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隱于市超塵脫俗

曹雋平+李國強

中國人論書法，歷來有“字如其人”一說，然而在當今湖南書壇，卻有一位長壽的書法家，字如其名，超塵脫俗，這位令我神往數(shù)十年的書壇名宿就是——王超塵！

我自幼酷愛收藏書畫，1997年夏曾為郴州蘇仙嶺風景區(qū)書寫通宵，得潤資五百元，悉數(shù)寄往長沙，購得王超塵先生對聯(lián)一副，聯(lián)曰：松濤烹雪醒詩夢，竹院浮煙蕩俗塵。

2009年我離開大學辦《藝術中國》雜志，曾經(jīng)多次起念專門為王老做專題推介，卻因種種原因未能如愿。日前書畫家周易先生來訪，攜來其新年臺歷，封面題字落款處赫然寫有“九十三歲王超塵”，蒼茫老辣，比當年更勝一籌。我頗為驚喜，道：“王老還有這么好的精氣神？”遂將我對王老的崇敬之情向周易一一道來。前年春我曾在一篇文章中隆重推薦過王超塵先生，不料某報編輯刪稿時失誤，竟將王老列入已故書法大師行列，錯雖不在我，卻一直令我心存愧疚。如今遇此良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當即懇請周易聯(lián)系王老公子王強，約好下午前往拜謁。

當天下午三點半，我們抵達馬王堆療養(yǎng)院。冬日的暖陽，灑落在古樹掩映的院落間，穿行其間，或許因為就要見到神交多年的老人，我的心情分外暢快。會面時間很短，王老著重講了兩點：一是書法要講傳統(tǒng)，二是以英年早逝書法家的李中原為例，叮囑我要注意保養(yǎng)身體。王老淡泊塵世，極少出席公眾場合，也是一種自我保養(yǎng)吧。

湖湘自古人杰地靈，于書法一道，大家輩出。自商周以來，代有偉人，如唐之歐陽率更父子、懷素，清之何紹基、黃自元，民國之譚延闿、齊白石，不勝枚舉。丁酉春節(jié)前，我赴宜興參加全國書畫名家紫砂創(chuàng)作雅集，雅集上巧遇江蘇省文化廳張冰先生，他談及湖南書法家，對王超塵先生推崇備至，認為王老是當代隸書逸品第一人。湖南省新聞出版廣電局局長朱建綱曾經(jīng)對我說：王超塵先生的隸書，是當代一絕！古云：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我不主張在藝術界排誰第一誰第二，但環(huán)顧當代書壇，王老的隸書遠離時風且遠超同儕，故先生足以為湘楚榮矣，亦必將在書史留下一筆！

王超塵先生早年曾隨張一尊先生習畫，亦通音律，后轉習書法，數(shù)十年潛心修煉，最終以隸書名世。2011年，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為其頒發(fā)“中國書法榮譽獎”。超塵先生篆、隸、真、行、草五體皆擅，隸書尤精。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先生即以獨樹一幟、超塵脫俗的隸書飲譽三湘，名播華夏。作品四十多次入選諸如聯(lián)合國舉辦的“國際和平年美術、攝影、書法展覽”（1986年，北京、紐約）、“明、清、現(xiàn)代中國書展”（1980年日本、東京、大阪、福岡）等國內外重大書畫大展并流傳至美國、日本、韓國、加拿大等數(shù)十個國家和地區(qū)。先生為炎帝陵、黃帝舜帝碑林、孔子博物院、岳陽樓、黃鶴樓、岳麓書院、南岳大廟等全國各地名勝古跡書寫碑文、匾額、楹聯(lián)達數(shù)百處之眾。被海內外的紀念館、博物館、圖書館、展覽館等單位以及個人收藏的作品更是難以計數(shù)。他還先后出版了《王超塵隸書》《王超塵書法選》《王超塵隸書<桃花源記>》《王超塵隸書<岳陽樓記>》《王超塵隸書<醉翁亭記>》《王超塵書法》等法帖流播藝林，惠及后學。

風格

書法之美，有秀美與拙美之分。在中國書法史上，人們青睞的書法作品往往都是妍美、巧秀或是說漂亮、精美的居多，這種風格也是大多數(shù)人最容易接受和多數(shù)帖學書家所追求的。但也有一些高標脫俗的書家與此不同，他們以拙為美，雖然接受這種拙美的受眾相比妍美的要少，甚至也有根本不接受的受眾。

超塵先生的書法當屬拙美一路。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超塵先生就把拙美的書風演繹得淋漓盡致。特別是2005年書寫的巨幅長卷《醉翁亭記》，更是出神入化。該作品章法布局橫有列、縱成行，端整嚴謹。結體得《好大王碑》之樸茂，兼收《張遷》之方正，打破常規(guī)，中宮部分呈現(xiàn)出“內松外緊”的格局，雍容大度、渾厚磅礴；縱向上以“上松下緊”取勢，重心下移，憨態(tài)可掬，大巧若拙。用筆以圓為主，卻又變化豐富多彩，絢爛至極。線條柔中寓剛，力透紙背。長橫無波磔，如千里之陣云厚重。長豎用筆跌宕，如萬歲枯藤老辣。點如高空墜石，力發(fā)千鈞，掠磔不挑，簡古空靈。

先生隸書的墨法又是一絕，其用墨濃淡相宜而以濃為主，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淡而不薄，澀而不滯，時而筆酣墨飽，時而夾雜飛白，虛實相映，對比強烈，營造出一種意境蒼茫、物我兩忘、散淡虛和的世界，既有畫意，又入化境。中國書畫的最高境界，追求的是一種意境，先生這種褪去人間煙火、樸茂蒼茫的高標意韻，是清代隸書振興以來數(shù)百年中所未有者。清隸以雄強厚重為主流，用墨重濃黑深沉；當代隸書注重趣味，追求拙味者雖多，但多嬌揉造作，如超塵先生這般結構寓巧于拙、用墨濃淡相間渾然天成而臻化境者鮮有！

