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梁四月天

○彭文斌

綠家園

浮梁四月天

○彭文斌

彭文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 已出版《純粹風景》《驚塵疏影》《城市游泳》《沿著鐵路散步》《一個叫彭家園的村莊》《歲月之刀原來如此鋒利》《儲蓄陽光》等多部散文集。 曾獲全國第七屆、第八屆鐵路文學獎。多篇作品被轉(zhuǎn)載或入選文集。

幾場雨連綿過后，浮梁的山色更是無窮碧了，昌江水彌漫著新鮮的氣息。

我進入這座贛地邊城時，夕陽正在青山與江面間徘徊，恰似白樂天筆下“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景象。正是芳菲四月，參加“中國作家看浮梁”采風活動的一干人聚集在縣茶文化中心的大樓下，安靜地欣賞落日熔金與一河翡翠流淌。我的腦海里反反復復翻騰著《琵琶行》里的那句“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除此之外，浮梁如同煙雨鎖著的山巒，朦朦朧朧，不甚分明。

歡迎會上，縣里的領(lǐng)導介紹了“浮梁”一名的來歷和風土人情。我瞬間穿越到了“以溪水時泛，民多伐木為梁”的李唐歲月，瓷與茶，點燃了山鄉(xiāng)漫漫長夜里的燈?！缎腔稹穲?zhí)行主編范曉波說，這個地名很特別，攜帶著河流的動感和山林的氣息，書寫空間很大。希望作家們既有快手“榨果汁”，又有釀酒師慢工出美酒。

記得畢業(yè)那年，也是四月，我在南寧火車站實習，晨昏時最愛做的一件事是播放鄧麗君的《小城故事》磁帶，從不膩煩。也許，浮梁就是如此的一座小城，清麗、純粹、透明，像一種高嶺土陶瓷。我忽然惶恐起來，擔憂辜負了浮梁小城的期望。會后，與《江西工人報》副刊主編王志遠、鄱陽縣作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汪填金、小說家蔡瑛從會址徒步回賓館，一路聊文學的話題。小城浮于花香之上，街上實在是寂靜。我們好像在悠閑地品茗，茶，自然是“冠于天下，帷清帷馨”的浮梁茶，有一種出塵脫俗的氣質(zhì)。

同房間的浙江《交通旅游導報》副刊編輯謝寶光是個90后青年，江西南康人，文字寫得行云流水，其從業(yè)過程也充滿起伏。最初知道寶光，是閱讀了一篇《8090：文學贛軍的最新傳說》，文中寫道：“謝寶光、饒翠菊夫妻倆是2013年改稿會上的熟面孔。他們?nèi)匀辉谕馐樯嫳疾ǎ怯钩５纳畋晃膶W的光華照拂著，在他們看來就是幸福?！蔽覀冋劦母嗟氖乔閼褑栴}。沒有想到，寶光對為人處世的把握純澈而圓潤，即便在五平方米的蝸居里過日子，他也從來沒有放棄希望和快樂。樹影從窗口爬進來，晚風和蟲子合奏，午夜的浮梁有一種撩人的沉香之美。與寶光相遇，是浮梁給我的珍貴見面禮。

采風活動的第一站，是江村鄉(xiāng)的嚴臺古村。據(jù)說，東漢初期的隱士嚴子陵離開富春江后，一路逶迤，走進浮梁東北部的這一片山水后，再也不愿移動腳步，于是，村莊像一枚鵝嫩的新茶葉子，在嚴溪之畔伸展開來。嚴臺的成長離不開裊裊茶香。民國四年（1915年），嚴臺村江資甫的“天祥”茶號經(jīng)營的“浮紅茶”在美國舊金山舉辦的“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獲得金獎。

我穿過那座刻寫著“嚴溪鎖鑰”四字的門樓，準備深入古村尋幽探微。本土詩人煙火蝶兒一般，先一步飛進了巷弄。這位執(zhí)教鞭的80后，永遠安安靜靜的樣子，像她筆下的孔明燈，“將夢想安放 / 在浩大的夜空中/一點微光 /用以擊退大地的蒼涼”。故地重游，煙火依舊對那些以光陰作衣裳的老建筑充滿感情，不時將白墻灰瓦的身姿收藏進手機。溪水潺潺，落滿野花的芬芳，嚴臺靜得如同一滴在宣紙上洇開的墨。我和煙火一前一后默默行走。感覺自己正被明清建筑的磁場吸附，隨時凝固為一具石雕。打開手機，我記下了這樣一段文字：“喜歡嚴臺迷失我的感覺。喜歡猜想宅子里平凡的光陰。喜歡看陽光陪著野草翻上墻頭的樣子。歲月在這兒經(jīng)營成一種陳茶的味道，彌漫到味蕾最敏感的部位。”

