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者與忍者

鄧迪思

忍者在我看來，是一種既沒有被社會同化，又缺乏足夠勇氣的人，一個極度矛盾的個體生命，以內(nèi)省的姿態(tài)，保持警覺和緘默。

之所以有這樣的忍者，是因為有那樣的病者。病者雖然也是一個人，但被涂上了過多的神秘色彩，以至于他以象征的符號和抽象的線條漂浮于大眾之上，不辨東西南北。

秦始皇就是那樣一個病者，在千千萬萬驍勇彪悍的士卒以鮮血為他拼死戰(zhàn)場，以生命的代價統(tǒng)一六國之后，他覺得他與人這種普通的生靈有了明顯的區(qū)別。于是，他覺得三皇五帝也算不了什么，他是一個大神，應該萬世敬仰，應該長生不老。人一旦搞不清自己是什么東西的時候，就病了，五臟六腑都會涌入一種與人生體驗截然相反的迷信，最終走火入魔。

在病之初，還是有人提醒他的，有一些儒生跳出來說，他不是神，他是一個有鮮明缺點的人。而始皇帝顯然早已忘記了人為何物，他以堅不可摧的意志相信自己完美無缺，所以，他就一手導演了“焚書坑儒”的大戲，以讓他人閉嘴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無比正確。

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為什么這樣絕情，這樣殘忍。他已經(jīng)收繳了天下兵器，鑄成了十二銅人，區(qū)區(qū)幾百個手無寸鐵的書生能對他產(chǎn)生什么實質(zhì)性的威脅？一個健康的人當然會這樣想，但病者不然，病者總是認為這世界上最好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其他的聲音滾得越遠越好。

不同的聲音聽得越少，病者就會越加病入膏肓。那時候，沒有任何靈丹妙藥可以救他了。其實能夠拯救他靈魂的恰恰是那些抗議者，只有他們才能讓他從神還原為人，人不只要有一個健康的體魄，還要有一個健康的精魄。

忍者總是以低姿態(tài)的面目站在病者面前，習慣于屈服和順從，不是忍者不明白，而是他太明白，他明白作為弱勢的一方，有必要向強勢的一方讓步。而病者雖然自戀，卻并不癡迷于那些無知者的諂媚，某種程度上，他更希望和聰明的忍者聯(lián)手，他們心照不宣地攜手維護利益圈子的和諧。

對于病者的崇拜，大概是人與生俱來的一種性格，原始社會蒙昧的野人，拿著標槍圍著火焰跳舞的時候，就已經(jīng)把喃喃自語的病態(tài)的巫師當作一個偶像，深深地植入骨髓中。這種潛移默化的心靈感應，穿梭了幾千年，還依然在現(xiàn)代人心中保留著鮮活感和質(zhì)感。

當一個學生站在一個蠻橫的專家面前時，他會不自覺地對自己的認識產(chǎn)生懷疑，最終傾倒在專家的囈語中；于是，真理就在這種幻覺中被撕碎了。

也許忍者是從小就被培養(yǎng)出來的，我聽說有個幼兒園的老師體罰學生，讓孩子光著身子站在廁所里，半天的時間孩子就在那里獨自哭泣。臨放學前老師嚴厲警告不許告訴家長，孩子被這種凌人的盛氣嚇服了，他變成了一個忍者，真的什么也沒說。直到發(fā)起燒來，才有別的小伙伴告訴家長真相。

恐怕沒有幾個家長教育孩子要學會反抗，而是諄諄地反告誡孩子要聽老師的話，于是，忍的精神就在這種刻意制造的權(quán)威中誕生了。

我的一個朋友曾經(jīng)吹噓他治理的村子是多么繁榮，可我清楚地知道那是假象，因為私下聽到過太多的咒罵聲。但是，我的朋友對我有恩，我不能反駁他，只能以忍者的的姿態(tài)去迎合他滔滔的話語。我的朋友是個和善的人，至今我也不認為他惡意欺負過什么人，但他是一個病者。他的病是由于喝下太多注足了水分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而呈現(xiàn)出一種飄飄然的醉態(tài)，這些麻醉劑以緩慢的節(jié)奏逐漸侵入大腦，并改變腦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于是，他制造了一起又一起荒誕不經(jīng)的人間笑話，把所謂的真理存儲在那些已經(jīng)受損的腦細胞里。他絕非罔顧事實，而是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事實。

