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馮太
引 子
2008年,我在云南某大學(xué)讀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的碩士研究生。同宿舍住著一個學(xué)考古學(xué)的舍友,他有一個特別逗的名字,叫李聃——如果我學(xué)的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或者國學(xué)的話,我想我肯定會掐死他——此人雖然不是學(xué)文學(xué)的,卻很喜歡讀小說,偶爾還學(xué)著寫。
2009年暑假過后,所有人都來學(xué)校報到了,惟獨李聃沒來。學(xué)校向他家里打電話詢問,他父母說他假期壓根兒就沒回去過。于是,學(xué)校動員所有平時跟他關(guān)系比較密切的人一起去找他。
我記得放假前,他曾對我說過,學(xué)校背后的長蟲山上可能隱藏著某個重大的歷史遺跡,如果被發(fā)現(xiàn)的話,將是本世紀最具轟動效應(yīng)的考古發(fā)現(xiàn)。憑著這條線索,我?guī)ьI(lǐng)一幫同學(xué)登上了長蟲山。在一個山洞里,我們找到了他的尸體。盡管他已經(jīng)死了很長時間了,但由于洞內(nèi)氣溫很低,尸體還沒有完全腐爛。一起來的同學(xué)推說洞里冷得厲害,不肯上前。出于舍友情誼,我只得捏緊鼻子,走到李聃身邊。發(fā)現(xiàn)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緊緊地抱著一本羊皮手卷,面帶笑容。我以為,這可能就是他所謂的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于是趁著其他人沒有走近,悄悄地將羊皮手卷塞進了我的書包。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打開來看。直到畢業(yè)那年,李聃這個名字已經(jīng)逐漸被人遺忘,我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開它,幻想著自己馬上就要成為文化名人了,犯不著滿世界地去找工作,還有無數(shù)的閃光燈在我身邊咔咔地響??纱蜷_一看,大失所望。原來,這是一篇沒有署名的小說手稿,標(biāo)題叫《島》。
一
吳二虎醒來的時候,感覺腦袋生疼。他弄不清到底是疼醒的,還是被嬰兒的哭聲給吵醒的?;蛟S,二者都有吧。
吳二虎的眼前一片墨綠色。他身在一頂墨綠色的帳篷里,躺在一張墨綠色的充氣床上。外面,嬰兒的哭聲已經(jīng)變小了。吳二虎想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于是,他忍著頭疼,艱難地起身走出帳篷。
帳篷外,還有十幾頂一模一樣的帳篷。其中的一頂帳篷前,站著十來個不同膚色的人,男女都有,鬧哄哄地在議論什么。那嬰兒的哭聲就是從那頂帳篷里傳出來的。吳二虎向他們走去。
邊走邊觀察,吳二虎大體已經(jīng)看明白了,這里可能是一個海島,所有的帳篷都搭在沙灘上。沙灘靠近海島深處的地方,是一堵堅硬的石墻,上面還拉有鐵絲網(wǎng),估計還通著電。吳二虎走進那頂帳篷的時候,嬰兒已經(jīng)停止了哭泣。這時候,兩個白衣天使從帳篷里走了出來,都戴著口罩,長長的劉海從帽子里漏了出來。其中一個將帳篷門拉上,然后轉(zhuǎn)身對外面的人說:都散了吧,已經(jīng)幫她接生了,接下來該怎么做就看你們自己的了。另一個接著說:你們這些島外來的人真奇怪!剛出生的孩子竟然都不會笑,咿哩哇啦亂吼一氣。圍觀的一名黃頭發(fā)的男子解釋說:那不是吼,是哭。孩子剛出生的時候都這樣的。一位白衣天使說:哭?哭是干什么?莫名其妙!說完,就挽著另一位的手,朝著圍墻走了過去。
吳二虎走到那位黃頭發(fā)男子身邊,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問道:請問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會在這里?黃頭發(fā)男子扭過頭,說:你醒了?我也不知道這是哪里,我只比你早醒了一天時間。這時,一個說話帶有泰國腔調(diào)的男人說:你們想知道這里的一切,就應(yīng)該去問王巖老爹。說完,他又專程走到吳二虎面前,說:王巖老爹就住最東邊的那座石屋里,他跟你一樣,是中國人,或者日本人,反正一看就知道是東亞人種。吳二虎謝了那人后,右手撫著腦袋,朝王巖老爹的石屋走去。黃頭發(fā)男子緊隨其后。
在去往王巖老爹石屋的路上,他們互相介紹了自己。黃頭發(fā)男子叫什么什么斯基,是個俄國人,名字老長。吳二虎的腦袋還在疼著,沒能記住,就簡稱他為“斯基”。
斯基說,他遇上了海難,游輪被風(fēng)暴打翻了,他抱著一個救生圈,稀里糊涂地就被沖到了這里。船上還有包括他父母在內(nèi)的幾百人,都不知去向,生死未卜。斯基問吳二虎:你呢?也是因為海難才到這里的嗎?
吳二虎抓抓后腦勺,想起來了洶涌的海浪,還有吳麗婭和張海瓊的呼救聲……都只是記憶的碎片。一想到這些,他的頭就疼得更厲害了,簡直就要爆炸了似的,脖子上的青筋暴烈地凸起。他不得不蹲了下去。斯基見他疼得大汗淋漓,趕緊又說:別想了,我昨天也這樣,一想起以前的事情就頭疼欲裂。晚上吃點東西,再好好睡上一覺就好了。我看你這么難受,我們還是回去休息吧,明天再去找那個王巖老爹。吳二虎已經(jīng)疼得筋疲力盡了,連站起來的都感到困難,只好同意了斯基的建議,盡管他迫切地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二
吳二虎胡亂吃了點斯基送來的烤魚,就倒在充氣床上睡著了。再次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亮。他感覺頭疼緩解了不少,往事也就慢慢地浮現(xiàn)出來。
他記得,他駕著自家的捕魚船,帶著吳麗婭和張海瓊出海。張海瓊是他同村的好朋友,兩人一起長大,同一年考進同一城市的兩所大學(xué),畢業(yè)后吳二虎繼續(xù)攻讀碩士研究生,張海瓊則選擇了回家鄉(xiāng)任教。那么,吳麗婭是誰?對了,吳麗婭是他不敢承認的女朋友,是張海瓊大學(xué)時的閨蜜。他們是在張海瓊的生日宴會上認識的。在他生長的那座名叫吳家咀的漁村,有一個古老的習(xí)俗:同姓不能通婚。所以,他一直都不敢告訴父母他談戀愛的事情。暑假的時候,吳麗婭打著找張海瓊玩兒的幌子來見吳二虎,住在張海瓊家。吳麗婭說她第一次見到大海,大海真漂亮,她要求吳二虎帶她出海。于是,吳二虎趁休漁期還沒結(jié)束,自家的船閑著,偷偷帶著她跟張海瓊出海了。接下來,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好像是遭遇了臺風(fēng)。他記不太清楚了,他只記得吳麗婭喊“救命”的聲音,還有,還有就是有幾十層樓高的海浪,劈頭蓋面地壓過來……她們怎么樣了?還活著嗎?
