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白
楔子
喜稱緩緩挑開蓋頭,看清新娘的臉后,連祁面上的喜色悉數(shù)褪盡。穩(wěn)重如他,也壓不住滿腔怒火,掃翻了桌子上的喜燭、喜果猶嫌不夠,復(fù)又撲到床邊扯掉了掛在床楣上的紅綢子。
這不是他要娶的人,這不是他的楚儀!
坐在床畔的女子倒算鎮(zhèn)定,她取出楚儀事先準(zhǔn)備好的布包遞予連祁。幾塊碎玉爛瓦攤在掌心,決絕之意不言而喻,他只看了一眼便受不住。
恍惚中,他聽見那人說:“小姐在姑婆屋自梳了?!?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6/29/fmha201706fmha20170611-1-l.jpg" style="">
神思漸聚,連祁似是不能置信,踉踉蹌蹌地往外跑,一路上不停喃喃著“為什么?”可等到了姑婆屋,他卻又不敢進(jìn)去討要個答案了。
楚儀端坐在堂前,明艷艷的旗袍已換成了烏衣,胸前的長發(fā)也已綰作婦人髻。她接過姑婆手里的木梳插到髻上,朝著門外的連祁露出勝利卻慘烈的笑:“玉碎瓦殘,連祁,這結(jié)局你可滿意?”
他凡事喜歡同楚儀爭個短長,這次也不例外。迭聲說了三句“滿意”后,他又不饒人地補(bǔ)充:“玉瓦既不為我而全,碎了又有什么要緊。”話畢便扔了布包,快步離去。
連祁步履輕快,走得瀟灑至極,端的是風(fēng)輕云淡無甚在意。但一出了楚儀的視線,他立馬就被打回原形。他身子本就不太爽利,急怒攻心連帶著勾出了舊疾。他佝僂著身子,一手扶著墻壁一手揪著心口,壓低了聲音咳嗽,生怕給楚儀聽到惹她笑話。
可他們走到如今這一步,恐怕連笑話都成了奢侈。
一
連祁十六歲那年,愛新覺羅氏的帝王路走到了頭,待在北京繼續(xù)觀望已然毫無意義。于是,早在粵地站穩(wěn)腳的連老爺子派遣家仆北上,將家眷帶到了廣州。
時逢年末,連家商號頭天做了尾牙,隔天又設(shè)了家宴用以拉攏生意上的伙伴。連祁最煩應(yīng)酬,之前沒換天時,父親想讓他入仕,他便游走在北京城里的宗親紈绔間;如今官路走不通了,他又不得不在父親跟前學(xué)些商場上的手段。同長輩們見完禮,他被準(zhǔn)許到花廳去招待隨父同來的小姐少爺們。
連祁的三姐連醴是出了名的愛賣弄,自然不會放過在同輩面前表現(xiàn)的機(jī)會。她在法國留學(xué)時習(xí)過西洋畫,當(dāng)即鋪了畫紙對著窗外花事正盛的木棉樹寫起生來。滿堂喝彩聲中唯有連祁不置一詞。他自幼便與連醴不對付,拆臺功夫駕輕就熟。他從筆架上揀了支小狼毫,筆尖探進(jìn)連醴尚未來得及蓋住的顏料盒里,環(huán)顧圍著他的小姐們道:“畫畫有什么好玩,我在北京學(xué)了個新把戲,誰來試試?”
新把戲雅稱指尖花:妙筆替蔻丹,玉甲繪丹青,說的便是它了。
連家家大業(yè)大,誰不想給初謀面的四少爺留下好印象?是以,小姐們紛紛將手伸到連祁面前。他含笑一一瞄過去,卻突然用筆尖指住人群后躲躲閃閃的女孩,道:“你,過來?!?/p>
眾人一看是她,皆掩嘴輕笑起來。她是盛元銀號楚賬房的女兒。也不知楚賬房哪點討了連老爺子的歡心,竟讓父女二人成了家宴的座上賓。楚儀自知身份卑芥,所以一直很低調(diào)地躲在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連祁此時點了她的名,多少有點看笑話的意思。
數(shù)十道嘲諷的目光逡巡在楚儀身上,她穿著不時興的花布衫,站在一水的西裝洋裙里說不出的難看滑稽。出門前,楚儀曾為著這身不體面的衣裳跟父親置氣,父親卻只是理了理自己被洗得發(fā)白的長衫,朝水缸里的枯荷遞了個眼色,問:“它與姚黃比,如何?”