病者具有人的表象和神的內(nèi)涵，有著高高在上的地位和迷失本性的靈魂。他們以不容置疑的口氣駁斥一切提出不同意見的思想者，而來穩(wěn)固自己的地拉和影響力。

而思想者總是不斷地對病者發(fā)起挑戰(zhàn)，思想者具有后現(xiàn)代主義的特征，追求心靈的本真而不斷地解構(gòu)病者的世界，不斷地消解病者的真理。

但這種消解過程注定不會一帆風順，病者總要掀起滾滾的波濤，擋住生命之舟的去路。病者也有反消解的手段，或者威嚇，或者誘惑。

有一個孩子，被狼王帶到山林里，并向他亮出白白的牙齒。孩子在害怕的同時也看到了狼王的笑，一種詭異的帶著幾分默許的笑。人之所以成為萬物之靈，是因為意識里存在著一種獨特的觀察能力和理解能力，以及一種趨利避害的本能。孩子的第六感告訴他，不是加入，就是被吃掉，于是，他拱了拱狼王的頭。從此以后，孩子學會了撕咬獵物，學會了嗜殺，學會了獻媚，也學會了對著皎潔的月亮長長嗥叫。

在我看來，孩子是個忍者，后來變成了一個病者。也許所有的忍者都曾夢想過成為病者，我是否也不例外？對一個有幾分能力的忍者來說，渴望被萬眾擁戴，渴望證明自己，并不是一個罪惡的欲望。在一個病者成為主流的社會里，忍者怎么才能抵制住這種難以克服的誘惑呢？

所以項羽這個忍者在見到秦始皇這個病者豪華排場的炫耀時，忍不住說了一句“彼可取而代也?！倍鴦钸@個能忍常人之不能忍的忍者，也忍不住說了一句：“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忍者對病者的咒罵，誰知道帶有幾分投機的心態(tài)呢？病者之所病，是因為在作為一個忍者的時候就病了。而忍者對病者的服從，則更是帶有見風使舵的色彩。雍正的謙恭孝順，并不能證明他不是一個病者，登上皇位后的數(shù)場慘烈的“文字獄”，豈不是比秦始皇這樣的病者病得更重？

人就是一個矛盾體，在病者與忍者的漩渦中掙扎，在撲朔迷離的人性與狼性中做出無數(shù)不確定的選擇。環(huán)境與機遇，不斷地改變著曾經(jīng)的誓言，美好的初衷。

病者和忍者總是相互轉(zhuǎn)化，倘若病者從高處落下來，他也很難成為一個思想者，而是變成一個忍者。作為一個過來人，他更懂得怎么去忍，怎么去讓。

如果說這個世界是由少數(shù)病者和多數(shù)忍者組成的，未免有些偏激。但思想者如同嚴肅文學一樣被邊緣化了，卻是不爭的事實。多少有思想的人，渴望做一個莊周，在蝴蝶的迷夢中忘卻一切煩惱，逍遙自在地求個內(nèi)心的清靜與無為。但現(xiàn)代化連為一體的喧囂與紛擾，早已拆除了那曾經(jīng)的田園。

于是，現(xiàn)代人只能生活在悖論的森林中，去捕捉人間的快樂與憂傷，糾結(jié)與煩惱，是忍是病，只有自己知道。于是，在人間，無論病者、忍者、思想者都顯現(xiàn)出某種程度上的病態(tài)。

或許有那么一些人，走在黃昏的小路上，回頭看看自己長長的影子，突然不知道哪一個是自己，是身體還是影子？影子不會說話，它是一個沉默者，他們也是。他們也許想躺到草坪上，與影子合二為一。他們就想這么一直躺著，等到夜幕遮嚴了天空，然后看聚攏在一起的，一顆顆孤獨的星星。這些星星是躲在無邊宇宙的幽暗角落里的歌者，它們的時斷時續(xù)的歌聲，是那一閃一閃的靈魂。

也許有那么一天，當夜的歌聲刺穿了黎明前的幽云，紅日羞答答地冒出頭來的時候，你才能看到人的本真從迷霧中走出來，帶著生命之初的純凈與美好，以露水的靈透，帶給這個世界一片清新之意。而那時，病者的叫喊已然遠去，忍者也不再發(fā)出憂郁的呻吟，思想者走上了前臺，送給你一個迷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