斯基的闖入,打斷了吳二虎的回憶。他是來約他一起去找王巖老爹的。
王巖老爹的臉上堆滿了皺紋,須發(fā)蒼白,皮膚是古銅色的,戴了頂用芭蕉葉扎成的破帽子,身上披著蓑衣。見吳二虎他們來,他頭也不抬,說:想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先幫我收了漁網(wǎng)再說。在王巖老爹的帶領(lǐng)下,他們來到一個小海灣處。海灣很窄,看上去風(fēng)平浪靜。王巖老爹叫他倆留下,他自己則走到對岸,指揮他們一起拉網(wǎng)。這一網(wǎng),大概收獲了幾十斤魚蝦,個頭都不大。王巖老爹說,這里水淺,沒有大魚的,湊合著弄回去吃吧。王巖老爹自言自語的時候,吳二虎發(fā)現(xiàn),海灣周圍的圍墻外面,已經(jīng)被開墾成了一排排整齊的臺地,全都種著芭蕉樹。他忍不住問道:那些芭蕉樹是你種的嗎?王巖老爹說:是的,他們里面有土豆、紅薯、玉米,還有很多蔬菜,可他們不肯給我提供種子。不過,芭蕉心熬湯,澆上魚油,味道也還不錯。斯基問道:他們是什么人?王巖老爹說:他們是這島上的主人。你們先別問這么多,先把魚收回去,天氣這么熱,一會兒該臭了。
王巖老爹的石屋里面,被煙熏得黑乎乎的,已經(jīng)看不出石頭本來的顏色了。他從屋里取出一把匕首,將收回來的魚一一開腸破肚,抹上鹽,然后鋪在芭蕉葉上曬著。吳二虎和斯基也來幫忙。王巖老爹邊干活邊說: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我管它叫“島”,他們自己也這么叫,我管圍墻里面的人叫“島內(nèi)的人”,管我們叫“島外的人”。島內(nèi)的人活得很滋潤,基礎(chǔ)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除了能吃魚,還有各種主食和蔬菜,還能用電燈,島外的人,如你們所見,什么都沒有,連回憶都會慢慢變得沒有。
回憶都沒有?斯基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王巖老爹說:圍墻外面,只有一眼泉水,也是唯一的淡水來源,想要活命,就得喝它。喝了之后,就不能回憶過去,一回憶就會頭疼,比念緊箍咒還疼。慢慢地,你就會忘了幾年前的事情,時間長了,連頭一天的事情都會忘記。我現(xiàn)在就常常想不起頭晚把網(wǎng)撒在什么地方了,所以,只要哪天我撒過網(wǎng)了,我就會用石頭在墻上畫一個月亮,它代表你們剛才見過的那個海灣。等收了網(wǎng),再把它抹去。還有,我在墻上寫了“王巖”兩個字,從來沒有抹去過,聽人說那是我的名字。每天早上我都會背誦一遍。這些年,我唯一沒有忘記的就這兩組符號了。
那么……吳二虎問:您在這島上生活了多少年呢?
誰知道呢?或許三五十年,或許一百年也有可能。
斯基接著問道:那島內(nèi)的人也沒有回憶嗎?
有。王巖老爹說:他們喝的是另一眼泉水,叫做“無憂泉”。喝了它,人就會變得特別快樂。就算你爹死了,你也毫不悲傷,而是滿臉的笑容。島內(nèi)的人因為長年累月喝無憂泉的水,他們早就不知道悲傷為何物了,他們的后代一生下來就笑,而不是哭。
吳二虎怎么也想不到,這世上竟然有如此神奇的泉水。他尋思著,要是能夠走出這座島,他一定要想方設(shè)法弄點這種泉水帶回去,然后帶著吳麗婭去另一座城市生活,喝下無憂泉,忘記吳家咀的那條可惡的族規(guī)。他問:
島內(nèi)的人都是些什么人?他們跟我們沒有來往嗎?
他們有的是島上的原始居民,有的跟我們一樣,也是因為海難而被困在這里的外來者。他們每個月中旬的時候,就會來我們這里考察,并歡迎我們加入他們。前提是,一旦加入了他們就不能退出,即便有別的船從附近經(jīng)過,也不許向他們發(fā)送任何信號,更不許離開這里。前天就有一個跟你們年紀差不多的小女孩加入了他們。
聽起來不錯。斯基說:只要能開開心心地生活,在哪兒不都一樣?
起初我也是這么認為的。王巖老爹說:我認定我的妻子已經(jīng)在海難中死了,再想她也沒有用。于是就加入了他們。可后來,被他們驅(qū)逐出來了。
為什么?吳二虎和斯基同時問道。
因為那無憂泉對我沒用。我每天都喝那泉水,可腦子里還是經(jīng)常會想起我的妻子,一想到她死得那么慘,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斷氣,就忍不住傷心。他們認為,我破壞了島上的和諧氛圍,就將我驅(qū)逐出來了。每天喝這外面的泉水,喝得我每天都頭疼,不敢去想過去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說——吳二虎頓了頓,問:那些島外的人,都是被驅(qū)逐出來的?
當(dāng)然不是。他們是今年剛上島的,跟你們一樣。今年的海難似乎特別多。他們想回去跟家人團聚,所以就在猶豫著要不要加入他們。我估計,不出一年,他們就會全部加入了。在我的印象中,從來就沒有完整的船只從這附近經(jīng)過。他們失去了希望,自然也就會加入他們。誰愿意留在圍墻外面,天天吃魚,喝那令人頭疼的泉水?
兩人離開的時候,王巖老爹還再三叮囑說:如果你們沒有游出這片海域的本領(lǐng),我勸你們還是早點加入他們。這樣,你們至少還能回憶起那些快樂的往事。
回帳篷的路上,斯基對吳二虎說:我決定加入他們了。你呢?吳二虎回答說:我再想想。海浪能把我沖到這兒來,說不定也能把麗婭沖到某個島上,說不定我們還能團聚。還有張海瓊,她是為了幫助我和麗婭有情人終成眷屬才跟我們一起出海的,不管是死是活,我必須得有她的消息。斯基聽后,說了聲祝你好運,就準備分手了。突然,她又轉(zhuǎn)過身,說:剛才王巖老爹不是說過了嗎?喝了外面的泉水,你就不能再回憶往事了,過不了幾年,你就會把你的那個什么麗婭還有張海瓊忘得一干二凈。吳二虎說:那就等我徹底不能回憶往事了再加入他們。那時候,你已經(jīng)是他們中的一員了,如果你覺得我們今天的談話還算開心的話,你應(yīng)該能記住我,到時我們再見面,你記得要提醒我有關(guān)我的過去哦。斯基點點頭,表示同意。
三
第二天一早,吳二虎還沒有睡醒,斯基就興致勃勃地闖進了他的帳篷。斯基說,想請吳二虎陪他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找到進入島內(nèi)的城門,然后加入他們。吳二虎說:我可以陪你轉(zhuǎn),但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加入他們,王巖老爹不是說過了嗎?他們每月固定來招募一次,這個月的已經(jīng)過了。斯基說沒事兒,等找到了城門,我去跟他們交涉加入他們的事情,你回來就是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到處轉(zhuǎn)轉(zhuǎn),熟悉一下環(huán)境也好。
城門一點也不難找。出了帳篷,走不到200米就到了圍墻根下,然后順著圍墻往西走,大約兩公里,就看見了巍峨的城門。城門是中式的,緊緊地關(guān)閉著,上面有一座城樓,紅色的琉璃瓦,飛檐斗拱一應(yīng)俱全。旁邊還有兩個墻垛,不像是中式建筑,吳二虎看不清是什么地方的建筑風(fēng)格,只見墻垛上各有兩門火炮,炮口對著墻外。見了城門,斯基興奮地往前飛奔。就在這時候,城墻上傳來了一陣槍聲。斯基應(yīng)聲倒下,鮮血緩緩地在地上流淌。吳二虎哪里見過這場面?當(dāng)時就嚇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這時,城樓上傳來了一陣警告聲,用各種不同的語言播報著,聲音的頻率很高,大有震破耳朵鼓膜的架勢。大體意思是說,膽敢走入警戒線內(nèi)半步者,格殺勿論。吳二虎往斯基尸體的方向看去,那里果然有一條紅色的線,線條很細,不仔細看根本就不會注意到。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之后,吳二虎嚇得往沙灘方向飛奔。