楚儀癟著嘴看了眼父親懷里的牡丹,千葉托重蕊,乃是姚黃上品。連老爺子愛牡丹,父親費(fèi)了好大心力才找到這么一株送得出手的??莺杀纫S,自然是比不過的。楚儀實話實說,而后又補(bǔ)充道:“出淤泥而不染,荷之高潔卻是它類望之不及的?!?/p>
楚賬房欣慰地點點頭,道:“那就待看來年破土出頭時?!?/p>
自輕者人恒輕之,父親的話言猶在耳,給了楚儀直面窘境的勇氣。她迎視連祁,斬釘截鐵地拒絕道:“四少還是找別人吧,此等逾矩之事楚儀做不來?!背x思想傳統(tǒng),讓男子拉著手畫指甲,已然越過了她的底線。
連祁自出生起便被含著捧著,被人當(dāng)眾削面兒還是頭一遭。但他也不如何惱,只是覺得這個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女孩有點意思,惹得他想再逗逗她。他拂開眾人徑直朝楚儀走去,每欺近一步,楚儀便后退一步,直到退無可退。明明怕得要死,可她還是背著手毫無殺傷力地瞪著他。
連祁拼命忍住笑,故意裝得霸道紈绔些,道:“從來沒人敢對小爺說不字,讓你破了例,我還要不要在西關(guān)混?”說完便去捉她藏在背后的手。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一開始連祁以為她只是單純地在與他較勁,等費(fèi)力將她的手抓到眼前時,他才明白自己干了混賬事。她哪是在較勁,分明是在藏羞!細(xì)密的皴裂爬滿了她的手背,每一條都昭示著她的不堪和卑微。母親早亡,為了幫扶家計,她瞞著父親攬了不少漿洗衣物的活兒,這才會讓雙手在廣州的暖冬里被水泡爛。
小姐少爺們登時爆笑起來。連醴心直口快,諷刺道:“龜背紋配這雙手正得宜,四弟會畫嗎?”連祁拿著狼毫只覺耳根發(fā)熱,他沒想羞辱她,卻又實實在在踐踏了她的自尊。他看著她濕漉漉的眼有些不知所措,本該放開的手依然緊緊握著。
終于有人看不下去,連祁的手被少年揮開,少年站在二人中間,將楚儀護(hù)在身后,語氣不善:“四少玩得有些過分了?!?/p>
尷尬被打破,連祁別開臉暗吁了口氣,明明心里想著的是道歉,嘴上卻鬼使神差地說了句:“看在何少面上,這次就放過你。你走……”話沒說完,余光便瞄見她早已默默出了側(cè)門,很快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二
連祁遺傳了他娘的哮喘癥,打小就在藥罐子里泡著,所以對藥味格外敏感討厭??勺阅侨蘸?,他卻突然轉(zhuǎn)了性,嚷著要去藥號幫工學(xué)本事。老爺子自是巴不得,他靠藥材起家,手下藥號遍及全國。時人都說連家捏住了國人的命根子,倒也貼切。
連祁說要學(xué)醫(yī),老爺子便把藥號里資歷最深,醫(yī)術(shù)最高的藥工叫來給他當(dāng)師父。他對看病救人皆沒興趣,整日問的不過是養(yǎng)顏駐容之類的女兒事。師傅們氣得不輕,罰他去抄藥方子,看他寫得認(rèn)真,便倍感欣慰地湊近查看,只見素白的紙上滿是蠅頭小楷書就的“祁水之濱,有鳳來儀”八字。師傅們自此便不管他了,丟了兩筐醫(yī)書由著他在藥號折騰胡鬧。
楚賬房來連家走動得愈發(fā)頻繁,每早他都能碰見背著個藥箱的連祁,布衣布衫學(xué)徒派頭十足。他本來覺得他們照面的時機(jī)只是湊巧,可有一天他耽擱到晌午才去,竟也在假山邊碰到了連祁。遠(yuǎn)遠(yuǎn)見著他,連祁忙從石凳上站起來,對著他恭恭敬敬地行禮。楚賬房這才察覺不對。
他叫住連祁,問:“四少爺有何指教?”整日守著不會只是為了打聲招呼這么簡單吧。
被當(dāng)面戳破,連祁的臉騰地紅了,支吾道:“那個,過幾天是家母生日,我實在想不出該送什么禮物,所以想請楚小姐幫著參謀……”
這謊扯得牽強(qiáng),他上有三個姐姐,哪兒輪到別人家的女兒來幫著參謀了。楚賬房當(dāng)即就明白了少年郎的心事,下次再來便捎上了楚儀。只是事不湊巧,藥號伙計一早就打來電話,說連祁苦等許久的一批蛇油總算是到了貨,催著他前去驗收。連祁怕楚儀坐不住,便交代連醴無論如何也要留住她。
這一忙直等到日落西山才回。甫進(jìn)花廳,連醴就一個勁兒地向他邀功:“那丫頭上次沖撞了你,我替你好好教訓(xùn)了?!?/p>
連祁一怔,旋即饒有興味地問道:“阿姐,你是怎么教訓(xùn)的?”
