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逵夫++陳茜
摘 要:張穎的《〈詞詮〉引〈漢書〉勘正》指出《詞詮》引《漢書》文字的訛誤頗多,其所舉例證大多不能成立。因?yàn)樽髡呶茨苷J(rèn)識辭書的功用,以一般的文獻(xiàn)引文看辭書的書證,也就未能理解楊樹達(dá)改變某些字寫法的用意。有些地方是楊樹達(dá)從讀者角度考慮,根據(jù)現(xiàn)代的語言環(huán)境將古字、俗字、罕見的異體字改為今字、正體、通用字,有的是因參照的《漢書》版本不同而取字略有差異,不能看作訛誤。當(dāng)然,張文所指出的57例中,也有幾處確實(shí)是楊先生引書時(shí)的錯(cuò)訛,應(yīng)當(dāng)改正過來。今將其文中所指出的訛字、脫文、衍文、引文次序顛倒問題詳細(xì)分析,以正《詞詮》的工具書身份。
關(guān)鍵詞:《詞詮》;《漢書》;引文;非訛誤
作者簡介:趙逵夫,西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甘肅 蘭州 730070)
陳 茜,西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甘肅 蘭州 730070)
楊樹達(dá)的《詞詮》是在清代學(xué)者劉淇的《助詞辨略》、王引之的《經(jīng)傳釋詞》和馬建忠《馬氏文通》基礎(chǔ)上詮解古漢語虛詞的一部重要著作。因其具有西方體系的語法學(xué)觀念,關(guān)于各虛詞在句中的作用分析更細(xì),論述更為確當(dāng),可以說是近代以來關(guān)于古漢語虛詞的第一部工具書,影響甚大。楊先生治學(xué)態(tài)度十分嚴(yán)謹(jǐn),在《詞詮》中所舉書證既重典型性、代表性,又盡量用時(shí)間最早的?!短焖畮煼秾W(xué)院學(xué)報(bào)》2013年第1期刊張穎的論文《<詞詮>引<漢書>勘正》(以下簡稱“張文”),指出《詞詮》引用《漢書》時(shí)的引文有許多訛誤,“主要表現(xiàn)為訛字(包括字體不一致)、衍文、脫文、引文次序顛倒等”問題,并將這四方面的訛誤共57處分類列出,包括41處訛字、8處脫文、5處衍文及3處引文次序顛倒。我們仔細(xì)審讀之后發(fā)現(xiàn),張文中的觀點(diǎn)尤其是對訛字部分的勘正多不能成立。可以看出,作者對古漢語虛詞工具書的作用與楊樹達(dá)改換個(gè)別字的寫法之用意缺乏認(rèn)識。今述之于下,以與廣大讀者共商。
一、《詞詮》將《漢書》引文中的通假字換作本字、異體字換作正體字、古體字換作今體字是為了便于讀者理解,不應(yīng)被看成錯(cuò)誤
張文將《詞詮》引《漢書》書證所用字與《漢書》原文中不完全一樣的都統(tǒng)歸為訛字,共舉出41例,這是脫離開古漢語虛詞辭書功用而把它作為一般類書或文獻(xiàn)學(xué)著作,以比較原書,談異文???。
其實(shí)張文所舉這41例所謂“訛字”,大部分與《漢書》的原字之間是通假字、古今字和異體字的關(guān)系?!对~詮》作為工具書,行文當(dāng)以使讀者方便理解為原則,加之《詞詮》是一本古漢語虛詞詞典,用書證以佐證虛詞的用法,加深讀者理解,不可能再對引文中無關(guān)的古字、異體字、俗字再加注解。因此,楊先生在引書時(shí)將引文中的通假字換作本字、異體字換作正體字、古字換作今字,不能看作是訛誤,而應(yīng)看作是在不增加文字、不使辭書繁瑣的原則下的一種闡釋手段,掃清了讀者的閱讀障礙,便于讀者理解例句。因?yàn)檫@些字率皆實(shí)詞,改為通用之字,并不影響句意,也不影響字詞在句中的語法作用。若按張文的觀點(diǎn),將引文一字不差地引用在《詞詮》中,勢必增加讀者理解的困難。比如卷一“偏”字條:
《董賢傳》:“嘗晝寢,偏籍上袖(褏)。上欲起,賢未覺:不欲動(dòng)賢,乃斷袖(褏)而起。其恩愛至此?!?[1 ]
文中括號前是楊先生《詞詮》中的用字,括號內(nèi)是1983年中華書局出版的《漢書》中的原字。張穎認(rèn)為《詞詮》中楊先生用“袖”是訛字,應(yīng)當(dāng)據(jù)《漢書》原文作“褏”。如按張意用“褏”字,不認(rèn)識這個(gè)字的讀者在讀到這則例句時(shí),定要另翻工具書去查找“褏”的意義。因?yàn)橹挥忻髁巳渲猓拍艽_切理解句中虛詞“偏”字之義。這樣一來,《詞詮》就失去了便于使用、便于讀者理解的優(yōu)點(diǎn)。而楊先生用“袖”字,有關(guān)文意一目了然。且兩字本就為古今字,在當(dāng)代的閱讀環(huán)境下,在一般書籍中用今字替換古字也無可厚非?!稘h書》顏師古對此字作注:“褏,古袖字?!?[2 ]又《漢書·淮南衡山濟(jì)北王傳》“辟陽侯出見之,即自褏椎椎之。”顏師古注:“褏,古袖字也?!?[2 ]因此,楊先生這里用“袖”算不上訛字,也沒有什么不妥。
下面就張文中指出的訛字,而不應(yīng)算作訛字的,分為三部分加以討論。
1. 通假字換作本字的
(1)卷一“并”字條:《高帝紀(jì)》:“殷叛(畔)楚,以舒屠六,舉九江兵迎黥布,并行屠城父” [1 ]。
此處“畔”為“叛”的通假字?!墩f文·半部》:“叛,離叛也。”《說文·田部》:“畔,田界也。”《孟子·公孫丑下》:“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楊伯峻《孟子譯注》云:“畔,同叛?!笨梢姳咀之?dāng)作“叛”。
(2)卷二“他(它)”字條:《王舒溫傳》:“為人少文,居它,惛惛不辨(辯);至于中尉,則心開” [1 ]。
此處“辯”為“辨”的通假字。《易·系辭下》:“辨是與非”。李鼎祚《集解》引虞翻曰:“辨,別也?!薄蹲髠鳌る[公五年》“辨等列”陸德明《釋文》、《襄公二十五年》“襄公辨姓”句杜預(yù)注同?!墩f文·辡部》:“辯,治也。”則此處當(dāng)作“辨”, “辯”為假借字。
(3)卷三“故”字條:《景帝紀(jì)》:“他(它)物,若買故賤,賣故貴,皆坐臧為盜” [1 ]。
古代“它”與“他”為通假字?!犊滴踝值洹罚骸八?,《正字通》:‘與佗、他同?!薄八c佗、它通。彼之稱也,此之別也。”近代以前通作“他物”,而罕見作“它物”者。與“其他”一詞,罕作“其它”同例。
(4)卷三“顧”字條:《疏廣傳》:“吾豈老悖不念子孫哉?……足以供(共)衣食,與凡人齊” [1 ]。
此處“共”為“供”的假借字。《說文·人部》:“供,設(shè)也,一曰供給?!薄墩f文·共部》:“共,同也?!标愔薄稘h書新證》中按語云:“《隸釋》卷一,《史晨奏銘》云:‘春秋行祀,以共禋祀。又漢銅器燈鼎之類題名,‘供府皆作‘共府,‘供工皆作‘共工,與本文相同。” [3 ]此處取“供”以與文意相合,便于理解。
(5)卷五“至”字條:《竇嬰傳》:“嬰與夫人益市牛酒,灑掃張具至旦。平明,令門下候伺(司)。” [1 ]
“司”為“伺”的通假字?!墩f文新附·人部》:“伺,候望也?!薄队衿に静俊罚骸八荆饕??!薄渡袝じ咦陔廊铡罚骸巴跛揪疵??!奔粗鞒?,掌管之意。今“司”也多代表行政組織名或官名。此為等候之意,應(yīng)取“伺”而非“司”。
(6)卷六“自”字條:《董仲舒?zhèn)鳌罚骸白苑谴鬅o(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安全之” [1 ]。
此處“亡”為“無”的通假字。《玉篇·亡部》:“無,虛無也?!薄稄V韻·虞韻》:“無,虛無之道?!薄兑住で罚骸跋μ枞魠?,無咎。”陸德明《釋文》引《說文》云:“無,奇字無也。通于無者,虛無道也。”《說文·亾部》:“亡,逃也?!薄墩f文·亾部》段玉裁注:“亡,亦假為有無之無,雙聲相借也?!笨梢姶颂幃?dāng)作“無”,“亡”為假借字。