吳二虎一口氣跑到了王巖老爹的石屋前。王巖老爹正在給昨天的那批魚翻個兒來曬。吳二虎喘著粗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斯……斯基死了。王巖老爹抬起頭,面無表情地問:斯基是誰?你又是誰?王二虎說:斯基??!你……你不記得了嗎?就是昨天跟我一起來找您的那個俄國小伙子。王巖老爹起身,拍了拍雙手,然后又在身上胡亂擦了兩把,正視著吳二虎,問:昨天有人來找過我?吳二虎說:是,就是我和斯基,你這些魚還是我們?nèi)艘黄鹗栈貋淼哪?。王巖老爹湊近吳二虎,說:這么說來你們昨天真找過我?那么,你們找我有什么事?還有,那個斯基又是怎么死的呢?此刻,吳二虎的喘息稍微平靜了一些,這才想起王巖老爹昨天的話,這里的泉水喝多了,連頭一天的事情都會忘記。他不想跟王巖老爹一起回憶昨天的事情,只是簡短地陳述了一遍斯基被殺的全過程,然后就轉(zhuǎn)身離開了。跟一個沒有記憶的人,說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吳二虎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隱隱聽見王巖老爹的嘆息聲:哎!他們竟然還殺上了島的人,這是前所未有的啊!哎——
吳二虎回到帳篷,一下子就癱軟了下來,然后捂頭大睡。這是他多年來的習(xí)慣,凡是遇到不開心的事情,就睡覺,一覺醒來,心情多少會有些好轉(zhuǎn)。可這次,這一招卻失靈了。斯基遭到槍殺的場景,像放電影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眼前重復(fù)播放。早上還一起散步的人,說沒了就沒了。斯基,那是他到了這里之后,認識的第一個人,是他在這里唯一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人。
吳二虎翻來覆去睡不著,不知不覺間就已經(jīng)天黑了。他想不明白,島內(nèi)的人究竟是些什么人?為什么會這么殘忍,這么草菅人命?不讓人靠近城門,鳴槍示警就行了,為什么要殺人呢?太多的疑問,在他的腦海里盤旋。他決定,去找王巖老爹問問,或許他還保留著一點零星的記憶碎片呢?
趁著月色,吳二虎再次來到王巖老爹的石屋前。里面黑燈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敲門也沒人答應(yīng)。大晚上的他會去哪里呢?對了,他可能撒網(wǎng)去了。可是,當(dāng)吳二虎來到昨天到過的海灣時,那里也沒有王巖老爹。難道這島上還有其它的海灣可以撒網(wǎng)捕魚?吳二虎決定,沿著海邊到處走走,反正也睡不著。
四
吳二虎漫無目的地走著,行尸走肉一般,他不知道行走的意義何在。王巖老爹喝了幾十年這里的古怪泉水,即使找到他又能怎樣?他能記得住什么?就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亂石崗中好像有亮光,一閃一閃地,有些昏黃,不仔細看不容易發(fā)現(xiàn)。他加快腳步前行。
亮光是從一個小山洞里傳出來的。吳二虎躡手躡腳,摸著山洞的石壁往里走,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那是王巖老爹,他正聚精會神蹲在一個火堆前,火上架著一個茶壺,茶壺外面已經(jīng)被燒得黑漆漆的,順著茶壺嘴,可以看見一些古里古怪的管子,好像是竹子做成的,這些管子先是垂直向上的,接著來了個九十度轉(zhuǎn)彎,變成了水平的,然后再轉(zhuǎn)九十度彎,變成垂直向下,正對著另一個同樣黑漆漆的茶壺。這是一套簡陋的提取蒸餾水的設(shè)備。吳二虎正看得入神,不小心腳下一滑,哎呀一聲,摔了個跟頭,正想爬起來,卻見王巖老爹站在他面前,雙眼露出他這兩天從未見過的兇光,手里握著一張弩,箭已經(jīng)上了弦,正對著吳二虎的額頭。
你在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王巖老爹厲聲厲色地問道。
吳二虎還沒反應(yīng)過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經(jīng)王巖老爹這么一嚇,他反而變得清醒了,說:看來我是逃不掉了,你們肯定會連我一起殺的。
回答我,你在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你要是不說,我就真殺了你。王巖老爹說:不過,你用“你們”這個詞是什么意思?你懷疑是我殺了你朋友?
除了你還能有誰?這里的人,除了你,還有誰手里有武器?
我的武器是用來打獵的,不是用來殺人的。王巖老爹說:你不是說你朋友死于槍殺嗎?我沒有槍!別說是槍,就連每一枝箭我都得省著用,我沒有他們那么多的金屬。每一枝箭頭都來之不易。不過我不能保證不殺你,除非你告訴我,你都看見了些什么?
見王巖老爹一臉的兇相,吳二虎渾身開始發(fā)抖起來,只得老老實實地告訴他說,他看見了他正在提取蒸餾水。王巖老爹聽后,將瞄準吳二虎的弩放了下來,然后走到他的設(shè)備前,將那個裝蒸餾水的茶壺遞到吳二虎面前,說:喝了它。語氣里頗有些命令的味道。
吳二虎不敢不從,只得接過茶壺,輕輕地抿了一嘴,馬上就皺起了眉頭。那蒸餾水味道十分怪異,特別苦,還摻雜著咸味。
沒辦法。王巖老爹說:這里只有這種竹子,比黃連還苦,可是除了這種竹子,我找不到別的什么東西可以用來當(dāng)管子用。說完,他又從火上取下另一把茶壺,命令吳二虎喝。
盡管那里面的水還在沸騰,但吳二虎不敢不喝。這一壺是海水。吳二虎突然叫道:我懂了,原來你是在用海水提取淡水。你根本不喝這里的泉水,也就是說,你根本沒有失憶。
王巖老爹再次把弩對準了吳二虎的腦袋,說:年輕人,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你的聰明要了你的命!不過,在你死之前,你必須告訴我,你說的你朋友被槍殺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說了就留你一具全尸,否則就將你大卸八塊丟進海里喂魚。
吳二虎哪里見過這種架勢?喘氣聲變得越來越粗,用小得不能再小的聲音哀求王巖老爹不要殺他,并保證自己說的句句屬實。借著火光,吳二虎發(fā)現(xiàn)王巖老爹的眼角噙滿了淚水,他說:年輕人,不要怪我,怪就怪你自己不該跑來這洞里。告訴你吧,不可能有船來搭救我們的,你遲早會加入他們,到時候你就是我的敵人,一個知己知彼的敵人。說完,他閉上眼睛,準備扣動扳機。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候,吳二虎不知哪里來的勇氣,雙手抱著王巖老爹握弩的手,歇斯底里地邊哭邊說:老爹,我們可是同胞??!你就這么忍心殺死自己的同胞嗎?如果你執(zhí)意要殺我,那么,請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讓我死個明白,好嗎?我不想就這么不明不白地去見閻王啊!