一聲阿姐喊得連醴心花怒放,她繪聲繪色地道:“也沒什么,她灑了咖啡在我裙子上,自知賠不起,挨了板子便抱著衣服去后園洗了,這會兒估摸著該送過來了。你怎么謝我,嗯?”
連祁額上青筋暴跳,一腳踹翻了交椅間的小茶幾,滾燙的茶水濺得連醴哇哇怪叫,連祁卻是冷冷發(fā)言:“回來再找你算賬!”
后園里,楚儀正在收曬好的洋裝和桌巾,連祁一來就將她洗了一下午的東西扯到地上。兇言惡語不及出口,楚儀便被他鉗住手腕連拖帶拽地往某間房子拉去。大門緊閉,楚儀這才由盛怒轉(zhuǎn)為恐懼。她早聽說豪門大戶里的公子多半喜歡用強(qiáng),自己先前曾得罪于他,今日怕是羊入虎口了。
坐落在屋正中的金狻猊繚繞著緩解哮喘癥的熏香,即便如此,連祁仍感覺胸悶喉緊得很——這都是給楚儀氣的。他解開箍住脖子的盤扣,俯身欺近跌坐在地的楚儀,“削我面子時的潑辣勁兒哪去了?”怎么就任由著連醴擺弄欺負(fù)了!
連祁定定地看著她裂痕滿布又紅又腫的手,只感覺自己的心也跟著皴了。他探手從懷中取出一個胭脂盒大小的鋁皮盒,隨即蹲下執(zhí)起她的手。鋁皮盒里裝著的是他研制數(shù)月才成的防皴膏,主料蛇油,輔以其他,滿腔風(fēng)花雪月一往而深皆藏其中??上Сx會錯了意,她以為連祁意圖不軌,于是在他碰觸到自己的那一刻大力將其朝前推去。
“臭流氓!”楚儀驚叫著朝門邊跑,強(qiáng)忍的抽氣聲讓她忍不住停下步子。她緩緩轉(zhuǎn)身,只見金狻猊香爐翻倒在地,帶著火星子的香塊傾瀉而出。連祁正伏在香爐邊狀似痛苦地輕顫著,良久才撐著地板坐起來。
“你的臉……”楚儀捂著嘴,雙膝一軟。
連祁這才感覺左臉處的痛感悉數(shù)回歸,空氣中彌漫著的肉焦味也有了解釋。香爐常年燒著熏香,他這張臉?biāo)闶菤Я恕?/p>
從前在北京時他曾無意中偷窺過屠戶宰羊,羊兒前膝跪地流淚求饒,屠戶看著它們的神情就和楚儀看著他一樣,憐憫卻毫無溫情。這種憐憫深深刺傷了他的自尊,他是狼不是羊,即使身處不堪也不忘亮一亮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他恨恨地道:“你既破了我的相,便用余生來還吧?!?/p>
很多年后,連祁每每回憶起這一幕,都會想:如果當(dāng)時不在情深意長的話里摻上玻璃碴子,他們的結(jié)局會不會不一樣?