(7)卷七“以”字條:《雋不疑傳》:“天子與大將軍霍光聞而嘉之曰:‘公卿大臣當(dāng)用經(jīng)術(shù)明于大誼。由(繇)是名聲重于朝廷,在位者皆自以不及也” [1 ]。
張文將今本《漢書》中“經(jīng)術(shù)”的“術(shù)”作“述”,今正。此處“繇”為“由”的通假字?!兑住ぴァ罚骸坝稍ゴ笥械谩!崩疃瘛都狻芬莘唬骸坝?,自從也。”《文選·張衡〈思玄賦〉》:“不識蹊之所由。”舊注:“由,自也?!薄都崱び软崱罚骸坝桑蛞??!薄墩f文·系部》:“繇,隨從也?!薄队衿は挡俊罚骸棒恚S也。”《漢書·雋疏于薛平彭傳第四十一》:“由是以列侯為散騎光祿勛。”可見,此處本字為“由”,“繇”為假借字。
(8)卷九“于”字條:《翟義傳》:“大告(誥)道諸侯王三公列侯于汝卿大夫元士御事” [1 ]。
“誥”、“告”為通假字?!稄V韻·號韻》:“告,報(bào)也?!薄墩f文·言部》:“誥,告也。”古代“誥”“告”兩字意義相同,區(qū)別在于使用場合不同?!读凶印钪臁罚骸安桓娑?。”殷敬順《列子·釋文》:“告上曰告,發(fā)下曰誥?!薄墩f文》段玉裁注“誥”字曰:“按以言告人,古用此字,今則用‘告字。”秦廢“誥”不用,稱“制”、“詔”。漢武帝元守六年“初作誥”,恢復(fù)用“誥”作為任命和訓(xùn)誡勉勵(lì)諸侯王的文書,亦僅偶一用之而不為常式?!对~詮》引用此句時(shí)用“告”而不取“誥”,取通用寫法,更便于理解。
(9)卷九“用”字條:《張禹傳》:“永始元延之間……乃車駕至禹第(弟),辟左右,親問禹以天變,因用吏民所言王氏事示禹” [1 ]。
王先謙《漢書補(bǔ)注》云:“官本作‘第?!?[4 ]同書《張禹傳》:“禹性習(xí)知音聲,內(nèi)奢淫,身居大第,后堂理絲竹莞弦?!薄痘哿找袅x》卷二十七“第”注:“第,居也?!薄顿Y治通鑒·漢紀(jì)二十八》:“第為攝宮”,胡三省注:“第,所居也?!薄墩f文·弟部》:“弟,韋束之次弟也?!笨梢姶颂帒?yīng)為“第”,“弟”為假借。張?jiān)獫?jì)《百衲本二十四史??庇洝h書校勘記》中列出殿本《漢書》中“弟”都寫作“第”,并備注曰:“殿勝宋” [5 ]。言殿本勝于宋本也。
2. 異體字換作正體字的
《詞詮》引《漢書》時(shí),將一些異體字直接換作了正體,這樣做也便于讀者理解,不能看作是訛誤。張文把異體字換成正體字看作錯(cuò)誤的有:
(1)卷五“乍”字條:《江都易王傳》:“天大風(fēng),建使郎二人乘小船(舩)入波中。船(舩)覆,兩郎溺,攀船(舩),乍見乍沒。建臨觀,大笑,令皆死” [1 ]。
“舩”是“船”的異體字?!斗窖浴肪砭牛骸爸?,自關(guān)而西謂船(舩)?!卞X繹箋疏:“舩即船之異文?!标愔薄稘h書新證》按語云:“漢人書船字,往往作舩,……船之為舩,猶漢人鉛字作鈆,沿字作■也。” [3 ]
(2)卷五“者”字條:《翟義傳》:“太(大)夫人可歸,為棄去宣家者以避害” [1 ]。
“大”是“太”的異體字?!恶壯庞?xùn)纂·釋名稱》:“古人太字多不加點(diǎn),如大極、大初、大素、大室、大玄、大廟、大學(xué)之類。后人加點(diǎn),以別小大之大,遂分為二矣?!备鶕?jù)漢制,列侯之母稱為太夫人。后來凡官僚豪紳之母,不論存亡,均稱為太夫人,實(shí)是一種敬詞。此處表示對上輩的尊稱,因此應(yīng)用“太”而非小大之“大”,作“大”則會產(chǎn)生誤解。
(3)卷五“適”字條:《賈誼傳》:“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啟其口,匕首已陷其胸(匈)矣” [1 ]。
