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的凝望：媽媽，我自己治好了抑郁癥

柳蔭

2017年4月，華中科技大學物理學院大四女生李可佳收到了來自大洋彼岸的驚喜——瑞士日內(nèi)瓦丁肇中（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AMS實驗室和歐盟Erasmus Mundus天文學項目（AstroMundus）的兩個全額資助獎學金。

四年前，因為專業(yè)不理想她幾乎自暴自棄，隨后母親又因誤診離世。失去夢想失去至親，讓她淪為重度抑郁癥患者，這樣的她是怎樣飛向了大洋彼岸？

“星星”的眼淚：從此夜空下沒有了媽媽

時間定格在2014年1月4日，華中科技大學水電學院女生寢室內(nèi)，李可佳翹課在寢室里呼呼大睡，手機突然響了，是姐姐顫抖的聲音：“媽媽去世了！”李可佳哭著奔向火車站，一路上眼淚就再也沒有停過——

1995年，李可佳出生在廣東省饒平縣一個小鎮(zhèn)上。作為家中出生的第三個女兒，她給母親帶來的又是“一聲嘆息”。母親在一連生下四個女兒之后，才終于如愿以償生下兒子，在鄉(xiāng)親們面前總算抬起頭來。

小鎮(zhèn)上的童年比較單調(diào)，小可佳最喜歡仲夏夜在院子里數(shù)星星。她還記得，小學三年級時，她在一篇《我的媽媽》的作文里寫道：媽媽是夜空，我是閃亮在媽媽懷抱里的那顆最亮的星……

母親跟鄉(xiāng)親們說得最多的就是：“女孩也要讀書，我們家四閨女將來都得是大學生……”母親靠著打零工，以及和做小包工頭的丈夫省吃儉用，把李可佳的兩個姐姐送進大學;李可佳高中三年，在全國高中生物理競賽中屢屢拿獎。高考考了640分，她查閱全國有天體物理專業(yè)的知名高校，決定報考華中科技大學。

6月底，李可佳到網(wǎng)吧查詢錄取狀態(tài)，當她看到被錄取的是華中科技大學水電學院時，頓時如雷轟頂！“難道我的天文夢就此夭折了？”李可佳感到如墜冰窖，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2013年7月中旬，大學錄取通知書準時寄到，李可佳是小鎮(zhèn)第一個考進全國知名大學的女孩！母親笑得合不攏嘴，可李可佳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無法跟文化程度不高的母親說明個中緣由。

9月1日，李可佳帶著家里湊齊的幾千元學費，獨自一人來到武漢報到，翻著毫無興趣的水電專業(yè)課本，味同嚼蠟。她打聽如何轉(zhuǎn)專業(yè)，得知不僅程序復雜，還要經(jīng)過嚴格的考試和篩選，機會渺茫。李可佳沉入人生的谷底，心灰意冷，茶飯不思，沉默不語。到后來拒絕上課，白天將自己關(guān)在宿舍不停流淚。

很快，李可佳母親終于在大女兒的電話中得知了李可佳的近況，得知她自暴自棄，憂心不已，多次打來電話安慰她。12月初的一天，母親又打來電話勸李可佳面對現(xiàn)實，李可佳聽出母親的聲音有些不對勁，得知母親感冒了。圣誕節(jié)時，李可佳發(fā)現(xiàn)母親仍是沒好，勸她趕緊去看醫(yī)生，母親回答她：“已經(jīng)看過兩家診所了，都說只是感冒，休息不好，過幾天你姐姐放假回來我就可以好好休息了?！?/p>

在縣醫(yī)院太平間里，李可佳終于看到了母親的遺體。那一刻，李可佳心如刀絞，淚如泉涌。在父親和姐姐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李可佳才知道，多年的勞累，已經(jīng)使母親患上了腦膜炎，這段時間因?qū)羁杉褜I(yè)問題的擔憂和焦慮，母親一直沒睡好，腦膜炎復發(fā)，到鎮(zhèn)上兩家診所診治，醫(yī)生都當成了普通感冒，即使病情加重也沒有引起醫(yī)生足夠的警覺。當母親病情危重送到縣醫(yī)院，被診斷出腦膜炎時，已經(jīng)錯過了治療時機，回天無力！

