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雪”的冷寶釵

王玉

王 玉

青年作家

中國《紅樓夢》學(xué)會會員

上海師范大學(xué)博士研究生

對薛寶釵的褒貶從來沒有統(tǒng)一過，她是好是壞，似乎眾說紛紜。但有一點(diǎn)可以確定，作者將“薛”的諧音“雪”作為寶釵的形象印記，可以成為我們理解這個人物的一把鑰匙。薛寶釵在第四回出場的時候有這樣的介紹：

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dāng)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自父親死后，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

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送名達(dá)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xué)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

“肌骨瑩潤”“舉止嫻雅”是薛寶釵的第一個標(biāo)簽，她是“豐年好大雪”的薛家后人，她的瑩潤就讓人想起“雪”的晶瑩剔透。想要豐收就需要大雪，寶釵在薛家這一代中，像是大雪一樣的人物。從她成長軌跡來看，她有個愛惹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哥哥，相較于“獨(dú)生子女”黛玉，她在生活中常常要表現(xiàn)出忍讓、大度、貼心。她因圣上“崇詩尚禮”到京中備選“才人贊善”，更是肩負(fù)著家族未來的“豐收”。

因?yàn)橹C音“雪”，寶釵的生活軌跡往往與“雪”相關(guān)，比如薛家來賈府投親暫住，賈府很多宅子，她隨母親偏偏住進(jìn)“當(dāng)日榮公暮年養(yǎng)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余間房屋，前廳后舍俱全”的賈府東北角上的梨香院。梨香院因梨樹得名，梨樹開白花，盛開的樣子似雪，“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就是形容雪景的。

作者還不忘繼續(xù)渲染寶釵如“雪”一樣潔白的品格，用的是一種反襯，以薛蟠的不堪反襯寶釵的好。這個院落因?yàn)槲髂辖情T經(jīng)由夾道通向王夫人的正房東邊，所以寶釵可以與黛玉、迎春等姊妹一處看書、下棋、做針黹，她的形容舉止得到了賈府上下的認(rèn)可，比很多貴族小姐更優(yōu)秀。而薛蟠因梨香院的一門通街，竟然可以放逸暢懷地鬧，與賈府的紈绔子弟日日鬼混，比過去更壞了十倍。這里有個小細(xì)節(jié)，曹雪芹是個利用空間的高手，梨香院他提到了兩個門，女孩子們舉止優(yōu)雅地在一起安然快樂，是通過內(nèi)門;男孩子的不務(wù)正業(yè)，種種不堪，是通過外門。兩個門打開了兩種生活狀態(tài)，也構(gòu)成了寶釵和薛蟠的迥乎不同。

圍繞一個“雪”字，薛寶釵的“白”被進(jìn)一步定義為“端方”且“容貌豐美”“行為豁達(dá)”“隨分從時”，有“停機(jī)德”，是“山中高士晶瑩雪”。

當(dāng)然，雪是白的，雪也是冷的。

她的“冷”有命定。她胎里帶著一股“熱毒”，需要吃海上方兒“冷香丸”，這種冷熱同源的對比寫法，給出寶釵冷的原因。有人認(rèn)為寶釵的“熱毒”是她青春的熱情，也有人理解為她內(nèi)心的復(fù)雜世故。熱情是屬于青春的，寶釵過得太不像一個少女，她的“自云守拙”更像是一種自我壓抑。這種壓抑在她的住所有所體現(xiàn)，她住在蘅蕪苑，蘅蕪苑的特點(diǎn)是“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石，四面環(huán)繞各式石塊，竟把里面所有房屋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仿佛請石頭來遮掩本性，這里面的壓抑感被作者用景物描寫營造出來。至于寶釵內(nèi)心的復(fù)雜世故，有兩個佐證，一處是第二十七回“寶釵撲蝶”剛好遇到了小紅和墜兒說關(guān)于“手帕”的體己話，涉及外男賈蕓。寶釵認(rèn)為小紅“眼空心大”“刁鉆古怪”，怕她有一天“狗急跳墻”做出對自己不利的事情，于是用了一招“金蟬脫殼”，將偷聽的事情嫁禍給了黛玉。還有一處是第三十回，寶釵因?qū)氂裾f她像是楊貴妃“體豐怯熱”而“不由得大怒”，很可能是因?yàn)閷氣O本來進(jìn)京城的目的是“參選”，她生氣自己“落選”。這時候小丫頭過來找扇子，都被她斥責(zé)“你要仔細(xì)”——可見寶釵的另一面，她也是陰冷的，猶如連日雪，風(fēng)不停，日不暖。