“匈”是“胸”的異體字。在古代,匈、胸都是膺的異體字。《玉篇·肉部》:“胸,膺也?!薄墩f文·勹部》:“匈,聲也?!薄冻o章句·哀時(shí)命》:“惟煩懣而盈匈?!敝祆洹冻o集注》即作“惟煩懣而盈胸?!薄妒酚洝ぺw世家》:“黑龍面而鳥噣鬢,麋髭,大膺大胷?!泵r即胸,則亦作匈。
(4)卷六“則”字條:《袁(爰)盎傳》:“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之曹與長史掾議之;吾且奏之。則私,吾不受私語” [1 ]。
古代“爰”是“袁”的異體字。《廣韻》:“袁或作爰。出濮陽舜裔胡公之后?!敝軌鄄稘h書注校補(bǔ)》按:“爰,《史記》作袁,史游《急就章》云,爰展世。師古注:陳申公后世孫爰諸,生爰濤涂。因而命氏其后或?yàn)檗@,又作袁?!蹲髠鳌纷鬓@涂公,谷作袁,此書則做爰盎,古字通也?!?[6 ]
3. 古字換作今字的
文章開頭所舉的“褏”與“袖”就是古今字的第1例。張文所認(rèn)為的訛字中,還有幾例,也是楊先生為了易于識讀將《漢書》中的古字直接換作今字的:
(1)卷一“甫”字條:《匈奴傳》:“今歌吟(唫)之聲未絕,傷夷者甫起,而噲欲動(dòng)搖天下,妄言以十萬眾橫行,是面謾也” [1 ]。
“唫”是“吟”的古字。《漢書》顏師古注:“唫,古吟字”。又《楚辭·九章·悲回風(fēng)》:“孤子唫而抆淚兮,放子出而不還”。洪興祖《楚辭補(bǔ)注》:“唫,古吟字,嘆也”。北京大學(xué)王力也是古漢語權(quán)威專家,他所著《楚辭韻讀》中此字也不作“唫”而作“吟”。
(2)卷二“突”字條:《陳遵傳》:“嘗有部刺史奏事過遵,值其方飲,刺史大窮。候遵沾醉時(shí),突入見遵母。叩頭自白當(dāng)對尚書有期會狀。母乃令從后閣(合)出去” [1 ]。
“合”為“閣”的古字?!稘h書》顏師古注:“以其前門關(guān)閉,故從后合出之也?!焙希墩f文解字注》:“門旁戶也。小閨謂之合。”“后合”也寫作“后閣”?!稘h書·原渉傳》:“乃大治起冢舍,周合重門”,王先謙《漢書補(bǔ)注》曰:“官本‘閣作‘合” [4 ]。又《漢書·王莽傳下》:“壬午,列風(fēng)毀王路西廂及后閣更衣中室”。則“合”為“閣”古字,然今作“合”則一般人難以理解。
(3)卷三“橫”字條:《蕭望之傳》:“令羌虜一隅小夷,跳梁于山谷間,漢但令罪人出財(cái)減罪(辠)以誅之,其名賢于煩擾良民橫與賦斂也” [1 ]。
張文將今本《漢書》“減罪”之“減”作“滅”,今正?!稗f”是“罪”的古字。《說文解字》:“辠,徂賄切,犯法也。從辛從自,言辠人蹙鼻苦辛之憂。秦以辠似皇字,改為罪”。則秦以后“罪”即為此字之正體。雖后世所存文獻(xiàn)有用“辠”者,畢竟罕見,一般人不識。
(4)卷四“幾”字條:《師丹傳》:“朕疾夫比周之徒虛偽壞化,浸(寖)以成俗……幾君省過求己” [1 ]。
“寖”為“浸”的古字?!稘h書·禮樂志》:“恩愛寖薄?!鳖亷煿抛ⅲ骸皩儯沤?。浸,漸也?!薄稘h書·溝洫志》:“泉流灌寖,所以育五谷也?!鳖亷煿抛ⅲ骸皩?,古浸字?!?/p>
(5)卷四“幾”字條:《敘傳》:“距逐鹿之瞽說,審神器之有授;毋食不可幾,為二母之所笑(咲)” [1 ]。
“咲”是“笑”的古字。《集韻·笑韻》:“笑,古作咲?!薄稘h書·史丹傳》:“于是上嘿然而咲?!鳖亷煿抛ⅲ骸皢D,古笑字?!?/p>
(6)卷四“其”字條:《龔勝傳》:“有老父來吊,哭甚哀。繼而曰:‘嗟乎(虖)!……莫知其誰者” [1 ]。
“虖”是“乎”的古字?!墩f文·兮部》:“乎,語之余也?!薄洞呵镒髠鳟愇尼尅肪硪唬骸啊稘h書》凡乎字皆作虖。”《說文·虍部》:“虖,哮虖也?!薄度以姰愇氖枳C·還》:“遭我虖山農(nóng)之間?!瘪T登府疏證:“虖,古乎字。”《說文·虍部》段玉裁注:“《漢書》多假虖為乎字”。