李可佳心中深深地自責——原來媽媽是擔憂自己而發(fā)病。也就是說，是自己間接害死了媽媽！

2014年1月7日，辦完母親葬禮，李可佳的大姐——鎮(zhèn)上第一位畢業(yè)的女大學生便跑到兩家診所討要說法：為什么在連續(xù)用藥一周沒有好轉(zhuǎn)的情況下仍堅稱病人患的只是感冒？為什么不早點建議轉(zhuǎn)大醫(yī)院？醫(yī)生堅持他們沒有誤診，無奈之下，大姐決定通過法律途徑為母親討回公道！

李可佳和大姐一起到縣城里奔走，選擇了一名對醫(yī)療事故糾紛案件頗有經(jīng)驗的律師，由他代理。

1月10日，學院的教學秘書給李可佳打電話問她是否返校參加期末考試，李可佳不能離開，她要求所有科目辦理緩考和曠考，專心為母親討公道。

可即便是擱置學業(yè)，母親的官司也沒有實質(zhì)性的進展，急火攻心，李可佳多次情緒失控。2014年春節(jié)來了，聽著鄰居家的鞭炮聲，姐弟五人相對流淚，尤其是李可佳，抱著母親的遺像，淚流不止。

她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正是因為自己專業(yè)不理想，把母親急病了，才導致母親腦膜炎發(fā)作！李可佳痛苦得無法自拔！

整個春節(jié)，她吃不下東西，也睡不著覺。寒假過完，李可佳返校，同學們幾乎認不出她了，暴瘦近20斤！之后，大量脫發(fā)、生理期陡?！钤愀獾氖?，她時常無名發(fā)火，已經(jīng)無法控制自己。

為此，班里的同學沒少向輔導員告狀，室友甚至要求她搬出寢室。輔導員帶李可佳到校醫(yī)院心理科檢查，經(jīng)過醫(yī)生的面診和儀器檢測，兩名心理專家得出了相同的診斷——李可佳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他們要求李可佳立刻入院接受治療！

患抑郁癥的華科女孩：在精神煉獄里涅槃

輔導員聯(lián)系了李可佳的父親，請家里馬上派人過來照顧。父親趕到華科醫(yī)院病床前，喊她的名字，她沒有一點反應，憔悴不堪的她自顧自地翻著一本快要翻爛的書，并不時喃喃自語：“媽，你看，這是火星，屬于類地行星……”目睹此景，剛剛經(jīng)歷喪妻之痛的父親忍不住地捶打胸口，號啕大哭……

不論父親怎么開導，李可佳就是沉默不語。學校老師也搖頭，建議他為女兒辦理休學手續(xù)。

正是這時，李可佳請的律師給李可佳父親打來電話，稱已經(jīng)在醫(yī)院調(diào)取了病歷，固定了一些證據(jù)，證據(jù)對官司很有幫助！這消息讓李可佳眼睛突然發(fā)出了亮光，她不住地追問。醫(yī)生反復研究后認為，抑郁癥患者對事物一般都表現(xiàn)為沒有興趣，而能夠刺激李可佳的便是她母親的官司！為此，在心理輔導中，醫(yī)生多次激勵李可佳應該去為母親討回公道。

大姐李可妍也趕到武漢，告訴她，母親生病的那段時間，說她最想看到你能讀自己喜歡的物理專業(yè)。母親還打算春節(jié)帶上家鄉(xiāng)特產(chǎn)來找學校領導說說情，把女兒轉(zhuǎn)到天體物理專業(yè)……