三
三個月后,聘禮抬入楚家,除了整箱整箱的黃白之物外,還有盛元銀號的地契。不知情的人都罵楚賬房賣女求榮,將如花似玉的閨女嫁給了鬼丈夫??芍槿私y(tǒng)共就他們二人而已。連祁對老爺子的說辭是哮癥發(fā)作,不小心撞到了香爐上。楚儀面對父親的勸阻,則謊稱自己傾心連祁已久,矢志不渝。
風(fēng)言風(fēng)語越多,他們就越要裝出恩愛有加的樣子來。連祁清楚地記得養(yǎng)傷時楚儀前來探病的情形。她淚意盈盈,主動覆上他的手,等到下人們退開后便嫌惡地抽離。
她冷靜地同他交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盤,讓我嫁你無非是為了保全你那可笑的面子。你要讓世人知道,你連四少即使毀了容,也有的是人傾之慕之。既如此,這婚事也應(yīng)門當(dāng)戶對才是,免得折辱了連家。”
“你說得對?!边B祁頭一回沒同她抬杠。她指尖的余溫尚存,說出的話卻銳利冰冷,連祁忽然捏住她的下巴,咬牙切齒地道,“楚儀,你該去演戲?!?/p>
門被推開,下人端著藥碗進(jìn)屋。楚儀接過碗,含笑將吹溫的藥喂到連祁嘴邊,壓低聲音道:“四少說笑了,我這不正跟你演著嗎。”
之后的兩年,楚儀正如當(dāng)初承諾的那樣,與連祁維持著貌合神離的關(guān)系。她以未婚妻的身份陪他出席各種商業(yè)酒會,而他也盡力詮釋著未婚夫的角色。他會替她擋酒,會當(dāng)眾蹲下身子幫她系好高跟鞋的鞋扣,他甚至還以她的名義捐建了一所教所,用以收容因戰(zhàn)亂流離失所的孤兒。人人都說連祁是寵妻狂魔,對楚儀可謂是用情至深。楚儀一笑置之,哪里是用情至深,不過是做戲做真罷了。
六月十九觀音誕,連祁包了艘渡輪給楚儀做道場。三日祈福法會完畢,楚儀又借機(jī)辦了場慈善派對。船徐徐行于珠江之上,清輝映漁火,暖風(fēng)如一雙柔軟的手,吹拂得楚儀昏昏欲睡。有丫頭來請示,說:“慈善拍賣已近尾聲,小姐要不要去當(dāng)面答謝善人?”
類似的慈善會之前也辦過幾回,楚儀一般都是在謝幕時說幾句客套話了事,收到這種請示還是第一次。她接過善款簿略掃了掃,便明白了丫頭的用意。
十幾件尋常玩意兒全被一人以離譜的高價拍走,不去見見確實說不過去。
她摩挲著善款簿上的姓名,問:“這何思懿是哪家的少爺?”
不待丫頭回答,一道略帶失望的聲音已自樓梯處響起:“楚小姐真是貴人事多,兩年不見竟將故人忘干凈了?!?/p>
那人背光而來,皮鞋踩在甲板上,步步都在叩問她的記憶。是他,總務(wù)科長的兒子,連家家宴上助她脫困的少年。是啊,她由始至終也只認(rèn)得這一個何思懿而已。
他似乎剛同別人跳過舞,西裝外套閑散地搭在手臂上,襯衫已汗?jié)翊蟀?,解開的領(lǐng)口下隱約現(xiàn)出誘人的肌肉線條。楚儀臉上一熱,趕忙移開眼睛。
她將手帕遞給何思懿,何思懿一怔,旋即調(diào)笑道:“你不幫我擦嗎?”
他何思懿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萬人迷,擦汗這種小事從不用自己動手,自有女人搶著來做。
正愣怔間,楚儀只感覺抓著帕子的手背一熱,何思懿的掌心覆上來。她本該像往常對付登徒子那樣甩他一巴掌,此刻卻什么也做不了,只任由他牽引著自己的手往他額上拭去。
繾綣不過數(shù)秒,一把掌心雷便抵住了何思懿的太陽穴。連祁自暗處走出,將楚儀拉到身側(cè),冷冷地道:“請自重?!?/p>
這話是對著何思懿說的,楚儀卻也感覺被打了臉。她想掙脫他的鉗制,奈何他越抱越緊。
何思懿輕輕將槍推離自己,上下打量著連祁:身形清矍,布衣長衫,半邊面具下依稀可辨當(dāng)年風(fēng)采。他面露驚詫,出口便是傷人的話:“四少怎么變成了這副模樣?”