(7)卷五“率”字條:《賈誼傳》:“陛下何忍以帝皇之號為戎人諸侯?勢既卑辱而禍(旤)不息,長此安窮?進(jìn)謀者率以為是,固不可解也” [1 ]。
張文將今本《漢書》中“帝皇之號”作“皇帝之號”,今正?!皵睘椤暗湣钡墓抛帧!队衿俊罚骸皵?,神不福也,今作禍。”《漢書·賈誼傳》:“殃旤之變?!薄稘h書·五行志上》:“數(shù)其旤福。”顏師古注:“旤,古禍字?!?/p>
以上共21條,究竟是如楊先生那樣改字錄之好,還是照原文寫法錄之好,一看便知。如果是供專家閱讀、研究之書,自然要選擇好的底本,照原文寫法排印,他本有異文也只能加校記列出,或雖改正文,但必須講清改的理由與版本依據(jù);研究論文引證典籍也同樣如此;如是面對廣大一般讀者之書,凡古字、假借字、異體字還是改為今字、本字、正體為好;如是普及性讀物,還應(yīng)改為規(guī)范的簡體字,以利閱讀。
二、版本不同而導(dǎo)致的差異
據(jù)我們考察,張文所指的一些訛字、引文次序顛倒問題不是楊樹達(dá)引書時(shí)的訛誤,而是與他所參照的《漢書》版本有一定關(guān)系。如:
(1)卷五“長”字條:《諸葛豐傳》:“又迫年歲衰暮,??肿涮顪锨?,無以報(bào)德厚(厚德),使論議士,譏臣無補(bǔ),長獲素餐之名” [1 ]。
張文以為此例為引文次序顛倒。王先謙《漢書補(bǔ)注》云:“錢大昭:無以報(bào)厚德。南監(jiān)本不誤。先謙按:官本不誤?!?[4 ]楊樹達(dá)《漢書窺管》引錢、王之說,按云:景佑本不誤” [7 ]。則此數(shù)句中本有異文。
(2)卷二“屢·婁”條:《宣帝紀(jì)》:“婁蒙嘉瑞,獲茲衹福(獲蒙嘉瑞,賜茲祉福)” [1 ]。
《四庫全書·前漢書》、《四庫全書·西漢文紀(jì)》中此句均作“婁蒙嘉瑞,獲茲衹福”。
(3)卷四“及”字條:《賈誼傳》:“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然(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 [1 ]
王先謙《漢書補(bǔ)注》:宋祁曰:“浙本‘燃作‘然?!灰褟幕?,旁又加火,非是” [4 ]。在今天自然“燃”為正體,但至少在宋代以前“燃”為俗字,學(xué)者以為“火”旁為淺人所增,故不取。楊先生從古文字的規(guī)范方面出發(fā)用“然”而不用“燃”。
(4)卷五“誰”字條:《賈誼傳》:“一動(dòng)而五美(業(yè))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 [1 ]
《四庫全書·新書》、盧文弨校《新書》[8 ]中,此處取“美”而非“業(yè)”。
《漢書》古本已不常見,且臨時(shí)成此文,未能索各種版本加以核對,但根據(jù)以上例子,我們不難推測出不同的版本在個(gè)別地方的取字、次序方面略有不同?!对~詮》于1928年出版,因此楊先生引書時(shí)所據(jù)的《漢書》定為1928年以前的版本,必定與我們現(xiàn)在較常見的參考版本有些許差異。
三、《詞詮》中的引文無錯(cuò)而被張文當(dāng)成訛誤的
張文中還有幾例把《詞詮》中與《漢書》原文一致的書證也當(dāng)成了訛誤,比如:
(1)卷一“反”字條(張文誤為“頁”字條):《高帝紀(jì)》:“審食其從太公呂后閑(間)行,反遇楚軍” [1 ]。