這種“陰冷”的復(fù)雜也體現(xiàn)在寶釵的居所上，她住的蘅蕪苑種了很多異草，牽藤引蔓，“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飄，或如金繩盤屈”，如丹砂、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寶釵住所種植的香草，不少都能在《離騷》中找到，“香草美人”本是高潔的象征，但是寶釵住處的“牽藤引蔓”有依附他人才能生存之感，或者說寶釵內(nèi)心深處有著許多“異草”，這些“異草”盤根錯節(jié)，一點(diǎn)也不單純。她規(guī)勸寶玉，想通過寶玉的仕途經(jīng)濟(jì)來完成自己的生命意義，本就是一種時代的悲劇。

除了住所的異香異氣，她服食的“冷香丸”也是“可巧”的異香異氣：

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diào)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瓷壇內(nèi)，埋在花根底下。若發(fā)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這種異香異氣中少不了四季顏色是白色的花朵，分別是牡丹、荷花、芙蓉、梅花，每一種花都符合寶釵的大氣溫婉的氣質(zhì)。饒有意味的是，秋天的代表花在人們的認(rèn)知中多為菊花，且菊花素來高潔，菊花也有香氣。但是，作者卻沒有將菊花放在冷香丸中，而是換成芙蓉。菊花在《紅樓夢》中是與黛玉聯(lián)系緊密的花，黛玉在詩社中也是以菊花詩奪魁的，而寶釵在詩社中奪魁的則是她的螃蟹詠。一則菊花是花中的隱逸者，不以菊花入藥，或許因?yàn)閷氣O并不似黛玉那般具有隱士氣息，她“出世”，常勸寶玉仕途經(jīng)濟(jì)。二則寶釵既然是以螃蟹詠奪魁的，那么根據(jù)曹雪芹以往的寫作習(xí)慣，“螃蟹”與她的內(nèi)心是有相合之處的。螃蟹橫著走，張牙舞爪，看上去很跋扈，貌似與她平日里的形象大相徑庭，但其實(shí)大雪也是霸道的，只要夠大，仿佛一夜之間，所有東西通通變白，無一幸免。兩者聯(lián)系相看，可見作者在塑造寶釵性格時候的用心。

調(diào)制“冷香丸”還需要四季的無根之水——雨、露、霜、雪，加入蜂蜜、白糖做成蜜丸，服用的時候卻用苦苦的黃柏湯送下。這種服用方法更像是甘苦參半的人生，用人生甘苦壓制胎里的“熱毒”，本就新奇，再加上寶釵儲存這藥丸的方式——埋在花根底下。藥丸用無根之水制成，再放在樹根處——仿佛有了根性，也接了人間地氣，只不過不見光，是冷的，也是暗的。

作為一個女孩，寶釵的冷還體現(xiàn)在她對裝飾的喜好上。第七回周瑞家的去送宮花，姐妹們分的就是她薛家的絹花。薛姨媽明確寶釵素來不喜歡“花兒粉兒”，所以放著浪費(fèi)不如分給大家。第四十回，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賈母等人游覽到薛寶釵的蘅蕪苑：

及進(jìn)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這種素凈給人最直觀的感覺就是“雪洞”一般，又白又冷。賈母看著太素凈，搖頭道：“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里這樣素凈，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fā)該住馬圈去了?！?/p>

“忌諱”“馬圈”兩個詞足見賈母并不喜歡過于素凈的陳設(shè)。轉(zhuǎn)念想來，賈母喜歡什么，聰明如寶釵怎會不知道？何況，她可是連寶玉房中不太重要的丫頭的個性都清楚，更別說賈府的絕對核心賈母了。那么，她明明知道，還要如此裝扮，足見她個性中的如雪的冷是鐫刻進(jìn)骨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