“你倒沒變,還像從前一樣濫情?!边B祁不假思索地回?fù)?,一槍打在何思懿腳邊,“離楚儀遠(yuǎn)一點,不然下次打穿的就不是甲板了?!?/p>
何思懿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吹著口哨揚(yáng)長而去,儼然沒把連祁的警告當(dāng)回事。
楚儀被那一槍嚇懵了,她見過連祁盛怒的模樣,但他沒有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瘋狂。她強(qiáng)作鎮(zhèn)定,聲音卻不可抑制地發(fā)抖:“你沒必要為了這么件小事得罪何科長,畢竟……”
畢竟怎么樣呢?畢竟你同我只是逢場作戲?連祁心知她要說什么,于是出言打斷:“何思懿不是什么好人?!?/p>
他確實不是好人,惹了十里爛桃花,為躲情債甚至逃到了國外,前不久才從大不列顛回來。可有什么辦法,她就是喜歡他呀,即使下過決心再不理他,但一見到還是忍不住想去親近。
四
從圣心教所看望孩子們出來,楚儀上了一輛候在門口的黃包車。她報了個地名,拉車的答應(yīng)一聲,就在縱橫交錯的巷子里奔跑起來。天氣太熱,楚儀將手帕覆在臉上遮陽,再拿下時已然發(fā)現(xiàn)不對,這不是去楚公館的路。
楚儀有一瞬間的慌亂,腦子里莫名其妙地閃現(xiàn)出連祁同人進(jìn)行商業(yè)談判時的臉來,除了冷靜還是冷靜。她很快鎮(zhèn)定下來,邊打量著四周的環(huán)境,邊與車夫斡旋:“你的目的是劫財,放我下去,錢都給你?!?/p>
車夫不為所動,反而加快了腳程。既不為劫財,那就是……楚儀不敢想下去,瞄準(zhǔn)路邊的一蓬鳶尾花飛身一躍。沒有預(yù)料中的痛感。身下壓抑著的悶哼聲提醒她,有人給她做了肉墊,剛想道謝卻發(fā)現(xiàn)接住她的人竟是那個車夫。
車夫摘下?lián)踝∧樀拇箝苊?,疼得呲嘴,道:“不容易,這烈性子倒沒被連祁磨平些?!?/p>
看清他的模樣,楚儀有些愕然,問:“何大少,怎么是你?”
“圣心教所外全是連祁的人,想見你一面只得使這么個法子了?!?/p>
楚儀心下了然,自從游輪事件后,連祁就不太放心,在她經(jīng)常出入的地方布置了眼線,既防著他,也防著她。
楚儀將他扶起,盡量壓制著充溢而出的歡喜,問:“費(fèi)這么番工夫,是有什么要緊事嗎?”
“也沒什么,就是想帶你去個地方?!焙嗡架掺尤灰恍?,看著翻倒在一旁的黃包車,“要不要我背你?”
“不……不用。”楚儀雙頰騰地升起紅云,絞著帕子行到了前頭。
兩旁的景致越來越熟悉,直到到得一座破舊小院跟前,她才敢落實自己的猜測。
這是她少時租住的房子,家境富余后她曾想將它買下來,卻被房東告知早在她們搬出后就被一位先生花大價錢買了。楚儀只得作罷。
兩人在落了鎖的院門前站了會兒,何思懿覷著楚儀臉上遺憾的表情,牽起她的手去到左墻。貼近墻根的地方摞著一疊長了蘚的磚,何思懿踩著磚輕車熟路地攀上墻頭,又把楚儀也拉了上去。
楚儀看著院內(nèi)無甚變化的一切,看著爬滿青苔的井沿,思緒一下回到民國元年極冷的嚴(yán)冬。她吃力地將打上來的水一桶桶倒入腳邊的大木盆里,土布被泡得僵硬,她皴著手,每搓一下都牽出錐心之感。她只好脫了鞋襪拿腳踩,刺骨的水凍得牙關(guān)打戰(zhàn),每當(dāng)堅持不住時,就用十枚銅子的工錢激勵自己。
后來,連家家宴上助她的少年不知怎地找到了她。剛開始他只扒著墻頭偷偷瞧她,百無聊賴時會摘下一片桃葉放到唇邊吹些纏綿悱惻的曲子。楚儀只覺陌生又好聽,想問曲子的名字卻又羞于啟齒。某次她跟父親去聽?wèi)?,看到戲臺上青衣甩著水袖咿咿呀呀,才終于明白桃葉哨背后的心思。
自那后,楚儀在木盆邊加了一張小馬扎,以作回應(yīng)。少年歡天喜地地翻進(jìn)院子,又是幫她打水,又是替她漿衣。他將楚儀通紅的腳焐到懷里,慎重地表白:“再等等,等我父親站穩(wěn)腳跟,我就不會再讓你受這些苦?!?/p>
如他所愿,過了沒多久他父親果然當(dāng)了大官,從區(qū)總督秘書升任總務(wù)科長。關(guān)于他的花邊新聞從未止歇,今天傍上了某位高官的女兒,明日攀上了某位富家小姐。這所有桃有荷有她的院子,他卻不再來了。楚儀拐彎抹角地向父親打聽,父親只鄙夷道:“你說何家那個花花大少?他呀,惹了不該惹的人,躲到大不列顛去了?!?/p>