隨著對藝術境界的不斷追求、升華，也跟古人“晚造平淡”一樣，超塵先生創(chuàng)作了一批由古拙而入平淡天真的草隸小品。這一類作品風格簡古平淡而又山高水深。它見證了一位數(shù)十年孜孜以求的智者在閱盡世事滄桑后的鉛華褪盡。最明顯的一個變化即是章法布局上的橫無列縱成行，變幻奇詭，錯落有致。其字融篆、隸、行、草于一爐，隨形賦體，儀態(tài)萬方。其線條寓剛于柔，墨法以淡為主，層次分明，意境由蒼茫入悠遠。用筆率真活潑，點畫信手拈來，萬筆不同，純以天機行之，耐人尋味。所謂“周金骨堅”“漢碑氣厚”“清隸韻高”皆莫知所蹤。如果說先生早年的隸書是帶著鐐銬跳舞，其草隸則褪去了枷鎖，盡情舞蹈！書法有法，但真正的高人懂得打破長法而不逾矩！王老別開生面的草隸，使隸書的創(chuàng)作達到新的高度，當代則鮮有其匹矣。

溯源

王超塵先生書法藝術的精深造詣，首先得益于他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全面學習和不斷創(chuàng)新。先生早年即對書法即達到了癡迷的程度，數(shù)十年晨昏不輟，嘔心瀝血。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他就成為了湖南省圖古籍閱覽室的?？?，悉心鉆研夏商甲骨、兩周金文、戰(zhàn)國簡帛、秦漢篆隸、晉唐碑碣墨跡，臨摹的歷代名碑法帖，難于勝數(shù)。特別對有清一代的書法名家，做過精深的研究。先生在致友人信中深情地談到：“回顧十幾年來學書，有所得也有所失，聊以自慰的是，性雖愚鈍，唯有勤奮二字不敢忘記，唯求千慮一得?！背瑝m先生學古擬古，但絕不盲目崇古泥古，總是在繼承中不斷總結和反思。先生在《硯邊隨想》里說：“臨帖習書，乃博覽歷代碑刻遺墨，取前賢之長為我所用，從《張遷碑》到鄭簠、何紹基、鄭板橋及近代方家無不反復揣摩領會，獲益匪淺?！薄爸袊鴷ㄋ囆g博大精深，凡學書者必攻傳統(tǒng)經(jīng)典，然唯有尊法而入，破法而出，方可兼容并蓄，日漸熔鑄創(chuàng)新，自成一體?！薄八^自成一體者，即在宏觀上應使力感美、形態(tài)美、氣勢美、章法美、自然美俱佳；在微觀上務求神、氣、骨、血、肉五者兼?zhèn)洌枪蕰覒獜V聞博采，長期修煉，精益求精?！毕壬窟^幾年就要把一捆捆不滿意的習作付之一炬。他在耄耋之年還真誠地評價自己：“至今，我認為自己還沒有一件非常滿意的作品?！闭沁@種永不滿足和不斷否定的膽魄，成就了他超越時代的藝術水準。

超塵先生書法藝術成就的取得，亦得益于深厚的字外之功。先生始終沒有停留在技術層面，他技法精湛而技進乎道。歷代書畫大家諸如蔡邕、孫過庭、蘇東坡、趙孟頫、董其昌、唐寅、潘天壽等理論著作，先生無不反復咀嚼領會，而在清人碑學思想上受益尤深。先生在跟晚輩探討書法時曾深有感觸地說：“書法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是作者的學養(yǎng)、氣質和書法基本功的綜合體現(xiàn)，同時也能表現(xiàn)他的胸懷、世界觀，乃至健康狀況、精神風貌。學養(yǎng)不深，基本功再好，到一定程度就深入不下去了?！毕壬杂卓釔蹠?，早年師從著名國畫家孫世灝、張一尊習山水。“我早年學畫山水，研讀《芥子園畫譜》，骨法用筆、經(jīng)營位置、氣韻生動等要旨刻骨銘心。”（王超塵《硯邊隨想》）先生又愛好音樂，精通小提琴、二胡、鋼琴，還當過多年的美術、音樂教師，徜徉在美術和音樂的天地，把山水畫的虛實、用筆、骨法、位置以及音樂的節(jié)奏、韻律融匯到書法創(chuàng)作中，使作品的內涵更加豐富多元。

歷來取法漢碑，攻習隸書而功力深厚者不乏其人，或囿于樸茂，或囿于姿媚，罕有跳出其面目者，即使如清代的桂馥、黃易、錢泳等人，亦短于蛻變，拘謹過之。當代書壇，由于種種原因或迎合流俗、急功近利，多流于膚淺浮滑；或極力強化、過于夸張、鼓努為力，多流于矯揉造作、炫目張狂；或亦步亦趨、迷失自我，終是奴書而已。從獨開氣象來說，超塵先生與清代隸書大家并駕齊驅，當毫無愧色；而從意境的營造來看，則超越古人矣！

超塵先生生于1925年，在書法藝術的道路上奮進拼搏了半個多世紀，他堅韌不拔的執(zhí)著精神、老當益壯的英雄氣概、積極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高入云端的書法格調，為我輩提供了可借鑒的路徑。如今先生已是期頤在望，借此機會，順祝先生福壽延年，再攀高峰，藝林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