王巖老爹徐徐地睜開眼,慢慢地將弩放下。
五
島內(nèi)的人,他們根本就不是人,他們是魔鬼!王巖老爹開始了他老淚縱橫的講述:
所有剛上島的人都叫我王巖老爹,其實,王巖是我愛人的名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們剛結(jié)婚,乘船去夏威夷度蜜月。我們搭乘的是朋友的貨船,這本來是違規(guī)的,但朋友磨不開情面,也就答應(yīng)了。我好像對你說過,這里的人除了島上的原始居民外,都是遭遇海難的人,機緣巧合才到了這里的。那是我昨天跟你說過的,今天我要補充的是,海難分兩種,一種是天災(zāi),另一種是人禍。我跟我愛人兩種都遇上了,先是天災(zāi),風(fēng)暴讓我們的船失去了航向,船上的通訊設(shè)備離奇地失靈了,就連有些船員們自帶的指南針也在亂轉(zhuǎn),不同的指南針指向不同的方向。我們在茫茫大海上漂了好幾天。盡管心里充滿了恐慌,但并沒有發(fā)生騷亂。我的船長朋友說,船上的食物和水,夠我們吃上好幾個月,辦法總會用的。只是我們誰也沒有想到,迎接我們的,竟然是另一場更為恐怖的災(zāi)難。
那天,我們看見一條船迎面駛來,船上掛著很多五顏六色的旗幟,迎風(fēng)招展。我們以為得救了,歡呼雀躍??烧l知道,那是一艘海盜船。你應(yīng)該看過一些關(guān)于海盜的小說或者電影,正常情況下,海盜船上掛的都是黑旗。在沒有輪船的時代,連帆都是黑的。黑色是他們的象征,就是告訴別人,不要反抗,只要不反抗,他們劫完財就走,不殺人??蛇@一艘海盜船竟然掛的是彩旗。那些海盜蒙著面,上了我們的船后,見人就殺,每殺死一個人,他們都會放聲大笑。我愛人就死于他們的槍下。直挺挺地躺在甲板上,臨死前,嘴還在一張一翕地說著什么。我想,她應(yīng)該是在喊我的名字。我和我的船長朋友為了保命,只得在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之前跳了海。接下來,我就被海浪沖到了這里,而我的船長朋友至今下落不明,估計早就葬身魚腹了。
剛上島的時候,我的情況應(yīng)該跟你一樣,睡在一頂帳篷里的充氣床上。不一樣的是,我是在那個月的十五醒來的,正好是島內(nèi)的人招募島外的人的日子。他們出城來迎接我們,希望我們能加入他們。當(dāng)時,我實在太餓了,活著實屬不易,我跟其他人一起加入了他們。進了城門,往西,也就太陽落下的方向200米左右,有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酒店,他們先把我們安置在那里,好吃好喝招待了一天。第二天,就有人來對我們每一個人進行登記,包括我們的姓名、來自哪里,職業(yè)等等。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對職業(yè)問得特別詳細。我告訴他們說,我是一名中學(xué)化學(xué)老師,他們馬上就追問我,化學(xué)是干什么的?我引用了教科書上的話,說化學(xué)是自然科學(xué)的一種,在分子、原子層次上研究物質(zhì)的組成、性質(zhì)、結(jié)構(gòu)與變化規(guī)律,并創(chuàng)造新物質(zhì)。他們似懂非懂,讓我說具體一點,我打了個比方,說:比如醫(yī)院里用的盤尼西林等藥物,就是通過化學(xué)實驗研究出來的。他們問我能不能配置毒藥,我說能,他們又問我懂不懂熬硝,我就那簡直就是小菜一碟。接下來,登記的人互相交換了眼色,對我說話的語氣也變得越來越客氣。登記完他們就走了。不大一會兒,酒店的員工竟然莫名其妙地給我重新安排了一間豪華的單人間。
吃飯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里生活著各色人種的人,東亞人種模樣的,其服裝相對統(tǒng)一,有點像唐裝,但比例不對,唐裝上衣短下裳長,他們的上衣則要長一些,而且衣領(lǐng)清一色是圓的。而其他人種則沒有統(tǒng)一服裝,各式各樣的都有,有穿西裝的,也有穿中山裝的,還有穿夾克、牛仔褲的。西裝的樣式也千差萬別,有的后面有開叉,有的沒有,有的衣角是圓的,有的是方的。我剛來的時候,身上穿的是一套休閑西裝,自從我被安排進豪華單人間之后,服務(wù)員就送來了一套我剛剛說到的怪模怪樣的唐裝,并要求我換上,并說東方人就得有東方人的樣子。
那天夜里,我的單人間里來了幾個訪客。他們來通知我明天去面試,面試合格就直接上班,面試不合格就只能留下來當(dāng)農(nóng)民了。我問他們?nèi)ツ膬好嬖?,他們說:明天會有車來接你的。
天亮的時候,我果然發(fā)現(xiàn)有一輛電動汽車停在了酒店門口。補充一句,這島上沒有石油,所有的汽車都是電動的。我一上車,他們就用一塊紅布蒙住了我的雙眼。等我能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被他們帶到了一個山洞里。山洞很大,我估計里面的空間不會比那家酒店小。但他們不讓我深入洞內(nèi),而是把我?guī)У搅酥鞫磧?nèi)的一個岔洞里面,里面有一堆干柴,柴火旁邊是一個簡易的土灶,上面架著一口大鐵鍋。所謂的面試,就是現(xiàn)場熬硝。這對我來說,真不是什么難事。我洞內(nèi)收集到了足夠的蝙蝠糞便,將它們倒進鍋里,點上火,慢慢熬就行了。有五個考官站在我身邊,看上去都是東亞人種,他們不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我看。熬硝的過程其實很無聊,我千方百計找著話題跟他們說話,他們都愛理不理的,直到我問起他們一個問題。
我問他們:你們熬硝做什么?做肥料嗎?如果是做肥料,應(yīng)該用不了這么多吧?而且只有鉀肥,營養(yǎng)成分太單一,我可以為你們制造碳酸氫銨和尿素?;蛘呤歉惚??——你可能不知道,所謂的熬硝,就是從山洞內(nèi)的土以及蝙蝠糞便里提取硝酸鉀。硝酸鉀是火藥的主要成分——如果是搞爆破,那么硝酸鉀的威力實在有限。都什么年代了?還有這種古老的方式。弄點黃色炸藥,最多十節(jié),就能把半座山炸平。
黃色炸藥是什么東西?一個考官理了理他的長發(fā),問我。為了打發(fā)時間,我給他們講述了諾貝爾發(fā)明黃色炸藥的故事。諾貝爾成天只想著搞發(fā)明,冷落了他的妻子,結(jié)果她跟一個數(shù)學(xué)家私奔了。后來,諾貝爾在設(shè)立諾貝爾獎的時候,就沒有設(shè)數(shù)學(xué)獎。
那些考官對諾貝爾的故事似乎一點也不感興趣,卻耐心地聽我把故事講完了。然后,一個考官問我會不會制造黃色炸藥。我說只要有原材料,弄起來應(yīng)該不難。就在這時候,從岔洞的洞口走進一個胖子。此人五短身材,常常的頭發(fā)盤在頭頂,用一根絲巾扎著。那些考官見他進來,立馬跪了下去,并稱呼他為“許大人”。一個考官見我還傻愣愣地站著,就用手逮我的衣角,示意我跪下。我沒有跪。那個許大人似乎也并不在意,他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說:你真能制造你說的那個威力巨大的黃色炸藥?只要你造出來,我保證你以后有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其實,當(dāng)時我并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制造炸藥,但我故作鎮(zhèn)定,說:沒問題。要想制造黃色炸藥,首先得有原材料,我要去山上到處找。找到后,給我一間實驗室和一點時間,我一定能造得出。許大人說:行,你上山找原材料的時候我會派人保護你的。我接過話說:多謝!但進入實驗階段后,實驗室里不能有別人,我要一個人專心做試驗。許大人點頭表示同意。