張文以“閒”為“閑”,而以《詞詮》誤。按古代“閒”音jiān,義同今之“間”?!墩f文》:“閒,隟也,從門,從月。”徐鍇《系傳》:“大門當(dāng)夜閉,閉而見月光,是有間隙也?!币蚱浜笠瓿觥翱臻e”之義,故又造“間”字承其初義。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異體字整理中與“閑”字(防閑之義)并,作為“閑”的異體字作廢,但古籍中仍用其本義。孫詒讓《墨子閒詁》,應(yīng)據(jù)作者本義,作《墨子間詁》。有人錯(cuò)讀“閒”字為“閑”,還有人將書名用簡化字寫作《墨子閑詁》?!赌印そ?jīng)說上》:“閒謂夾者也?!睂O詒讓《閒詁》引張惠言云:“就其夾之者而言則謂有閒,就其夾者而言則謂之閒?!贝肆x今字正作“間”。《詞詮》一書成于上世紀(jì)二十年代,用“閒”字本義并不誤。
(2)卷四“幾”字條:《師丹傳》:“朕疾夫比周之徒虛偽壞化,浸以成俗,故屢以書飭(餳)君,幾君省過求己” [1 ]。
張文標(biāo)為“餳”之處,《漢書》原文本作“飭”。顏師古注:“飭與敕同?!薄对~詮》無誤而張文誤。
四、《詞詮》新版本已經(jīng)做出修正的
張文參照的《詞詮》為中華書局1965年出版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重新出版了《楊樹達(dá)文集》,對舊版有修訂和增補(bǔ),其中就包括《詞詮》(以下用新本代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詞詮》)。張穎或是未查閱到《詞詮》的近期版本,仍將已改正的幾處列為訛誤。
(1)卷二“臨”字條:《杜鄴傳》:“上以皇后父孔鄉(xiāng)侯傅晏為大司馬衛(wèi)將軍,而帝舅安陽(陽安)侯丁明為大司馬驃騎將軍。臨拜,日食” [1 ]。
(2)卷五“遲”字條:《呂后傳》:“太后伺其獨(dú)居,使人持鴆飲之。遲明(帝)還,趙王死” [1 ]。
這兩條書證在新本中都已做出了校正。
(3)卷九“與”字條:《高帝紀(jì)》:“問豨將,皆故賈人。上曰:吾知(所以)與之矣” [1 ]。
張穎認(rèn)為此句是楊先生衍“所以”二字,《漢書》原為“吾知與之矣”。但是《史記》中的記載卻為“上曰:吾知所以與之矣”。此處應(yīng)是楊先生將《史記》與《漢書》文字相混。新本中已將“所以”二字刪去。
(4)卷一“某”字條:《項(xiàng)籍傳》:“某時(shí)某喪,使公主某事,不能辦,以此(故)不任用公” [1 ]。
《漢書》原文寫作“以故”,《史記》中則記為“以此”,其余皆同。
(5)卷一“凡”字條:《吳王濞傳》:“寡人節(jié)衣食之用,積金錢修兵革,聚谷(糧)食,夜以繼日” [1 ]。
漢書中作“糧”,《史記》中作“谷”。新本中已將4、5兩例的出處改為《史記》。
以上討論的四類情況共33處,我們不能看作是楊先生的訛誤。
五、《詞詮》所引《漢書》確與原文不合的
根據(jù)以上分析,張文所舉的41處訛字有31處不能成立,余10處確實(shí)與《漢書》原文不符,但其中又有一例我們認(rèn)為不能簡單當(dāng)成訛誤。
(1)卷二“痛”字條:《田蚡傳》:“……蚡以肺腑(附)為相,非痛折節(jié)以禮屈之,天下不肅” [1 ]。
《漢書》寫為“肺附”,《史記》作“肺腑”?!稘h書》中出現(xiàn)“肺附”7次,“肺腑”2次。《史記》中出現(xiàn)“肺腑”7次,均為關(guān)系親近之意,且《漢書》田蚡、衛(wèi)青二傳中帶“肺附”的語句與《史記》相同,因此二者必有一誤?!妒酚洝肥状纬霈F(xiàn)“肺腑”是在《惠景間侯者年表》“諸侯子弟若肺腑”,《索隱》解肺腑曰:
杮府二音。杮,木札也;府,木皮也。以喻人主疏末之親,如木札出于木,樹皮附于樹也。詩云“如涂涂附”,注云“附,木皮”也。 [9 ]
“杮府”本是用來標(biāo)注“肺腑”的讀音,但緊接著對杮府進(jìn)行了解釋而全然忘了原文中的肺腑?!妒酚洝返诙纬霈F(xiàn)“肺腑”即“蚡以肺腑為京師相”,《索隱》解肺腑為如肝肺之相附,其后又附肺附之意。肝肺相附與皮附于木雖有相近的意思,卻是兩種不同的表達(dá)形式,不能混而為一?!墩x》言:
