里開始更多地出現(xiàn)—“寄語折花人,半開花正好”,“半開花有韻,微醉酒全真”,“雜花半開已倏落”……而隨著理學(xué)的逐漸興起,邵雍愈益受到歷代朝廷的重視,被尊稱為“邵子”,為世人所敬奉??梢韵胂?,那一聯(lián)花酒的詩句,被視作中庸生活的代表,出現(xiàn)在廣袤大地上士紳人家的門前。
但有意思的是,此一中庸性質(zhì)的對聯(lián),又是怎樣與我們現(xiàn)在所理解的含有安逸、不求上進(jìn)的貶義之“安樂窩”一詞,聯(lián)系在一起的呢?魏巍的小說《東方》,讓人想要繼續(xù)探究這花開半妍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