找原材料其實并不難,島內(nèi)的人已經(jīng)懂得了使用火藥,有火藥,制造黃色炸藥就很簡單了。他們提供給我的所謂的實驗室,其實也是一個山洞,談不上什么條件。但他們提供的服務(wù)卻很周到,我的所有生活用品,都會有人按時送到。給我送飯的是一個韓國人,跟我一起加入他們的,在酒店的頭一晚我們還同住過一間房。這家伙每次給我送飯時,都是哼著小曲進來的,一臉的幸福??晌矣浀?,他剛加入他們的時候,總是哭喪著臉,情緒也還沒有從海難中恢復(fù)過來。我問他什么事這么高興?他說他就是這么高興,不需要理由??墒俏野l(fā)現(xiàn),盡管我穿得比他好,吃得也比他好,可我就是高興不起來。沒人的時候,我會想念我的愛人王巖,想起他臨死前身下緩緩淌出的血,他一張一合的嘴唇,嘴角也在淌血。就連做夢,我都夢見一群蒙面人朝她開槍,把她殺死后還輪流奸尸,還沖著我冷笑。每天,我都是被噩夢給驚醒的。
一個人在山洞里做試驗,整天看不見太陽,日子過得相當(dāng)枯燥。有一天,那個韓國人來給我送飯的時候,我向他傾訴了我對妻子思念。聽得他目瞪口呆,嘴里還不停地問我: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我說思念一個人的時候就是這樣的,難道你不思念你的親人嗎?他非常嚴肅地告訴我說,島上的每一個人都是他的親人,天天見面,沒什么好思念的。當(dāng)時,我很佩服他,這么快就適應(yīng)了新的環(huán)境。
炸藥研發(fā)好了之后,我手把手地將制作的全過程教給了島上了幾個熬硝高手,同時還教會了他們怎么利用火藥、泥土以及島上隨處可見的苦竹制作簡易的雷管。從此遠離了那暗無天日的山洞。隨著一聲聲巨響,島上的那些小山丘都被炸成了平地,建起了各種功能不同的房屋。因為我的特殊貢獻,島主親自接見了我,并賜予我一棟別墅。我不用繼續(xù)工作了,每天除了玩兒就是睡覺,我的一切生活用品都是免費供給的,包括食物、衣服和淡水,負責(zé)運送這些物資的,依然是之前給我送飯的那個韓國人。那段時間,我不愛出門。一出門,我就會發(fā)現(xiàn)這島上的人好像都不正常,像是得了某種精神疾病,所有人都只有一種表情,見誰都笑,一開口就說他過得好開心、好幸福,要不說就島主如何領(lǐng)導(dǎo)有方,給他們帶來的幸??鞓返纳?。我始終認為,人的情感應(yīng)該是復(fù)雜多變、豐富多彩的,可是只要我臉上稍微表露出有心事的樣子,人們就會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并打破砂鍋問到底,這個表情是什么意思,怎么這么怪誕?在我看來,怪誕的是他們,而不是我。所以,大多數(shù)時間我都宅在家里,越發(fā)地思念起我的妻子,茶不思飯不想的,人也一天天消瘦起來。
后來,韓國人把我的情況向島主匯報了。島主親自登門慰問我,但我看得出來,他臉上的表情明顯不高興。他對我說:你要是想女人了,島上的所有未婚女子,只要你看上了誰,告訴我一聲,馬上就給你送過來,要多少有多少。我說島上的女孩子我都不想,我就想我死去的妻子。島主聽后,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問我:難道你每天都不喝水嗎?我說人哪能不喝水?不喝水最多一星期就死了。島主立馬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打量我,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然后就不辭而別了。
第二天一早,我都還沒有起床,就聽見屋外一陣陣的喧鬧,鑼鼓聲、嗩吶聲、鞭炮聲不絕于耳。我走出屋,見島主帶領(lǐng)一支送親的隊伍等候在門口,花轎紅得刺眼。見我出來,島主對我說:身為這里的島主,我決不能容忍我的子民不開心、不幸福。昨天我想了又想,你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你缺少一個妻子,現(xiàn)在我把馬將軍的千金賜給你。島主說完,響起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掌聲過后,島主上前拉著我的手,說:別愣著啊,快來見你的老丈人,然后把大家伙迎進去。都等著喝你的喜酒呢。對了,酒菜一會兒就有人送到。當(dāng)時,我完全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像個傻子似的被島主拉到了馬將軍面前。馬將軍一臉的絡(luò)腮胡子,生得五大三粗,見了我,狠狠地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差點把我給拍跌倒,他說:好?。∧銥槲覀儘u上做出了如此突出的貢獻,我為我女兒有你這樣杰出的丈夫而高興。說完,他仰天大笑。那笑聲令我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那笑聲,似曾相識。
這段莫名其妙的婚姻讓我感到壓抑,盡管我的新妻子長得很漂亮,但她那僵在臉上的笑容總讓我感到不自然?;楹蠛荛L一段時間,我都給她分床而睡,甚至不交流,有時候一天到晚我都不會主動找她說上一句話,她也不惱,依然每天有規(guī)律地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做這些的時候,她總會唱上一些我聽不太明白的歌曲。有一段時間,我反復(fù)告訴自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想也沒用,我應(yīng)該適應(yīng)新的生活,我不能這么沒心沒肺地冷落我的妻子,盡管她是島主強加給我的,但在這里,我們畢竟是合法夫妻。鼓足勇氣后,我終于跟我的新娘圓房了。
她不是處子之身。你們年輕人可能會笑我迂腐。反正你馬上就要死了,我也不妨告訴你,我很在意這個。我問她把第一次給了誰,她說:哪有處女當(dāng)新娘的道理啊?說完還咯咯地笑。我又問她把第一次給了誰,她說:我是大將軍的女兒,當(dāng)然是給島主啦。我瞬間有了一種被人愚弄的感覺。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倒是她很大方,見我一言不發(fā),就問我:難道有什么不對勁的嗎?好多女孩子想給島主還沒機會呢!只有王公大臣們的女兒和妻子才享有這種特權(quán),其他女孩子,根據(jù)地位,有的給伍長,有的給什長,有的給佰長,有的給千戶,大家都很高興啊。不過也不是亂給,他們都要戴安全套的,安全套是用魚鰾做成的,很結(jié)實,不會懷孕的。島主說了,這樣做是為了防止后代變成傻瓜,要保證島上居民的聰明與強壯……那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著的,一晚上都在問自己,我究竟到了個什么樣的鬼地方?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碰過她那骯臟的身體。有一天,馬將軍,也就是我的老丈人來家里吃飯,一臉的興奮,手里拎著一個鐵箱子。他問我:你的病還沒有好嗎?我反問他什么病。他說:島主說你的面部肌肉有問題,經(jīng)常會做出一些亂七八糟、稀奇古怪的表情。我哭笑不得,只能敷衍他說快好了。吃飯的時候,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們,這一仗,他們又大獲全勝,沒有人員傷亡。我感到納悶,這海島跟外界沒有任何聯(lián)系,他們跟誰打仗?其實,這個疑問我老早就有了。