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爾康
醉心撰述
筆者發(fā)現(xiàn)許多以文字為生的學(xué)者,或以撰著為主要職責(zé)的官員,無論在什么年齡段,對于研究學(xué)術(shù)都有興趣;到了老年,仍孜孜不倦,繼續(xù)著書立說,以之為人生的追求。
思想家、史學(xué)家黃宗羲(1610-1695年)著述等身,年過花甲之后,新著和總結(jié)以前的著作又出了一批。他是浙江余姚人,平時閱讀諸家文集,凡是關(guān)涉到家鄉(xiāng)的文字都記錄下來。到六十三歲(1672年)時,將《姚江逸詩》十五卷梓刻行世,同時還輯有《姚江文略》《姚江瑣事》。次年到寧波天一閣閱覽,把流通不廣的書抄出書目,其他學(xué)人輾轉(zhuǎn)抄寫,從而使之流傳于世。
順康時期的詩壇祭酒王士禎(1634—1711年)成名甚早,然而終身在寫作詩文。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六十二歲,任戶部侍郎,將以前的詩詞和雜文匯編為《蠶尾集》,古文詞另編成《漁陽文略》。次年奉命去川陜祭祀山川,寫詩百余篇,集成《雍益集》。辭世前一年已病得很厲害,仍有《己丑庚寅近詩》問世,同時《漁陽詩話》也編成??梢?,他在晚年,年年有新作、新書,與黃宗羲一樣始終沒有停筆。
以上諸位,晚年仍醉心于寫作,究其緣由,約有三種。其一,多年形成的習(xí)慣,繼續(xù)青壯年時期的事業(yè),是學(xué)術(shù)追求的延續(xù)。其二,為了豐富晚年的生活,將精力用到著書立說上,他們沒有別的嗜好,只有靠讀書寫作來消磨時光。在清代,人們的休閑生活比較單調(diào),官紳縱有經(jīng)濟條件舉行老人詩會,也很難經(jīng)常進行。而閱覽寫作,令精力有處使,可減少精神上的苦惱。其三,為了生活,不得不行文賣錢,以養(yǎng)家糊口。
優(yōu)游林下
官員告老還鄉(xiāng),不必案牘勞形,也可以放下“伴君如伴虎”的心理包袱。這種人可以說是無官一身輕,應(yīng)當(dāng)可以養(yǎng)尊處優(yōu),頤養(yǎng)天年。確實有這么一批人。
福建長樂人梁章鉅(1775-1849年),官至江蘇巡撫,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六十八歲休致,寄居福建浦城四年余。自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至二十九年,他游遍太湖水域和長江下游的南北各地,觀賞名勝古跡,訪問舊友新朋。他每去一處,絕非走到為止,而是考訂掌故,滿足求知的愿望。在與友人的聚會中,必有唱和,因而記錄成《浪跡叢談》,刊于道光二十七年,次年刻出《續(xù)談》,辭世之年刻印《三談》和《巧對錄》。
滿洲旗人麟慶(1791-1846年),官至南河河道總督,道光二十二年因河決而罷官,其長子崇實認為乃父“以十余年兩河勞瘁,一旦卸肩,反覺優(yōu)游”,因而趕緊在北京“整理家園,并求田問舍,為娛親之計”,建成半畝園。麟慶到京,命長子夫婦主祭,自己表示不理家政,以頤養(yǎng)為事。同時,“訪多年老友,相約游山”。攜帶二子?xùn)|之薊縣盤山,歷經(jīng)上中下三盤,趁行宮除草之機,得領(lǐng)略其風(fēng)光一二;北游居庸關(guān),觀覽明十三陵,到湯山洗溫泉??;西游西山諸名剎和名勝,碧云寺、大覺寺、黑龍?zhí)逗陀袢浇詾樽阚E所到之處;西南去豐臺,觀賞芍藥,再前行至房山,拜謁金朝皇陵。但是他也用心,每到一地,就探其歷史和特點,并且記錄下來。
優(yōu)游林下者與前述醉心寫作者有所不同:一種是生活享受為主,著作為輔;另一種則反之,幾乎是一心鉆研學(xué)問,生活享樂放在相當(dāng)次要的地位。然而兩者亦有共同之處,即都有追求。優(yōu)游林下者并非醉生夢死,他們的游山逛水、享受人生,有著求知的欲望,希望能把看到的事物弄明白,獲知其原委。此乃較高層次的精神享受,與純粹的追逐物欲有明顯的區(qū)別。
致力族務(wù)家政
前述麟慶不關(guān)心家務(wù),是老年官紳的一種類型。另有一批人熱衷于家族的事務(wù),倡辦或興辦家族公共事業(yè),修家譜,建祠堂,祭祖墳,開族會,辦義塾,訓(xùn)子弟,以此為務(wù),而不知疲倦。這同樣是一種追求,在南方人中較多出現(xiàn)。
安徽定遠人方士淦(1787-1849年),在知府任上被遣戍新疆,四十二歲東歸,四十八歲建立家族支祠,“以奉祭祀”。五十歲率領(lǐng)三弟校定宗祠所藏家譜,用聚珍版刷印成書,計印六十部。次年,到徽州休寧祖墳上祭,原來有個族人在其祖墓旁立墳,聽說他要回來,忙著將墳遷走。他到后,大會族人,祭宗祠,并寫出此行的《紀(jì)略》一卷??磥?,他把祭祖修譜作為晚年的人生要務(wù),并堅持不懈。
不得卸肩
大臣在位,有的年老了仍戀棧不思引退,因而隱瞞年歲。但也有另一類人,到了老年,怕出差池,也有厭倦政事的情緒,遂生歸田頤養(yǎng)的卸肩之望,因此乞請休致,然而卻不一定能如愿。
蔣攸铦(1766-1830年),歷任直隸總督、大學(xué)士、軍機大臣。道光七年(1827年)皇帝命他以大學(xué)士出督兩江,蔣氏具疏辭謝未成。次年奏稱:“臣服宮中外,有公是非而無私好惡;在己從不回護,于人何肯瞻徇”?可知圣眷已大有問題。十年(1830年)春因鹽梟案被責(zé)問,九月奉命內(nèi)召,因而對兒子說了心里話:“我年來精力日衰,難勝重寄,以受恩深,不敢請(退)”,到京可以“調(diào)攝宿疾”,或許身體能好起來。哪知行到半路,被革職,病死在山東平原縣。
林則徐(1785-1850年)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年逾花甲時從新疆戍地內(nèi)調(diào),先后任陜西巡撫、云貴總督。這中間思想頗為矛盾,身體也不好,一方面想為國出力,一方面又感到世事掣肘,所以希望卸去陜甘總督署任,返回內(nèi)地。當(dāng)?shù)拦馊昙揖訒r,“設(shè)親社,課戚中子弟”,有享受天倫生活的味道。十月初一日接到赴廣西欽差大臣的任命,次日即抱病起程,半月后行到潮州而仙逝。
大臣能否卸肩,要看皇帝的眷注程度,本人的思想狀態(tài),世事的狀況。多種因素綜合而起作用,不是其主觀愿望所能決定,這就是為官的身不由己。
(摘自《北京日報》2016.8.29)B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