語畢，大姐說，這是母親的遺憾，既然深愛媽媽，就要去實現(xiàn)母親的愿望;否則，母親怎么能安息？要讓媽媽看到，女兒能做到，就靠自己！

這些話刺激了李可佳，她立刻爬起來找到學院教學秘書，提出轉(zhuǎn)院要求。剛好物理學院還有轉(zhuǎn)院名額，李可佳到教務處填寫了一大堆表格，周末參加了轉(zhuǎn)院幾個科目的考試，成績令人滿意。接下來就是物理學院幾位院領導的面試。領導們知道她的病情，都十分擔憂。沒想到，他們問了李可佳許多問題，李可佳一一作答。學院領導經(jīng)過慎重考慮之后，表決通過，李可佳終于來到了夢寐以求的物理學院。

當時已是大一下學期，李可佳落下了整整一學期的課程。醫(yī)生認為，抑郁癥患者不適合承受太大的心理壓力，因此，學校對她補課沒有時間上的要求，甚至提出可以讓她延長畢業(yè)年限。但，李可佳拒絕了！她想起母親，這是母親最想看到的！終于，在大二上學期，她落下的九門課程全部補回，最后平均分高達88分。

看到九門課程全部合格的成績，李可佳撲到床上失聲痛哭。

此時，母親的官司仍無結(jié)果，對方不斷找人施加壓力，父親和大姐也心力交瘁，有些認命了。但李可佳不肯。因為轉(zhuǎn)專業(yè)成功，李可佳的抑郁癥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控制，除了受到負面刺激時需要服藥，生活已經(jīng)可以自理。李可佳自己去圖書館查找醫(yī)學書籍，她發(fā)現(xiàn)，雖然腦膜炎與感冒表面診察時有相同的癥狀，但仍有許多地方并不一樣，診所應該承擔責任。

李可佳一心沉浸在母親的官司中，不愿意與家人交流，放暑假也不回家。二姐只好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李可佳高中同班男同學，現(xiàn)在也是大學校友的邵立輝（邵立輝家境貧困，暑假都是留校做家教掙學費），希望他抽空看望李可佳，做一做心理疏導工作。

李可佳與邵立輝高中關(guān)系就不錯，進了大學之后，由于李可佳遭遇諸多變故，兩人一直沒有聯(lián)系。

邵立輝臨危受命，他在網(wǎng)上搜索了治療抑郁癥的有效方法，得知陪伴也是一種治療方式，只要不上課的時候，他都去醫(yī)院陪著李可佳說話。走近李可佳的唯一方式，就是陪她做同樣的事情，邵立輝陪著她一起查資料，分析病情，陪她一起去圖書館找法律書籍進行研讀，陪著她去森林公園、喻家山，一路探討醫(yī)療官司案例……邵立輝指給她認識各種植物，看天空的白云;他還經(jīng)常帶著李可佳在森林公園散步，黃昏的森林公園，靜謐，淡淡的夕暉給遠山近水涂上了一層金黃色。邵立輝給她講名人如何走出抑郁癥的故事，李可佳漸漸安靜下來……

暑假一個多月的藥物輔以心理治療，再加上邵立輝的精心照顧和開導，李可佳的病情已經(jīng)大有好轉(zhuǎn)，醫(yī)生說，過幾天她就可以出院用藥物控制。

晚上，李可佳躺在床上，想到母親去世一年多了，如果她一直這樣下去，母親在九泉之下也無法安息。贏這場官司并不一定是母親最想要的，但如果每一個孩子都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母親一定會含笑九泉！

訣別孤獨：要做媽媽最亮的那顆星

李可佳在校圖書館和網(wǎng)上查閱了大量治療抑郁癥的例子，嘗試自我修復;一天在回寢室的路上，她無意間從廣播里聽到一個笑話。她會心一笑，覺得心里很輕松。之后，她開始有意地尋找笑話，并時常聽聽輕松活潑的音樂。心情漸漸放松起來，再后來，她開始關(guān)心起國際、社會等各方面的新聞。與此同時，她慢慢將藥物減量服用，盡量靠運動和其他方式解壓。