再之后的事就是楚儀不愿去回想的了。她誤傷了連祁,又逢上何思懿出國,自責(zé)和傷心疊加在一起,于是便糊里糊涂做了連家準(zhǔn)兒媳。
此番,何思懿費(fèi)盡心思地將她帶到這個院子來,是叫她明白他對自己的心思一如當(dāng)初嗎?如慕如訴的桃葉哨適時響起,楚儀靠到何思懿肩頭,循著記憶里的青衣唱詞輕輕和唱:“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頭等三年。”
院外,桃樹秧子灑落一地,連祁貼在鎖上的手兀自顫抖。他靜默良久,掏出香袋狠吸兩口,而后捂著心口鉆入車內(nèi)。
五
楚儀被禁足在楚公館。她去找父親,卻被下人告知父親去東北談生意了。她只好又吵又鬧,摔東西、絕食,什么法子都用遍了,只換來連祁云淡風(fēng)輕的一句:“外頭不大太平?!?/p>
外頭誠然不太平。從連祁扔在茶幾上的報紙上可以知道,幾股新勢力覬覦著總督位置,不知何時就會引發(fā)一場惡仗。
闃無人聲的夜里,總是能夠聽到小規(guī)?;鸩⒌穆曇?。連祁擔(dān)心楚儀害怕,干脆搬到了楚公館小住。從回去時看到那堆桃樹秧子起,楚儀就明白,他擔(dān)心的不是她害怕,而是她會去找何思懿。
即使在同一個屋檐下,二人也沒有太多交集。除了共進(jìn)三餐,大多數(shù)時間楚儀都將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而連祁似乎也有忙不完的工作,見不完的客人。
有戰(zhàn)爭就有傷員,有傷員就必須要有藥物。連家掌握著廣東甚至全國的藥脈,前來拉攏他的人自然不會少,其中來得最勤的當(dāng)屬袁篤一營。
楚儀雖對政局不感興趣,但多少能看得出來連祁是忠于總督的。有次她去客廳倒茶,路過書房時聽見了連祁冷傲的聲音:“就那滿臉絡(luò)腮胡的莽夫,還配讓我為他賣命?!?/p>
滿臉絡(luò)腮胡說的自然是袁篤了,楚儀心臟咯噔一跳。那日敘完舊情后何思懿不經(jīng)意說漏了嘴,說他父親不大得總督重用,在總務(wù)科長的位置上待了四年也不見擢升,倒是袁篤很看重他們。何家父子既存了倒戈的念頭,說不得連祁這塊難啃的骨頭就是他們聊表忠心的禮。
楚儀甩掉腦中纏作一堆的思緒,輕手輕腳地往客廳去了。
八月初十,鶼鰈園師傅來楚公館送月末大婚的喜服。自與何思懿再見后,楚儀就刻意遺忘著愈來愈近的婚期。剛定親那會兒,她常寬慰自己,雖對連祁除了厭惡再無半分別的感情,可運(yùn)氣好說不定就日久生情了,最不濟(jì)頂多也就貌合神離。西關(guān)那么多小姐、夫人、太太,不都是這樣蹉跎余生的嗎??涩F(xiàn)在不一樣,她重新拾回了遺失在少年時期的愛情,突然就不想重蹈她們的覆轍了。
心里揣著這番思慮,再看擱在床頭柜上的喜服便顯得格外礙眼。楚儀邪火一躥,拿起剪子就要去剪那團(tuán)殷紅。方抖開喜服,一張?zhí)一ü{就飄落下來。是何思懿的手筆。連祁看得嚴(yán),他好不容易才買通鶼鰈園的師傅傳這封信。
信里的內(nèi)容楚儀猜了個三分,左不過是何思懿想經(jīng)由她的手把投誠禮拿下。意思是這么個意思,但他說得委婉許多,也堂皇許多。他替那些云波詭譎陰謀手段披上華美衣裳,承諾勢力一旦能跟連家抗衡,就許她兩兩相守,一世情深。
楚儀沒法拒絕。
中秋之夜,楚儀在庭中木棉樹下設(shè)了晚宴。兩人相對而坐,話雖不多,但氣氛遠(yuǎn)沒有從前那般尷尬。秋蟹肥美,配上桂花酒正相宜。連祁興致很高,喝得有些醺醺然。他支著頤,仰望遍灑繁星的夜空,忽然嘴角一松,牽出一個笑來,輕聲道:“今晚的月亮真美。”他頓了頓,定定地看向楚儀,“你也是。”
聞言,楚儀一愣。她從未見過連祁如此情狀,他向來尖酸刻薄,絕少給她笑模樣。即使有,那也是虛浮一抹的,不像現(xiàn)今這般誠摯溫柔。
還沒回過神來,只聽得他又說:“楚儀,你知道我做過最合算的生意是什么嗎?是用這張臉換了你一生……楚儀,我是真的喜歡你?!痹捀β湟簦B祁一頭栽倒在桌面上。
楚儀震驚得無以復(fù)加。他方才說什么?說喜歡她?!