顏師古曰:“舊解云肺附,如肝肺至相附著也一說杮,斫木札也,喻其輕薄附著大材料?!卑矗侯伌苏f并是疏謬。又改“腑”為“附”就其義,重謬矣?!栋耸浑y》云:“寸口者,脈之大會,手太陰之動(dòng)脈也?!眳螐V云:“太陰者,肺之脈也。肺為諸藏之主,通陰陽,故十二經(jīng)脈皆會乎太陰,所以決吉兇者。十二經(jīng)有病皆寸口,知其何經(jīng)之動(dòng)浮沈濇滑,春秋逆順,知其死生。”顧野王云:“肺腑,腹心也?!卑福赫f田蚡為相,若人之肺,知陰陽逆順,又為帝之腹心親戚也。 [9 ]
至此,兩說皆備。雖《漢書》諸本仍取“肺附”,認(rèn)為《宣元六王傳》《王莽傳上》的“肺腑”是誤,但在前人已有辯駁的情況下,楊先生作“肺腑”就不能簡單地看作是訛誤,而是反映了他對此詞的理解。
其余張文所列9處訛字,確實(shí)是《詞詮》引時(shí)失誤,應(yīng)當(dāng)勘正。羅列如下:
(1)卷一“凡”字條:《尹賞傳》:“賞所置皆其魁宿,欲(皆)貰其罪,詭令立功以自贖” [1 ]。
(2)卷二“當(dāng)”字條:《薛廣德傳》:“其秋,上酧(酎)祭宗廟,出便門,欲御樓船,廣德當(dāng)乘輿車,免冠頓首曰:“宜從橋”(“便門”之“便”,張文作“使”,“輿車”作“與車”,或是誤植失校) [1 ]。
(3)卷二“乃”字條:《翟義傳》:“今欲發(fā)之乃能(肯)從我乎?” [1 ]
(4)卷三“顧”字條:《張耳傳》:“高曰:人情寧(豈)不各愛其父母妻子乎(哉)?” [1 ]
(5)卷四“間”字條:《宣帝紀(jì)》:“間歲或不登(間者歲比不登)” [1 ]。
(6)卷五“純”字條:《元帝紀(jì)》:“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用(任)德教,用周政乎?” [1 ]
(7)卷六“將”字條:《京房傳》:“知其巧奸(佞)而用之邪,將以為賢也?” [1 ]
(8)卷七“宜”字條:《丙吉傳》:“愿將軍詳大義(議),……先使入侍,今天下昭然知之” [1 ]。
(9)卷八“妄”字條:《金日禪傳》:“陛下妄得一胡兒,即(反)貴重之” [1 ]。
張文所列的衍文有5處,新本已校正1處,見前文。其余4處如下:
(1)卷一“凡”字條:《吳王濞傳》:“寡人節(jié)衣食(之)用,積金錢修兵革,聚谷食,夜以繼日,三十余年矣?!?[1 ]
(2)卷三“顧”字條:《汲黯傳》:“上曰:君薄淮陽也?……吾徒得君(之)重臥而治之” [1 ]。
(3)卷四“其”字條:《龔勝傳》:“有老父來吊,哭甚哀。繼而曰:‘嗟乎(虖)!薰以香自燒,膏以明自銷?!?[1 ]
(4)卷七“意”字條:《文三王傳》:“梁王怨爰盎及議臣,乃與羊勝公孫詭之屬謀,陰使人刺殺爰盎及(其)他議臣十余人。賊未得也。于是天子意梁,逐賊,果梁使之” [1 ]。
脫文8處屬實(shí),括號內(nèi)為所脫內(nèi)容:
(1)卷二“但”字條:《原涉?zhèn)鳌罚骸凹覠o所有,涉曰:‘但潔掃除沐浴待(涉)!” [1 ]
(2)卷四“亟”字條:《賈誼傳》:“秦(世)之所以亟絕者,其轍跡可見也” [1 ]。
(3)卷四“見”字條:《丙吉傳》:“詔召丞相、御史,問(以)虜所入郡吏,吉具對” [1 ]。
(4)卷四“詎”字條:《高祖紀(jì)》:“沛公不先破關(guān)中(兵),公巨能入乎?” [1 ](出處錄為《漢書·高祖紀(jì)》,應(yīng)改為《漢書·高帝紀(jì)》)
(5)卷五“至”字條:《竇嬰傳》:“嬰與夫人益市牛酒,(夜)灑掃張具至旦” [1 ]。
(6)卷六“即”字條:《文帝紀(jì)》:“(皇帝)即日夕,入未央宮” [1 ]。
(7)卷六“將”字條:《張禹傳》:“禹將崇入后堂(飲食)” [1 ]。
(8)卷八“于”字條:《高祖紀(jì)》:“吾于天下賢士(功臣),可謂亡負(fù)矣” [1 ]。
