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雨
9.
原來被燒毀的靈堂之下還有一條密道通往地下室。這就解釋了周海清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就把棺材調(diào)換的謎題。原來真棺從來沒有離開過靈堂,而只是由地面變到地下去罷了。
地道大約有二十米深,唯一的光源就是眾人手中的火把。周海清在前方帶路,岳凌樓和楊同善緊隨其后,接著便是江城和雙手被縛的沈賢,以及其他十一名堂主和他們各自的手下,加起來大約有三十余人,把狹窄的地道擠得擁堵不堪。
地道的盡頭有一扇石門,周海清啟動門邊的機關(guān)后石門應(yīng)聲而來。與狹窄的地道不同,石門背后是一個非常寬闊的空間,仿佛一座復(fù)雜的地下陵墓。
周海清帶領(lǐng)眾人來到位于墓室后方的一座十級石砌圓臺下。圓臺正中放著一口楠木棺,與現(xiàn)在收置在牌位房中的棺材正是同一種款式。
岳凌樓心中頓時明白,原來同樣的棺材一共有三口,一個被大火燒毀,一個在牌位房,最后一個則在這里。他與沈賢兩次找到的都是假棺,所以才一直無緣見到杜寶昌的尸體。
“岳公子,請。”周海清帶岳凌樓、江城、楊同善登上石階。其余人都留在下方。
圓臺上的棺材沒有封口,岳凌樓還未走近就看到臉色雪白的杜寶昌躺在里面。棺材周圍散發(fā)出一股濃重的寒氣,正是這股寒意保護著杜寶昌的尸體不會腐化。
“公子,長生蓮真能起死回生嗎?”江城湊到岳凌樓耳邊小聲問。他緊張得就連捧小金盒的手都僵硬了。雖然耿府收藏了天下秘寶,但是起死回生這種事依舊太匪夷所思了。
岳凌樓沒有答話,機敏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直直盯著杜寶昌的尸體。
其實長生蓮并不能起死回生,岳凌樓現(xiàn)在的行為是一場賭博——賭的就是見到尸體后可以發(fā)現(xiàn)真相,這是唯一可以救沈賢的辦法。
若有所思的岳凌樓正盯著杜寶昌出神,周海清催促道:“岳公子,你現(xiàn)在可以喂主老吃長生蓮了。”臺下圍觀的人立刻開始小聲議論,楊同善更是用兇險的目光瞪著岳凌樓。
岳凌樓一個字都沒說,繞著棺材走了一圈,仔仔細細地把杜寶昌全身都觀察了一遍。
楊同善見岳凌樓遲遲不肯拿出長生蓮,冷笑著說:“岳公子,你剛才不是煞有介事地說長生蓮可以起死回生嗎?為什么現(xiàn)在一聲不吭了?”
江城和沈賢都向岳凌樓投去焦灼的目光。忽然,岳凌樓停下腳步,抬頭對楊同善笑了笑說:“楊堂主果然見識淺薄,人死后喉嚨已經(jīng)不能咽物,要喂死者吃長生蓮只有一個辦法?!闭f著突然抽出腰帶上的一把匕首,“——那就是把尸體剖開,放進肚子里!”
話音剛落岳凌樓就高高舉起匕首,對準杜寶昌的腹部插下去。
剎那之間所有人都嚇呆了,唯有周海清一把抓住岳凌樓的手,沉聲道:“公子手下留情,不可傷害主老的尸體。”
岳凌樓淺淺一笑,說:“反正人都已經(jīng)死了,剖一刀有什么關(guān)系?況且這一刀下去,還能令他起死回生。”
“這……”周海清一時語塞,下意識低頭望著棺材中的杜寶昌。
就在這時,突然只聽“哈哈哈”一陣大笑聲,棺材中的杜寶昌居然刷的一下睜開眼睛坐起來。
“主老!”楊同善驚訝得差點趴在地上。江城也嚇得差點把手上的金盒掉到地上。
圓臺之下的眾人也驚呆了,愕然地盯著從棺材中走出來的杜寶昌。
“海清,你退下吧,岳公子已經(jīng)識破真相了。”杜寶昌說著用手背擦去臉上和身上的白霜。他精神抖擻、雙目炯然,一點也沒有中過毒的跡象。
所有人都驚呆了,傻愣片刻之后才紛紛反應(yīng)過來,跪在地方高呼:“拜見主老!”