既然島上人人都那么幸福,又不可能遭到侵略,養(yǎng)那么多軍隊做什么?酒過三巡,馬將軍說:你來島上時間不長,很多事你不清楚。我們島上的居民能夠安居樂業(yè),除了因為島主領(lǐng)導(dǎo)有方之外,還因為大家都喝無憂泉的水。這泉水是我們的鎮(zhèn)島之寶。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有外面的人知道了這里,就想奪取我們的泉水。我們要讓他們知道,我們這些善良的人也不是好惹的,我們誓死保衛(wèi)我們的島,守護我們的泉水。只要有外面的船來侵犯我們,我們就跟他們干到底……他說得慷慨激昂,唾沫橫飛:還有啊,我的好女婿,你可是上天賜予我的最貴重的禮物啊!你發(fā)明的黃色炸藥,大大地增強了我們的軍事實力。只要丟上幾個炸藥包,對方就沒有還手的能力了。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僅炸了他們的船,殺了他們的人,還搶了他們的東西為我們的子民謀福利。說完,他神神秘秘地打開鐵箱子,說是要給我們看看他新繳獲的戰(zhàn)利品,并問我知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東西。我告訴他說,那是一輛折疊自行車。我將它取出來,騎給他看。他歡欣鼓舞,放聲大笑,笑的時候左手還不停地甩來甩去。這一次,我認出了他的笑聲。
他……我的老丈人……他就是殺死我妻子的兇手。盡管他殺害我妻子的時候蒙著面,我看不見臉,但這笑聲,還有甩左手的動作,跟此刻一模一樣。頓時,我感到天旋地轉(zhuǎn),然后就失去了知覺。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度日如年,時時刻刻都在計劃著如何報仇。最后我決定,配置毒酒,毒死他。可是我的計劃還沒來得及實施,就被他們放逐了。島主說我已經(jīng)病入膏肓,面部表情變得猙獰可怕,跟那些侵略者一樣。他決定讓我到圍墻外生活,喝這里的泉水,等我將以前的事情全部忘記了再接我回去。
被放逐后,我才知道,這外面的泉水跟里面的不一樣。我在這外面一住就是幾十年,我記不清是哪年哪月的月中,他們再次出城招募島外的人,我無意中聽到他們說,馬將軍死了。那一刻,我想到了死,我的仇人已經(jīng)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我也曾想過放棄報仇,離開這里,可這做起來更難,但凡從周邊海域經(jīng)過的船只,都被他們炸沉了,無一例外。可是隨著時間的積累,我想明白了,我的仇人絕不止馬將軍一個,島內(nèi)的所有統(tǒng)治者,島主、各級官員以及士兵,他們都是我的仇人。馬將軍說過,他們不僅殺人,還越貨。我搭乘的那艘船里,裝滿了鋼材。我相信,它們被用在了島內(nèi)的每一輛車、每一艘海盜船上了。還有島內(nèi)的那些普通民眾,他們也在不知不覺中為虎作倀,犯下了滔天罪行,卻自以為活得很幸福。如果我能摧毀那眼無憂泉,或許就能讓里面的百姓看清事情的真相,可是我做不到,而且就算我做到了,我也沒法為他們提供維持生命的淡水。
六
王巖老爹講完他的故事時,東方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他看了看洞口,重新拿起他的弩,走到吳二虎面前,說:小子,對不住你了,是時候送你上路了。
吳二虎此刻頭腦異常清醒,說:你不能這么做。
為什么?
因為我不是你的敵人,而是你的戰(zhàn)友。
我沒有戰(zhàn)友!
以前沒有,但現(xiàn)在有了。他們殺死了斯基,那是我在這里唯一的朋友,所以他們已經(jīng)成了我的敵人。敵人的敵人,就是戰(zhàn)友。
王巖老爹想了想,說:少來油嘴滑舌的這套來糊弄我!你那朋友的死是他咎由自取。我都跟你們說過了,他們只有在月中的時候才會出來招募你們,他卻想早早地進入魔窟。死有余辜!
我沒有糊弄你。不管怎么說,他們結(jié)束了他年輕的生命。現(xiàn)在我們身在同一戰(zhàn)壕內(nèi),你是我的長官,你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王巖老爹不再用弩對準吳二虎,卻依然緊緊地握在手里。他快步地走到洞內(nèi)的一個角落,拿出一個早已掉了色的軍用水壺遞給吳二虎,不容商量地說:喝了它!這是我配置的慢性毒藥,無色無味,喝了之后也沒什么感覺,毒性擴散得非常慢,按照一般人的體質(zhì),一個月后才會毒發(fā),到時候如果沒有我的解藥,就會七竅流血而死。
吳二虎接過水壺,二話沒說,一咕嚕喝了大半。
離開山洞的時候,王巖老爹反復(fù)叮囑吳二虎:千萬別將我們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否則我會提前殺死你!
往后的半個多月里,吳二虎都按照王巖老爹的安排生活。白天的時候,他像其他島外的人一樣,幫助王巖老爹曬魚,或者用王巖老爹自制的石鏟整地、移栽芭蕉樹苗。每隔一個晚上,他和王巖老爹前后進入那座山洞用海水提取淡水。這期間,又有一男兩女被沖到島上來了。據(jù)他們自己說,他們是遭遇了海盜后船上僅有的幸存者,可他們一想起海盜的事情就哭天搶地地喊頭疼。由于沒有再飲用這外面的泉水,吳二虎不像其他人那樣一想起過去的事情就頭疼——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得過且過,不去想那些讓人頭疼的事情——但他也不知道王巖老爹接下來的行動計劃是什么。王巖老爹只向他交待過一件事:下次他們出來招募時,你要記住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情,甚至每一個細節(jié),然后如實告訴我。還有,你要想好能令人信服的不加入他們的理由。如果你加入了他們,我就沒法給你送解藥,而你也未必能出來,到時候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招募的日子說來就來了。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從城內(nèi)走出來,前面是十幾個荷槍實彈的士兵,走著正步。后面是一群女人,從穿著上來看,醫(yī)生和護士居多。一個騎自行車的青年男子被簇擁在中間,穿著王巖老爹描述過的那種奇怪的唐裝,年齡看上去比吳二虎稍小一點。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小老頭小跑著,跟他并排前行,看上去像一個東方人與西洋人結(jié)合生下來的混血兒。他們來到沙灘后,那個小老頭走上前,宣布一月一次的招募儀式正式開始,并命令吳二虎他們磕頭謝恩。島外的人面面相覷,愣著沒動。這時,青年男子走上前,示意小老頭閉嘴,然后笑著說:他們還沒有進城,不懂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不要緊,等完成儀式后再謝恩不遲。你先宣布本次入島的規(guī)則吧。小老頭領(lǐng)命,說了聲“是,島主”,然后就開始宣布:從本月起,只有在沙灘上的帳篷區(qū)內(nèi)生活了一個月以上的人才能進入島內(nèi)。這期間,食物和水的問題需要你們自己解決,我們免費為你們提供帳篷和充氣床,還有醫(yī)療服務(wù)。他頓了頓,咽了口口水,然后指著隊伍最后面的女人們說:她們,都是島上的醫(yī)療精英,需要的時候,你們只要站在城門的警戒線外喊一聲,我們就會派她們出來幫助你們。