引文次序顛倒3處,其中1處為版本不同,1處為新本已校,見前文。剩余1處可成立:
(1)卷五“長”字條:《諸葛豐傳》:“又迫年衰歲(歲衰)暮,??肿涮顪锨?,無以報(bào)德厚,使論議士,譏臣無補(bǔ),長獲素餐之名” [1 ]。
六、結(jié) 語
《詞詮》是一部由一人所成,具有開拓性、奠基性的虛詞詞典,楊樹達(dá)通過引文證明某一虛詞在古代的用法及語法意義,并加深對虛詞辭氣的體會,所以盡可能在忠實(shí)典籍原文文意、不改變虛詞語境的情況下,改變了某些字的寫法,使讀者便于理解。在《詞詮·序例》中,楊先生也曾談到:“本書例句多為著者讀書時(shí)隨手采輯,亦間有展轉(zhuǎn)迻錄者。因出版?zhèn)}促。未獲一一檢核原著?!?[1 ]所以例句中出現(xiàn)一些錯(cuò)誤是可以理解的。張穎嚴(yán)謹(jǐn)?shù)膶W(xué)術(shù)態(tài)度值得我們肯定,確為訛誤的地方應(yīng)當(dāng)改正。但《詞詮》是治虛詞的工具書,我們不能將辭書的引文作為校書的根據(jù)和參考。
綜合以上分析,張文提出的《詞詮》引《漢書》54處訛誤(原文列為57處,3處重復(fù))中32處不能成立,22處確為引文不當(dāng)。具體情況為:41處訛字去除重復(fù)共38處,有29處不能成立。原因?yàn)橛?處是將通假字換為本字,4處將異體字換為正體字,8處將古體字換為今體字,3處采用其他版本的原文,1處是張文錯(cuò)解而《詞詮》無誤,3處《詞詮》新本已經(jīng)訂正,1處為楊先生依據(jù)文義理解而改,還有1處涉及兩個(gè)字:浸、飭,今體字浸替換了古體字寖,飭字無誤而張文錯(cuò)解;8處脫文可以成立;5處衍文中1處新本已改;3處次序顛倒只可成立1處,其余一為新本已改,一為版本不同。
參考文獻(xiàn):
[1]楊樹達(dá).詞詮[M].北京:中華書局,1965:18,12,60,99,102,188,270,349,434,455,193,196,228,279,37,65,119,129, 129,159,245,215,86,134,455,246,32,129,83,190,427,24,31,67,30,51,69,102,145, 219,299,347,426,31,102,159,362,48,137,143,155,188,288,298,428,215,6.
[2]班固.漢書[M].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3734,2136.
[3]陳直.漢書新證[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40,311.
[4]王先謙.漢書補(bǔ)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110,5569,4995,3652.
[5]張?jiān)獫?jì).百衲本二十四史校勘記:漢書??庇沎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205.
[6]周壽昌.漢書注校補(bǔ)[M].上海:光緒壬寅上海文瀾書局石印本,1899:卷三十六.
[7]楊樹達(dá).漢書窺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604.
[8]賈誼.新書[M].盧文弨,校.北京:中華書局,1985:18.
[9]司馬遷.史記[M].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59:978,28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