唯有岳凌樓一點也不驚訝,饒有興趣地盯著杜寶昌。
杜寶昌讓眾人起身后,回頭向岳凌樓問道:“不知岳公子如何看出老夫詐死?”
岳凌樓道:“其實當(dāng)周先生留我暫住于此,還說幾天后情況可能有變的時候,我就隱約有所預(yù)感,但是不敢斷定。剛才看到主老的鞋上沾了塵土,這才終于確信無疑?!?/p>
杜寶昌“中毒”身亡,入棺之前全身衣飾都更換過,當(dāng)然也包括腳上的鞋。但是岳凌樓剛才發(fā)現(xiàn)杜寶昌“尸體”穿的鞋子上有塵土,這就證明杜寶昌入棺之后才曾出來行走過——如果不是裝死,那便真是詐尸了。
然后岳凌樓又回憶起他與江城參加堂會當(dāng)天,周海清聽說他們要把賀禮交給杜寶昌本人時有所遲疑,想必那時周海清心中想的是:“杜寶昌馬上就要‘中毒身亡,你們大概沒有機會送禮了?!彼栽谠懒铇菂⒓犹脮臅r候,周海清秘密讓人弄壞馬車,以修車為借口把岳凌樓留在杜府。
周海清的奇怪不是因為他殺害了杜寶昌,而是因為他是唯一知道杜寶昌詐死的人。
岳凌樓見杜寶昌被自己揭穿后不但不生氣反而心情大好,于是大膽問道:“好好的金盆洗手大會,不知道主老為何要開這種玩笑?”
這同時也是除了周海清之外在場所有人的疑問,大家的目光同時匯聚到杜寶昌的身上。
杜寶昌收斂笑意,凝重地嘆了一口氣說:“十三司是我畢生心血,如今我身染惡疾,時日無多,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不知道該把十三司托付給哪位堂主。我之所以設(shè)下此局,就是因為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撒手人寰,十三司到底將遭遇怎樣的動蕩?!?/p>
說罷目光冷冷地掃向愕然失色的楊同善,嚴厲地說:“廣東堂主楊同善只知謀權(quán),不思追查真兇而妄圖通過栽贓的方法草草了結(jié)此案,所作所為實在令我失望。”
被杜寶昌橫眉一瞪,楊同善“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懇請道:“屬下只是報仇心切,不知道找錯了兇手。請主老念在屬下這幾年辛苦振興廣東分堂的分上,饒恕屬下一次吧。”他雖然是十一堂主推舉出來的新主老,但是在杜寶昌的面前卻依舊唯命是從,不敢造次。
杜寶昌冷漠地說:“若真僅僅如此,我的確可以饒你一命,但是……”
說著瞥了一眼周海清,周海清補充道:“但是你竟然放火燒了靈堂。如果不是我事先已將主老的尸體轉(zhuǎn)移到地下,只怕主老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燒得尸骨無存。如此欺師滅祖之行為,十三司已經(jīng)容不下你了?!?
楊同善臉色鐵青,這才知道大勢已去,嘴唇哆哆嗦嗦,半天說不出一個字,最后認命似的發(fā)出一聲悔恨的長嘆。
其余十一名堂主驚的驚,氣的氣,他們都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被楊同善利用了。
其實靈堂的大火就是楊同善放的,當(dāng)晚他看到沈賢離開靈堂后,想要誣陷沈賢毀尸滅跡所以才放火。但是楊同善并不知道棺材之中沒有尸體,也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都被躲在暗處的周海清看在眼中。
周海清之所以放出“由于主老鬼魂蔭庇所以棺材沒有著火”的流言,就是為了迷惑楊同善。不然楊同善發(fā)現(xiàn)灰燼之中沒有杜寶昌的尸體后肯定會起疑。
10.