順著小老頭手指的方向,吳二虎看見了一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盡管戴著口罩,但那雙眼睛,她無論如何是不會忘記的。那是他的女朋友吳麗婭。吳二虎感到胸悶,心臟都快蹦了出來。同時,吳麗婭也發(fā)現(xiàn)了他,兩人默默地對視著。這時,島外的人已經(jīng)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報名加入他們了,最先報名的是一個月前剛生完孩子的那位少婦。整個儀式其實很簡單,報名的人走到那位年輕的島主前鞠躬,島主讓其平身,并笑著致歡迎詞。前者期期艾艾,后者滿面春風(fēng)。然后前者去旁邊排隊。很快,帳篷區(qū)內(nèi)就只剩下吳二虎和那三個新來的了。見吳二虎站著不動,島主問道:這位兄臺,據(jù)我所知,你上島的時間已經(jīng)夠一個月,已經(jīng)具備了加入我們的資格,你還猶豫什么呢?吳二虎說:我在等兩個人。島主指著新來的那三人問道:是他們嗎?可他們是三個人,不是兩個。吳二虎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等的人一個叫吳麗婭,一個叫張海瓊,我將她們的名字刻在石頭上,卻怎么也想不起她們長什么樣。這時,吳麗婭終于忍不住跑上前來,摘下口罩,與吳二虎相認。她說:二虎,我就是吳麗婭?。∥覀兪且黄鸬竭@里的,只是我比你早醒了兩天,就先進入島內(nèi)了。吳二虎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裝出一臉狐疑的樣子,把吳麗婭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一遍,問:你是吳麗婭?吳麗婭說:是啊,二虎,你怎么會連我都認不出來呢?吳二虎又問:二虎是誰?吳麗婭一聽,笑得前翻后仰,說道:你真逗!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哈哈……那些島內(nèi)出來的人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吳二虎等他們笑完,說:就算你是吳麗婭,那張海瓊在哪里?我要見她。吳麗婭說:張海瓊?大概死了吧。誰知道呢?吳二虎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吳麗婭又是一陣狂笑,說:你越來越逗了!島主接過話,說:看來這位兄臺的確有趣,既然你執(zhí)意要等那位張海瓊,那就悉聽尊便吧。好了,我宣布,本月的招募儀式圓滿完成,大家打道回府吧。島主說完后,島內(nèi)來的人集體向后轉(zhuǎn),往圍墻那邊走去。吳麗婭頻頻回頭。小老頭推了她一把,說:別看了,等他把該忘記的事情都忘記了,自然就會加入我們了。
當(dāng)晚,吳二虎去見王巖老爹,還沒等他開口,王巖老爹就對他說:演得不錯!你小子,比我想象中的機靈。吳二虎說:您是怎么知道的?王巖老爹說:當(dāng)時,我就躲在之前斯基住的那頂帳篷里,外面的事情我看得清清楚楚。跟島內(nèi)人的,就得斗智斗勇,千萬不能讓他們看出你還保留的有記憶。不過……哎!他嘆了口氣,接著說:是我對不起你!本來你可以跟你的吳麗婭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是我讓你淌了這趟渾水。哪里的話?吳二虎說:看得出來,麗婭她變了,已經(jīng)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吳麗婭了,你都看見了,她說張海瓊死了說得那么輕描淡寫,還笑。她已經(jīng)成了他們中的一員了。王巖老爹輕微地笑了笑,說:老爹我不傻,看得出你小子是有心機的人。你這么說,無非是想從我這里拿到解藥。老爹我不是言而無信的人,現(xiàn)在就把解藥給你。王巖老爹說完,從身上的一個竹筒里倒出一顆臟兮兮的丸子遞給吳二虎,說:吃吧,為了使口感好一點,我特意做成了芭蕉味,可惜,這里只有芭蕉,如果能弄到其它水果,口味肯定會更豐富一些。同時,他自己也吃了一顆。下咽后,他低下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你喝下的毒藥目前為止根本就沒解,你吃下的藥,只能一定程度延緩毒發(fā)的時間。我當(dāng)時配這個藥,是為了毒死馬將軍,沒想過還要配什么解藥。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配出真正的解藥的。而且你也不虧,因為那毒藥我也喝了,只有以身試藥才可能配出解藥。現(xiàn)在,我們就真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了。吳二虎聽完,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離開石屋前,王巖老爹吩咐吳二虎,接下來的幾天早點起床,沿著海岸線到處轉(zhuǎn)轉(zhuǎn),說不定能撿到一些好東西。
第三天早上,吳二虎果然在沙灘的西邊撿到了一些有用和沒用的東西:一副潛水鏡、一個泡沫救生圈、一只撞癟了的鋁合金真空保溫杯、一瓶橙汁飲料、幾個空塑料瓶、和一口拉桿箱,拉桿箱里有兩套西裝、兩件男士襯衫、一條男士三角褲、一條領(lǐng)帶和一盒避孕套。他將這些悉數(shù)送到王巖老爹的石屋里。王巖老爹也有所發(fā)現(xiàn),他找到了三具尸體,兩具是人的,還有一具是一條蘇格蘭牧羊犬。他將那兩個死人埋了,將死狗烤來吃。吳二虎進屋的時候,狗肉已經(jīng)有五六分熟了。見吳二虎進來,他問他有沒有發(fā)現(xiàn)活人被沖上沙灘。吳二虎說沒有,王巖老爹長長地嘆了口氣,說:
這個小兔崽子,比他爹還要心狠手辣!
誰?吳二虎問。
還有誰?就是那個年輕的島主唄。
他怎么心狠手辣了?
哎!你來這里的時間不長,很多事情你還不知道。根據(jù)我這幾十年的觀察,平時他們只派幾艘船巡邏,要是遇上了別的船,就順便殺殺人越越貨,但每次招募儀式后,他們的海盜部隊都會大規(guī)模出動。月圓的時候海上浪大,更有利于他們打劫。以前那個老島主在位的時候,或多或少總會有人活著沖到沙灘,這次竟然連一個活口都沒有。這小王八犢子剛上臺還不到一個月吧?我記得上次招募的時候,都是他老子來的。沒想到他剛上臺,就已經(jīng)顯示出了他更為血腥的手段。哎,這事兒說到底還得怪我啊,要是當(dāng)初我不給他們研制炸藥的話,說不定就不會死那么多人。
您也不必太自責(zé)。吳二虎安慰道:您說的這些都只是推測,未必準確,就像您說現(xiàn)在的島主是老島主的兒子一樣,都只是推測。您想啊,您都已經(jīng)離開島內(nèi)幾十年了,想必那老島主也一把年紀了,就算他擁有島內(nèi)所有女子的初夜權(quán),也是有心無力,怎么可能弄得出這么年輕的兒子呢?
或許是他孫子吧,之前我從未見過他。王巖老爹說:不過這種可能性不大。島主是世襲的,自古都是老子傳兒子,沒有傳位給孫子的說法。我們在這里爭論這些有什么意思呢?我們應(yīng)該想辦法阻止他們的罪惡行為!依我看,你那個女朋友是最理想突破口。下次招募的時候,你想辦法接近她,爭取套出點有用的消息。
吳二虎點頭,并旁敲側(cè)擊地提醒王巖老爹,希望他早日配出解藥。
七
王巖老爹的解藥還沒有配出來,但那些芭蕉味的藥丸尚能維持他們的生命。轉(zhuǎn)眼又到了招募的時候了。這一次,因為被招募的對象只有四個人,島主本人沒來,只來了以那個混血小老頭為首的十幾個人。
吳二虎還在琢磨著,如何從吳麗婭口中套出有用的信息,沒想到的是,吳麗婭竟然從隊伍中出列,拉著他的手,一起鉆進了帳篷里面。她先做了自我介紹,然后說:
島主恩準我單獨跟你談?wù)劇?/p>
“恩準”一詞顯然引起了吳二虎的反感,他譏諷道:我第一次聽人說恩準說得那么開心。真是長了見識了!
