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淼
向時間的深處進發(fā)
徐成淼
一如它的名字那樣,貴陽市郊的青巖鎮(zhèn),是一個有許多青色石頭的地方。
走進青巖。從厚重的城門下走過,從高聳的牌坊下走過,目光在街旁的屋檐下停留,被那些散發(fā)出往事的氣息的木屋所吸引,一種濃濃的家國之感便油然而生。是在這樣一個僻遠的古鎮(zhèn)里,是在如此悠久的歲月中,寫下的,是這樣一些永遠說不完的故事。
路上行人稀少,兩旁的屋宇默默地立在那兒,寧靜而安詳。間或有幾間小鋪子,將幾樣傳統(tǒng)的食品陳列在門口,為靜靜的街路增添了幾分生氣。天是藍的,云是白的,石板是灰的,是一種十分典雅的色調(diào)。要是能照此畫下一幅水墨畫就好了:兩排木屋,中間一條石板路,路上走著三五行人,是蹇先艾筆下即將北上的學(xué)子,是石果小說中不期而至的兒子,是何士光筆下種包谷的老人;也許還有一個,那就是青年時候的我。
那么這就是時間了。時間原本是流動不居的,任何人也不能將它凝固,就是孔夫子,也只能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而歌德筆下的浮士德,卻忘記了宇宙的基本法則, 一不小心, 發(fā)出了 “你真美呀,停留一下”的呼喊。為此他受到了嚴厲的懲戒,時間未能“停留”,他自己卻成了魔鬼的奴隸。只有在這里,只有在這座青巖小鎮(zhèn),時間儼然被“凝固”了:凝固在古老的城樓上,凝固在巍峨的牌坊上,凝固在石板路和小木屋中。
到那些小巷去走一走吧。真不知道那些已然枯黑的苔蘚,是從哪朝哪代開始萌發(fā)的;也不知道那些蒼藤的長根,在時間的河床里扎得究竟有多深。長巷仄徑,彎彎的石路上,印下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足跡;兩旁用一片片石板砌就的垣墻,沉積著一層又一層歲月的留痕。前邊拐角處是一座門,木門半開,看見里面精致的天井里,百姓們的家居生活,像歷代一樣地循序演進。老者,孩童,女人,還有后生;站著的,坐著的,走著的,干著事的和閑著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地過,太陽下去了,月亮升了上來;人也就這樣,在不盡的輪回中一代又一代地嬗遞。
幾百年中,多少人從這里走出,又有多少人向這里走來。是那位出名的進士嗎?是那位出色的狀元嗎?書院,狀元府,知名人物的故居,世紀偉人關(guān)注過的屋宇,每一處都在向人們講述遠去了的時間,每一處都在向人們講述如煙的往事。遙想當(dāng)年,在那座百歲牌坊豎起來的時候,這兒曾有過幾多熱鬧;在那座節(jié)孝牌坊落成的時候,又有幾多女子觸景傷情。如今是輝煌也罷,傷感也罷,都已隨時間的塵埃一 一落定。當(dāng)年日復(fù)一日的生活,已沉淀為歷史,沉淀為傳說;所有的悲歡離合,都發(fā)酵為供人敘說的遙遠故事了。
小巷的盡頭是一座古廟,古廟頹圮的院墻已經(jīng)重砌,殘損的檐頂和窗欞,也正在按原樣修復(fù)。近旁的一株老樹,正將午后的陽光篩落在凌亂的庭院里,空氣中彌散著松脂和刨花的氣息。只有木工的斧鑿聲,在擾亂小巷固有的靜謐;陣風(fēng)掠過,吹起一股木屑和微塵。門窗,簾櫳,斗拱,上面雕著蟲魚花草、人物仕女,全都栩栩如生。就像把往事定格了,以便我們從容地去一一體認。置身于這樣的場景中,我會在一瞬間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記了自己所處的時間和空間。 外面的世界正紅塵萬丈,而在這兒,我卻一次次與往事遭遇。
我們就這樣走向時間的深處,走向那些在當(dāng)今顯得格外珍貴和稀罕的事物。在塵囂蜂起的今日,許多舊物都隨世事的變異消失了。只在這個小鎮(zhèn)里,時間的化石,還保存得如此清晰而完整。在這里,時間隧道是暢通的,我們可以沿著時光鋪就的石階,一步步走向歷史,走向我們的先人,走向曾經(jīng)有過的歡樂和傷痛。在這里,我們可以側(cè)過耳朵,細細傾聽他們當(dāng)年的脈搏和呼吸,細細辨認他們的足跡和指紋。而且用我們的心,更切近地去體驗他們的愛、他們的恨、他們的感嘆和憧憬。
走過古廟,剛走完那堵灰黑的院墻,眼前突然一亮,是小巷走到了盡頭。前面是新修的一條大路,有車,有人,有商號,有樓,也有冷飲車和小吃攤。一家音響鋪子里,正播放著謝霆鋒的新歌。兩個摩登女郎從我面前走過, 一陣木樨香型的香水味,在我的鼻根那兒繚繞不去?!@就是古往和今來的過渡,所謂生命,也就是過去和當(dāng)下之間的這樣一段距離。
那是一條長鏈,每一個鏈環(huán)都是一次偶然;每一個活著的生命個體,都是億萬次偶然鏈接而成的產(chǎn)物。那么我也一樣,我是世世代代祖祖輩輩的一次延續(xù),是國家和民族的一支流脈。所以我總是由衷地尊重歷史,在往事面前,我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滿心虔敬。先人留下的一切,都值得我萬分珍惜。因為沒有他們就沒有我,我血管中流的正是他們的基因。正因為此,我們需要一條時間的隧道,以便用這條紐帶,把我們與前人連接起來,把歷史和現(xiàn)實連接起來,把昨天和今天連接起來。
青巖,就是這樣的時間隧道的一處入口。
這樣的小鎮(zhèn),如今已難得一見。
(責(zé)任編輯 李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