第二天,杜寶昌將楊同善逐出十三司后,金盆洗手大會繼續(xù)舉行。
杜寶昌宣布立沈賢為新主老。沈賢雖然年輕,但卻是唯一沒有被楊同善蒙蔽,一直在尋找兇手的人。其他堂主自責(zé)內(nèi)疚,沒有提出異議。
岳凌樓在堂會上把長生蓮親手贈與杜寶昌。
馬車已經(jīng)修好,岳凌樓決定翌日啟程返回杭州。
離開杭州之前的那天晚上,岳凌樓在院子中乘涼的時候,忽然看到杜寶昌的身影。
其實岳凌樓心中還有一點疑惑沒有解開,于是帶著幾分好奇向杜寶昌走去。
杜寶昌聽見腳步聲后回頭對岳凌樓點頭問候。
岳凌樓來到他的身旁,與他一起望著籠罩在淡淡月光下的花園,輕聲說道:“這次你精心設(shè)下這個局,就是為了令楊同善原形畢露而將他逐出十三司吧?十三司是你的畢生心血,沈賢雖然重情重義,但是年輕尚輕又資質(zhì)平平,你為何一定要把十三司傳給他?”
“岳公子果然聰明過人,什么都瞞不了你?!倍艑毑L聲嘆息道,“我早就料到我死后楊同善必定會迫害沈賢,所以必須趁我還活著,還有能力阻止這一切的時候,除去楊同善?!?/p>
接著,杜寶昌講出一段往事。正是沈賢告訴岳凌樓的那個故事的后續(xù)。
當(dāng)初沈賢幫杜寶昌擋了一刀后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杜寶昌幫他療傷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一個紋身。后來杜寶昌問沈賢后得知,那個紋身是他娘幫他紋上去的。
其實沈賢就是杜寶昌的兒子。
十多年前,十三司創(chuàng)立之初惹來很多仇家。那些仇人不僅處處與杜寶昌作對,而且還幾次傷害杜寶昌剛剛出生的兒子。妻子害怕兒子卷入仇殺,勸杜寶昌放棄十三司,但是杜寶昌卻堅持不肯,后來妻子狠心帶著沈賢離開杜寶昌,獨自把沈賢撫養(yǎng)長大。
那個紋身的圖案,就是杜寶昌與妻子定情信物的圖案。
說到這里,杜寶昌拿出半塊玉佩。正面刻的是并蒂蓮花,背面是一句古詩:“生當(dāng)復(fù)來回?!倍艑毑f,另外一半已經(jīng)被沈賢葬在他母親的墓中了,上面寫的是“死當(dāng)長相思”。
意思就是:如果我有幸活著,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如果我不幸死去,永遠都會思念你。
“再過不久,我便能與她在陰間相見,不用再受相思之苦?!泵鎸λ劳?,杜寶昌坦然而平靜。
“為什么不告訴沈賢真相?”岳凌樓微微鎖眉。
“他現(xiàn)在敬重我為義父,我已十分知足。如果知道我當(dāng)初為了十三司而不顧他們母子的死活,我還有什么面目見他?”杜寶昌凝望遠處的深邃目光中多了幾分感慨和悔意。
岳凌樓點點頭,終于所有的謎題都解開了,明天他就可以了無牽掛地返回杭州。
愛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凈土。世間之人都因為愛欲情念而降生于這娑婆世界,窮盡一生也掙扎不出,最后有多少人能入凈土呢?大多只是帶著愛欲情念又歸于塵土罷了。
娑河之異聞,便是世間種種情念之結(jié)果。
楊同善終究輸給了杜寶昌對沈賢的父子之情。十三司并非容不下楊同善這個人,而是容不下他的野心,容不下他篡奪杜寶昌留給兒子的遺產(chǎn)。
江湖中鐵血無情的杜寶昌,結(jié)果也只是一個自私的父親罷了。
夏季的夜晚涼風(fēng)拂面,岳凌樓默默地轉(zhuǎn)身離去,白色的身影漸漸沒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