二虎,我不知道我們的事你還記得多少。我?guī)Я斯P和紙,希望你能將我接下來要講的話記下來。
她將筆和紙遞給吳二虎,兩人的談話正式開始。吳麗婭說:
這可能是我們最后一次進行對外招募了。島主得知你是我的男朋友,他才深明大義,讓我單獨找你談話的。張海瓊是死是活有那么重要嗎?重要的是,只要你能加入我們,咱倆就能在這里重新開始,過那種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赡苣氵€不知道,但是沒關(guān)系,我告訴你,圍墻里面,生活中天底下最幸福的一群人,大家無憂無慮,根本不知煩惱、憂愁為何物……
是??!吳二虎打斷她,說:每個女人都要將自己的初夜權(quán)交給她們的長官,多幸福??!
難道不幸福嗎?吳麗婭反駁道:你不是學(xué)人類學(xué)的嗎?入鄉(xiāng)隨俗的道理總該懂吧?再說了,初夜都是要戴套的,這是制度!我來了之后,又對魚鰾安全套進行了改良,已經(jīng)聞不到腥味了。對了,你是怎么知道這事兒的?
我……我猜的。
這都能猜到,你不寫小說可惜了。我就知道你有這種才華。我已經(jīng)跟島主說過了,說你可有學(xué)養(yǎng)了,只要你加入我們之后,就讓你當(dāng)老師,傳播知識,島主已經(jīng)恩準了。
我學(xué)的那些知識,很多都想不起來了,一想就頭疼。
沒事兒的,記得多少是多少。這才兩個月,不會全部忘記的。你不是還記得我跟張海瓊嗎?
是啊,我記得你們倆的名字,可你們是做什么的?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等你加入我們了,我再慢慢告訴你。
可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你說你是我女朋友,我總不能連自己的女朋友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吧?
好,那我就長話短說。我原來是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現(xiàn)在是島上的著名醫(yī)師。我不僅幫人民群眾改良了避孕套,還提高了嬰兒的成活率,從而有效地提升了人口的增長率。我沒來之前,由于種種原因,島上的絕大多數(shù)嬰兒一出生,笑著笑著就死了,是我找準病根,對癥下藥,解決了這一難題。攻克了這一難關(guān),島主就再也不必擔(dān)心人口負增長的情況了,也就沒必要再對外招人了。
所以你們就可以亂殺無辜了?
我們都殺誰了?那些侵略者嗎?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這些善良的人就活該被惡人欺負?
吳二虎不想再跟她辯論下去,他擔(dān)心話多了會說漏嘴。如果說漏了嘴,就算吳麗婭沒注意到,王巖老爹也不會放過他的。他說:反正沒有張海瓊的下落之前,我哪里也不去。
你為什么要這么固執(zhí)呢?張海瓊,她只是我們生命中的過客。說一千道一萬,要怪只能怪你那個破家鄉(xiāng)吳家咀,不然我們也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你想啊,如果我們一出生就在島上,就不會有人阻止我們戀愛、結(jié)婚,張海瓊也就不會至今下落不明了。是老天要成全我們,是天意讓我們在這里團聚啊。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吳家咀是哪里?吳二虎已經(jīng)無言以對了,只得繼續(xù)裝失憶。
吳家咀——吳麗婭想了想,說:二虎,你還是趕緊跟我走吧,不然的話,你將忘記更多的事情。錯過了這次招募的機會,你就只能像那個老瘋子一樣,在這外面孤獨終老了。
老瘋子?你是說王巖老爹?
是啊,那老瘋子有病,才會犯賤,放著好日子不過來這里受罪??墒悄悴煌?,你身心健全……
吳麗婭的話還沒說完,小老頭就闖了進來,催促她該回去了。吳麗婭起身,并對吳二虎說:天堂有路你不走,我替你難過!那一刻,吳二虎分明看見,吳麗婭的眼里含著淚水。
八
吳麗婭他們走后,吳二虎去往王巖老爹的石屋,只見王巖老爹倒在血泊里,雙腳一蹬一磴地在掙命。吳二虎慌亂地跑過去,想要扶他起來,被他用手勢制止了。王巖老爹掙扎著告訴吳二虎,他們終于向他開槍了,他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海盜船藏匿的地點,他還沒想出摧毀他們的辦法就被發(fā)現(xiàn),他們一路跟蹤到此,并向他下了毒手。吳二虎抱著他,嚎啕大哭,叫道:你不能死,不能死?。∧氵€沒有配出解藥呢。這時,之間王巖老爹的嘴角微微笑了笑,說:
我……我騙你的,你……你喝的不……不是毒藥,是我……我蒸餾了幾……幾十遍后,得……得到的……純……純凈水,你……你吃的藥……藥丸,其……其實是……是我做……做的糖丸,我……我這么做,是……是怕……怕你加……加入他們后,告……告訴他們,我……我的事情。你……你斗……斗不過他們,我……我就要……就要死……死了,你……你還是加……加入……
話還沒說完,王巖老爹就斷氣了。往后,吳二虎一直住在他的石屋里。畢竟,相比起帳篷來,這里要稍微舒適一點。他再也沒見到過吳麗婭。那些帳篷也因為長年沒有人經(jīng)管,陸陸續(xù)續(xù)地倒塌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年,吳二虎的皮膚都變成了古銅色,額頭上堆滿了皺紋。一天,一個被海浪沖來的年輕人找到了他,問他這是什么地方。他說:
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我管它叫島,管圍墻里面的人叫島內(nèi)的人,管外面的叫島外的人。島內(nèi)的人都是魔鬼!他們擁有一眼無憂泉,喝了能讓人忘記所有的痛苦,島外的泉水喝了則讓人不能回想往事,一想就會頭疼,以致于最后完全失憶,就連頭一天發(fā)生的事情也記不起來??匆妷ι系摹巴鯉r”兩個字了嗎?那是我的名字,為了不至于忘記,我將它刻在墻上,每天起床后都背誦一遍……
尾 聲
盡管再沒有人提起李聃這個名字,但我時不時還會想起他。我還保存著那本羊皮手卷。
畢業(yè)后,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寫文案,不知不覺已經(jīng)有五年了。在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五年我算是白活了。我的那些同學(xué),有的當(dāng)了鎮(zhèn)長,有的當(dāng)了書記,就連當(dāng)年專業(yè)課學(xué)得最差的那位,也已經(jīng)成了知名的青年學(xué)者,而我卻什么都不是。騎著一輛破電動車,老早起床上班,忙的時候還會沒日沒夜地加班,一個月的工資卻不夠買半平米房子。這座城市,每一個新樓盤的廣告詞都是我寫的,卻沒有一套房子屬于我。
有時候我在想,要是真有這么一座島,島上真有無憂泉該有多好?。∥視敛华q豫地選擇加入他們,只要不像斯基那樣擅自越過警戒線,我就有機會過那種無憂無愁、春光滿面的日子。反正,手上沾有鮮血的,肯定不止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