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冰
過去,天水城區(qū)是沒有這么多高樓的。從街市穿行而過,讓人止不住就要仰望的,是一棵挨一棵站在街頭巷尾、門前院落,粗可合圍、高能擎天的參天古樹。登上南郭寺,站在玉泉觀,朝下一望,軀干巨大,樹干如云的古樹從密密匝匝結成一片的古舊屋頂上撐開一道道豁口,捧綠撒翠,煌煌然如一堆堆蒼翠的山峰從西關涌向東關,由北關堆向南城,十分壯觀。
天水城區(qū)究竟有多少棵百年以上的古樹,我沒有清點過,但從每天經過的巷口文物部門為幾棵古槐制作的保護標識編號揣摸,全城百年以上的古樹,少說也該有三、五百株之多。后來才從文物部門得知,天水城區(qū)古樹數(shù)量遠遠超過了江南古城杭州,直逼揚州,位居全國第二,如果從單位面積分布密度和樹齡動輒就是三五百年甚至上千年而論,天水則毫無懸念地穩(wěn)居全國之首了。
伏羲廟的八八六十四株古柏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這句話所包含的另一層意味應該是有人栽了樹,才會有樹??梢姡瑢σ蛔?,一個村莊來說,有沒有幾棵讓人一望便會油然生出滄桑浩嘆的古樹,便可以獲知這個地方文明起源的第一手資料。天水距中華文明鼎盛至極的關中僅一座隴山相隔,又有渭水相通。天水建城史可以上溯至公元前688年的秦武公時代,距今將近2700年了。如此說來,在這座前后延續(xù)了兩千多年的歷史的古城,有這么多的古樹,也就不足為奇了。
天水城區(qū)古樹以國槐居多,間以松樹和柏樹。應該說,這些蒼然古樹,是迄今為止這座城市最高壽、閱歷最豐富的居民。伏羲廟原先依照伏羲八八六十四卦排列方式植有64棵柏樹,樹與廟同壽,都是明正德年間的圣物。日月推移,滄海桑田,有生命的樹自然也有生老病死的時候。但令人嘆為觀止的是,廟內存活至今的二十來棵古柏,不管軀干有多么精瘦,枝干如何蒼老,卻依然執(zhí)著地把根伸進泥土深處,把一簇僅有的綠意播向藍天。走進伏羲廟,不談伏羲八卦的神秘奧妙,僅瞅一眼這些老而不枯的古柏,就足以讓人對這座華夏始祖的宗廟充滿肅穆崇敬之情了。
有些日子,我曾經長久地站在這一棵棵綠冠如云的大樹下用心揣摸,這些春日便發(fā)出新芽,風雨來時練就了一身鋼筋鐵骨的古樹,與我們居住的這座古城過去的人事變故到底還有哪些聯(lián)系呢?
有了這個想法,我又到城南慧音山坳里的南郭寺,朝拜那幾棵早已與這座千古名剎融為一體的古樹。南郭寺距城區(qū)少說也有八九里路程,但站在城南河岸上一眼望見的,就是侍衛(wèi)在山門左右的兩棵古槐。其樹干粗可三人合圍,樹冠能為幾畝地投下綠蔭,這便是“南郭寺三絕”之一的唐槐,已有1300多年樹齡。寺內大雄寶殿院內被譽為“古秦州八景”之一的南山古柏,據(jù)北京園林科學研究所古樹專家通過Cl4測定,樹齡高達2300~2500年,和中國先圣孔夫子同齡。公元759年深秋,大唐詩圣杜甫登臨南郭寺時,還為這棵如今一枝分岔南北、中間又寄生了一株衛(wèi)矛的古樹,寫下了“老樹空庭得”的詩句。
慘遭砍伐的街亭“九股松”
自古以來,人類一直憑借自己杜撰的文字認識歷史,但歷史本身是一種過程,一種狀態(tài)。真正的歷史一旦變成書面的東西,怎么說也就讓人覺得不那么牢靠,不那么真實了,還不如這一棵棵把根深扎于大地深處的古樹所標示、所見證的歷史。
于是,我總以為對于這座千年古城來說,這一棵棵綠冠如云,粗大的樹干上落滿了歲月累累傷痕的古樹,不啻是讓天水身顯名赫的自然景觀,更是這座不老的古城活著的歷史。如果我們把天水城這些樹齡長者達兩千多年,幼者也有三五百歲的古樹,依照它們生長的年代排列出來,不就是一部活生生的《秦州志》嗎?
長在城里的古樹算是有福的。它沒黑沒明地站在熙攘的街市上,有游客為它投下驚嘆的喝彩,有文人騷客為它吟詩寫賦,有文物部門為它掛牌保護。至于那些因生不逢地而枯于荒丘、死在山里的古樹,則免不了要遭受另一番境遇。
我的老家街子鄉(xiāng)也有兩棵祖祖輩輩引以為豪的古樹,其中一棵是國槐,祖輩就叫它“八股槐”,至今還挺立在當年杜甫侄子杜佐居住過的子美村后面,因此又叫“子美槐”。另一棵是我國北方本來就十分罕見的珍稀樹種——白皮松,被稱為“九股松”,原本挺立在街亭古鎮(zhèn)東柯河左岸河谷川地上。這兩棵古樹一左一右,本來是家鄉(xiāng)街子古鎮(zhèn)一處獨一無二的景觀。不幸的是,二十世紀70年代末,“九股松”被當時的公社書記下令砍伐,如今只留下一棵老枝剌天的“八股槐”,孤寂地守護著街亭古鎮(zhèn)。
天水城里的古樹雖多,卻沒有一棵擁有“九股松”那種頂天立地的氣象。從潘集寨沿東柯河進東柯谷,七八里路之外,就能看到“九股松”那高隆如山的綠色樹冠。每至春回大地,“九股松”滿枝蒼翠,雪白的樹身和高大的樹枝便撐起一片松香清芬,使整個街亭古鎮(zhèn)沉迷陶醉。到了初夏,不知從何處翩翩飛來的白鷺棲落枝頭,使這棵古樹占據(jù)的一方天空,成了這座古樸小鎮(zhèn)最富詩情畫意的迷人景觀。也不知是請陰陽先生看了風水的緣故,還是嫉恨這樹千秋古樹逼人的生命活力,公社大院要搬到“九股松”下的一片平地上,于是在一個本該屬于樹木生長的春天,殘忍的刀斧卻砍向天水古樹家族中這棵絕代神品?!熬殴伤伞睉K遭厄運那一年,我正在讀初中。一個多月時間,天天從教室玻璃窗看著十幾條漢子刀斧并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終于把那棵我后來才獲知可稱為“第四紀冰川時期活化石”的白皮松砍倒在地,我的心中有一種隱痛,以至于時隔40多年,每次回家看到子美村后孤零零獨自蒼老的“八股槐”,這種無奈的隱痛就愈加劇烈。
古樹把粗壯的根系深深扎入地下,既是為了生存,也可以理解為生命對大地母親的熱愛。但我更愿意把這種不朽的生命狀態(tài),理解為大自然有意安排、供后人用情感和良知破譯的另一種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