抑郁癥的人喜歡回憶過去，她也一樣，一想起母親，李可佳仍然萬分痛苦。白天，李可佳強迫自己每天看報紙，關(guān)注時事新聞，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最讓她難對付的是晚上的失眠，為了不打擾室友，她只好躲在被子里看手機，經(jīng)常看到凌晨一兩點鐘，想到第二天還要上課，只好強迫自己睡覺。為了防止自己瞎想，李可佳把手機開著，用耳機聽著音樂睡覺。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但睡到一半，又常常被音樂吵醒。

晚上睡不好覺，白天的精神就很差，李可佳決定把手機關(guān)掉。睡不著的時候，她索性盤腿打坐，一周過去，漸漸地，她終于有了睡意。不僅如此，她終于主動找邵立輝交流，醫(yī)生說這是重大好轉(zhuǎn)的跡象。抑郁癥病人只要打開封閉的心扉，就意味著可以回歸正常人群了！并且，李可佳主動找邵立輝說話，說明她對邵立輝的充分信任，醫(yī)生建議邵立輝可利用這個機會，對李可佳多加以疏導。

那段時間，李可佳向邵立輝談起自己的夢想。天體物理的尖端研究院大多在歐洲，她小時候從童話故事書中讀到的歐洲城堡，還有埃菲爾鐵塔也都一直吸引著她……邵立輝靈機一動：“這么喜歡歐洲，那你就考歐洲的名校呀！”

在邵立輝的鼓勵下，李可佳決定再次沖鋒，去歐洲繼續(xù)深造！她咨詢了申請出國留學成功的師兄師姐，得知歐美的名校除了看重申請人的在校成績外，英語水平也是決定其成敗的關(guān)鍵。這讓李可佳發(fā)愁了，雖然她的英語筆試成績還不錯，可對于來自農(nóng)村的孩子來說，口語始終是個弱項。

2015年9月，大三開學了。李可佳的日程表也安排得滿滿的。清晨，她在操場上跑步——除了鍛煉身體更是為了治療抑郁癥。跑步之后便回宿舍的樓梯口朗讀英語，晚上踏著月色拖著疲憊的身體返回宿舍。每天白天，她練習口語，每周四晚上，她準時來到英語角和同學交流。有時，她也會到外國語學院去“蹭”外教的口語課。邵立輝也報考了研究生，他們成了志同道合的戰(zhàn)友。

據(jù)專家介紹，為自己確定目標，為了目標而進行拼搏，是病人戰(zhàn)勝抑郁的最佳良藥，在緊張的復習中，李可佳漸漸恢復了與外人正常的溝通能力;她已經(jīng)做回原來的自己……

2017年1月，在律師的不懈努力下，兩家診所最終承認負有誤診責任，同意接受調(diào)解，在律師的斡旋下，兩家診所做出了合理的賠償。李可佳心上的一塊巨石終于搬走，她可以輕裝上陣了！

2017年2月底，李可佳收到了在北京參加面試的通知。面對考官，她沉著冷靜，以廣博的專業(yè)知識和流利的英語令考官們刮目相看！2017年4月，李可佳收到了來自大洋彼岸的驚喜——瑞士日內(nèi)瓦丁肇中（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AMS實驗室和歐盟Erasmus Mundus天文學項目（AstroMundus）的兩個全額資助。

3月27日，李可佳來到校醫(yī)院心理科復查，醫(yī)生告訴她，她的抑郁癥已經(jīng)徹底治好了！那天是個喜慶的日子，邵立輝也被學院保送北京大學讀研究生。

4月清明節(jié)，邵立輝主動提出護送她回老家掃墓，母親碑前，李可佳為母親上香時，不小心燙傷了手，邵立輝緊張地拉起她的手，吹了又吹，似無聲的表白，這一牽，再也沒有松開……

編輯/柴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