可世上有這樣處處刁難的喜歡嗎。初識時在連家家宴上給她難堪,后來又授意連醴打她板子,再然后借著臉傷強(qiáng)迫她接受婚約。她聽過的風(fēng)月戲碼里從沒有這樣的唱法。雖然近幾年他待她很好,但她一直以為這不過是當(dāng)初約定好的逢場作戲罷了。
是了,他醉了。醉后的胡話是做不得數(shù)的。
六
楚儀趕到碼頭時,何思懿已經(jīng)在那兒等候多時了。泊在港口的貨輪上,站了百十來個裝卸工。何思懿見到楚儀的第一句話是:“鑰匙拿到了嗎?”
沒有任何溫存。楚儀下意識地攥緊從連祁身上摸來的倉庫鑰匙,遲疑道:“若今夜事成,連……連祁會怎樣?”
“我以為你會問咱倆會怎樣。你放心,等袁帥坐穩(wěn)總督位置后,咱們就成婚,楚世伯會成為廣州最大銀號的掌柜?!焙嗡架卜笱艿?fù)砹藫沓x,言辭轉(zhuǎn)而鋒利,“至于姓連的,無論落得何等下場都是他自找的。”
楚儀心下一涼,何思懿趁機(jī)掰開她的手將鑰匙拿了去。
她看到藥庫大門迅速開啟,原本戒備森嚴(yán)的庫房因了中秋佳節(jié)變得空無一人。一袋袋藥材被搬上貨輪,何思懿臉上的喜色愈濃,他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的錦繡前程。
一聲槍響凍結(jié)了碼頭上的熱火朝天,數(shù)百管黑黝黝的槍口齊齊朝何思懿方指來。何思懿看向楚儀的眼神滿是疑忌,像淬了毒的箭簇。楚儀拼命搖頭,無聲辯解著,余光掃過連祁身邊那人時,陡然間心靈福至,所有疑問都有了解釋。
何思懿只當(dāng)自己買通了鶼鰈園的師傅,殊不知那師傅卻是連祁的人。難怪她可以輕而易舉地跑出來,難怪藥庫的警備會如此松懈,這一切只不過是連祁請君入甕的局罷了。醉酒是假的,那番剖白自然也是假的了。
楚儀尚未從得知真相的復(fù)雜情緒里解脫出來,只覺自己被拉入了一個懷抱,太陽穴上傳來金屬冰涼的觸感。何思懿緊緊箍著她,發(fā)狠道:“放我走,不然我要了她的命?!?/p>
楚儀不敢置信地回頭去看何思懿,卻只得到冷冰冰的“別動”的警告。這就是自己豁出一切去愛的人啊,這就是那個曾經(jīng)與自己相約定百年的人!他誠然喜歡她,但同權(quán)勢、性命比起來,喜歡便不值一提。
兩行清淚蜿蜒而下,為自己,也為何思懿。他以為以她的性命相挾,連祁就能放過他,殊不知他對她的濃情蜜意全是做給旁人看的。連祁并無半分在意自己。
連祁嗤笑一聲,聲音里有微不可察的顫抖,道:“你大可以拉她去做墊背,左右是顆棄子。”
何思懿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番出乎意料的話攪得他不知所措。正晃神間,只見一顆子彈貼著楚儀的發(fā)頂朝自己射來。
有腥熱的液體噴濺到臉上,楚儀雙膝一軟,跌入一個藥香泠泠的懷抱。陷入昏迷前,腦海里無端回想起那個毫無感情的聲音:“離楚儀遠(yuǎn)一點,不然下次打穿的就不是甲板了。”
楚儀蘇醒后,連祁解了禁足令。楚公館到處張燈結(jié)彩,只等婚期一到就要將她抬去連家,可她又怎么可以再嫁給連祁。那夜的誅心之言言猶在耳,臉上的腥熱無論如何都洗滌不凈,她要嫁的人利用她,愛過的人負(fù)了她,劍影刀光溫存繾綣都荒唐得可笑。
她不是沒求連祁放過自己,但他只是捏著她削尖的下巴冷冷地警告:“退婚?我既能給楚家安穩(wěn)富貴,就能叫它頃刻傾覆!”
