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與少女

谷禾

蝴蝶速記

1

蝴蝶飛起來，稀薄的

空氣里，光線微顫類似于

風暴生成。粉質(zhì)

密紋唱片，帶出口紅的細屑

在青草的盡頭，一只蝴蝶及它的翅膀

2

蝴蝶落上馬蹄。凝滯的空氣里

馬尾持久地勒緊

……更多蝴蝶在琴弦上

流淌，你看不見

馬蹄飛揚，一路把蝶翅帶遠

3

一個嬰兒在追蝴蝶

一個少女在追蝴蝶

一個詩人在追蝴蝶

普契尼的蝴蝶夫人

希區(qū)柯克的麗貝卡

在舞臺一角狹路相逢—

……時間的深淵

4

亞馬遜熱帶雨林的蝴蝶進入睡眠

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停息下來

一只蝴蝶的孤獨：

納博科夫黑暗中的笑聲

5

人類共有的好奇心

驅(qū)使我

揭開了蝴蝶的睡眠

……哦，粉紅少女的胎衣

6

我愛蝴蝶勝于遍地野花

愛曠野，遠勝于無人的村落

一片草葉有蝴蝶停歇

才具備了神性

如同接納了亙古的寂靜，和人類全部的愛

7

破繭的蝴蝶，從山谷

撞入莊周的夢中之夢

誰能說出一只蝴蝶的邊界—

今天落上廢墟的蝴蝶

去歲曾用觸須，拯救了教堂里的神父

8

2017年。2月7日。

波蘭。克拉科夫。向西52公里

奧斯維辛遺址—

一只戴防毒面具的

白蝴蝶

收斂翅膀，無聲地棲息在銹蝕的焚尸爐

9

蝴蝶飛出宮墻

嘗試自我救贖

蝶衣在風中燃燒

山谷隨暮色轉(zhuǎn)暗

10

一只蝴蝶從草原

飛臨大海

大海瞬間安靜下來

11

你心中解不開的蝴蝶結(jié)：

紅色的翅膀，紅色的觸須，紅色的身體

為什么一定是紅色

而不是藍色、黃色或雜色

你伸出手，蝴蝶飛去了天外

12

更多的蝴蝶，隨早晨而來

與你交換酒杯和死亡：黑白之間的變幻

誰聽到了身體里

蝴蝶的尖叫

而一只錯誤的蝴蝶標本，成為真

理的虛證

13

閃電劈開墳墓

蝴蝶破棺舞出

再次相遇的蝴蝶

蛻去睡眠，確立了信仰的存在

14

鏡子里的蝴蝶

鋼軌上的蝴蝶

潛水鐘與發(fā)射塔

映現(xiàn)蝴蝶的落差

15

一只穿過長安街的蝴蝶

在盡力掙脫銀杏葉子的羈絆

落日照亮了轟鳴的國貿(mào)橋

它對著汽車的河流吶喊：停！

16

蝴蝶有比落日更廣闊的祖國

一只與死亡對視的蝴蝶

足以永生，并獲得巴赫的彈奏

17

你見過琥珀里的蝴蝶嗎

它如此安寧，又危機四伏

只有天空依稀記得：蝴蝶

從最高處飛過，并瞬間逗留

18

不要與一只蝴蝶相愛

你見到的是幻象：光斑

移動……而蝴蝶，從不存在

散步速記 1

一家幼兒園

緊鄰著

一家安靜的養(yǎng)老院

從這廂

可以回憶點點滴滴的從前

從那邊

可以望見隱隱約約的終點

一群麻雀飛來飛去

嘁嘁喳喳

從不見小

也不見，一日日老去

散步速記 2

關不住就溢出來

就奔跑出來，就鳴叫出來

就飛出來唄

為什么向墻外炫耀不停呢

又不是圍墻里

關著一群女子

又不是圍墻里

關著幾座府院

又不是圍墻里

關著一個國家

我只是路過的

一縷春風而已

伸手摸了摸過墻的一朵

又拂袖而去

可憐滿地落花

竟然蘸著雨水

弄出一首詩來

散步速記 3

春天來了，迎春和桃李

次第開放

但運河岸邊

的國槐樹還沒有發(fā)芽

鐵黑的虬枝，在浩蕩春風中搖撼—

如同我心中的悲傷—

紛亂，掙扎，蒼涼，不可觸摸

只在斷折時才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

時光速記

—時光哦，咔嚓咔嚓響

是一雙腳踩入老林深雪的聲音

灌鉛的雙腿，一次比一次

艱難，緩慢。還有狼群追在身后

是鐮刀割過麥子的根部

麥子仆倒，裸出田鼠的黑眼睛

是露水里的閃電，照亮了

深夜交歡的蝴蝶，它們

幾乎透明的蝶衣，把隨后的驚雷

也承載下來。而天空傾斜

受驚的灰椋鳥，沿著滴血的刃邊兒

飛起來。這時鳥兒在談論

春天的蓬勃，荷爾蒙與禿頂?shù)年P系

我們的一只腳，陷入雪中

腫脹的睪丸，漸生出落日的悲涼

這時已沒人來

拯救我們，即使時光停留

地鐵姑娘

坐在我對面的姑娘

懷抱著她美好的乳房

隔一層薄薄的衣裳

甜蜜的乳汁隨春風蕩漾

親愛的地鐵姑娘

她一定來自我的故鄉(xiāng)

她的身體散發(fā)著那兒的玉米香

她的身體散發(fā)著那兒的小麥香

她有美好的乳房

我有故鄉(xiāng)的憂傷

乳房和故鄉(xiāng)，搖曳在我心頭

時而綿延在轟鳴的地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