一句話就捏住了楚儀的軟肋。她只知他心狠手辣說到做到,殊不知他聽到退婚那話時其實害怕到了極點。他好不容易把她從花花大少手中帶回來,怎么舍得就此放開。
既要順利退婚,又要保全父親,楚儀自然而然想到了自梳。
粵地貧家女子為了幫扶家計,大多自行盤起頭發(fā)以示終身不嫁。女子一旦梳起終身不得反悔,父母也不能迫其出嫁。若自梳前已許配夫家,梳起后夫家不得因此釁事。用老祖宗的話來說,女子自愿守一世清白,再大的罪過也足夠被原諒了。
新婚當(dāng)天,趁左右無人之際,楚儀叫出事先躲在衣櫥里的心腹丫頭。她同她交換行裝,然后躲進(jìn)衣櫥。待到鞭炮聲盡,嗩吶漸遠(yuǎn),她才從窗臺攀援而下,一路狂奔到姑婆屋。
無風(fēng)亦無月,她對著姑婆屋外的連祁說:“玉碎瓦殘,連祁,這結(jié)局你可滿意?”
尾聲
楚家舊院子里,連祁閉眼躺在藤椅上聽下人例行回稟。
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楚儀在臨街的地頭擺了絞面攤,已經(jīng)按爺?shù)囊馑即蛄岁P(guān)照,沒人敢同她搶生意;姑婆屋里的那些人精也提點過了,不會去找她晦氣……
連祁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直到下人住了聲才漫不經(jīng)心地問:“商號里的玉露蛇油膏賣多少錢一盒?”
下人據(jù)實答了。
連祁略思忖了一會兒,又道:“再降五個銅子?!?/p>
再降便是連本都不保。下人雖然心里疑惑,卻什么都不敢問,應(yīng)了聲“是”便去了。
天涼了,她那樣一雙愛皴的手得好好滋養(yǎng)著才是。連祁拈起飛撲到衣襟上的枯葉,對著太陽仔細(xì)瞧著。若他的心意從一開始就如同這葉脈一樣清晰可見,他們是不是就不會走到現(xiàn)今這難堪的局面?
他總是有弄巧成拙的本事,令她在喜歡之前卻先生了厭。他不善表達(dá),情之一字于他是可念不可說,這才一步錯步步錯,直到爛在心里再也無從說起。
對楚儀如此,對連醴也是如此。當(dāng)年知道何思懿纏上連醴后,他偷偷找了小混混將他打到了國外。后來何思懿又惹上楚儀……他那樣一個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人,對她又能有幾分真心?他提醒過她,但她不信,他只好讓她恨他,以免別人傷她。不想最后還是讓她傷得體無完膚。
他這一生只說過兩句真話,一是何思懿不是好人,二是他連祁真的喜歡她??上阉鼈?nèi)?dāng)了假話。而余下所有不懂表達(dá)的愛,都被她看做了傷害。
她從來不曾知道,他被毀的冷面下也有一片緋色桃林。如桃花源那般美好,也如桃花源那般隱秘。
連祁解下面具扔進(jìn)腳邊的火盆,點燃火把用力朝墻邊架好的木堆擲去。栽了一半的桃樹秧子連同那棵老桃樹一道被火舌吞噬。枝干燃燒時的噼啪聲像極了那首纏綿悱惻的曲子,好在,燒完便再不會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