與寶光在拐角處不期而遇。那張年輕俊朗的臉上沁滿汗珠，看情形，他已經(jīng)在巷子間逗留已久。寶光微笑著頷首，目光卻舍不得從飛檐翹壁上移開。我暗想，文字蝴蝶已經(jīng)在一顆陽光的心靈里起飛。

午后，我們一行走進了勒功鄉(xiāng)的滄溪。這是一個值得尊重的傳統(tǒng)古村落。自唐朝伊始，朱家子孫在這處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耕讀傳家、經(jīng)營瓷茶，培育了理學家朱宏、廉吏朱韶、大茶商朱佩澤，留下了處世良方《朱子家訓》。煙火的組詩《在滄溪：重讀理學經(jīng)卷》作了如是表達：“一柄紙傘，走過天涯走過雨雪 /但始終走不出你布施的骨質(zhì)與紋理?！眱?nèi)斂敦厚的滄溪，是浮梁燦爛文化的縮影。

愛美的蔡瑛跟我是江西省青年作家改稿班同學，她似乎執(zhí)著地要做這些古建筑的知音，癡迷每一條巷子里的韻味，久久流連不去。來自《景德鎮(zhèn)日報》報社的李金龍充當了“御用攝影師”的角色，以足夠的耐心抓拍蔡瑛的燦爛笑容。幽深的茶商宅院、蒼涼的朱家祠堂遺址、古木參天的后山、滿身風霜的老墻，處處留下一位青年作家的倩影。蔡瑛后來自己用一句話調(diào)侃說：以作家的名義看浮梁，以年輕的名義多拍照。我聯(lián)想起她近期發(fā)表于《鴨綠江》上的小說《風吹麥穗》，此時，蔡瑛分明就是一個極好的小說原型。也許，用不了多久，我這位秀外慧中的同學會給浮梁帶來小說一般的驚喜。

趕在黃昏拋下黑袍子之前，我們抵達梅嶺山莊。房間枕著山溪，流水歡騰。我和寶光倚靠著窗口，看植物生機勃勃地在谷地蔓延，看山的顏色由青變黛。寶光略有遺憾地道，如果把窗臺設(shè)計成小露臺，夜談、品茶，該是多么的愜意。我很有同感，不過，能如此親近大自然，心已滿足。似乎心有靈犀，曉波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則感嘆：“浮梁四月天。那些令人心醉的，都是日常視野里業(yè)已消失的。今晚，必須用瑤里水田中一千只雄蛙的合唱安眠。”

我與寶光相約，明日起早，去看梅嶺古村。或許樂極生悲，我一失手，那臺照相機骨碌碌從床頭滾到了木地板上，眨眼間，慘不忍睹，我頓時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寶光忙勸慰說：千萬別破壞了好心情，還有手機呢。其實，我悲的不是錢，難過的是無法用相機拍攝瓷源茶鄉(xiāng)、詩畫浮梁啊。餐桌上，得知消息的蔡瑛仗義地道：拿我的相機去用。一陣溫暖頃刻間包裹了我的身體。

事情很快峰回路轉(zhuǎn)，當我再次察看照相機的受損情況時，意外發(fā)現(xiàn)它竟然還能正常工作，只是要特別提防鏡頭部分發(fā)生脫落。心情徹底放晴。趁著寶光外出散步之機，我屏息斂氣，抓緊時間用手機創(chuàng)作散文《嚴臺茶香》。正用功時，王志遠來串門，他偷拍了一張照片，發(fā)到群里，留言道：“正在現(xiàn)場‘榨果汁’，香甜、可口、暖心?！?/p>

窗外溪流的雷鳴聲忽然變得愈來愈響，仿佛從天庭兜頭傾瀉。下雨了。銀河決堤一般的雨。黑夜正在演奏磅礴的《黃河大合唱》。曉波到走廊上探看了幾次，顯然，他擔憂明天的行程受阻。我寬慰他道：放心，晚上雨越猛，明天越可能是晴天。大雨擋不住作家們對浮梁的愛慕。蔡瑛在朋友圈發(fā)了一組美圖，有嚴臺的燈籠，有滄溪的牌坊，有陽春河的篁竹，有梅嶺山莊的黃昏，而留言也充滿詩意：“極簡或繁復 / 從容與跳躍 / 都是浮梁的打開方式?！?/p>

次日5時便醒來，耳際轟鳴依然，辨不清是暴雨還是溪流，惦記著看梅嶺古村的事，便打開房門，豆大的雨濺在水泥地上，像朵焰火，片刻即逝。無奈，又蜷回被窩。輾轉(zhuǎn)反側(cè)。煎熬了一個小時，無意發(fā)現(xiàn)婺源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洪忠佩在朋友圈曬出了一組觀云亭的照片，一激靈，沖出門，探手一試，果然，云收雨霽。輕輕喚了幾聲寶光，見他依舊酣然夢中，不忍心，便獨自悄悄出了梅嶺山莊。

田野張著雙臂，迎對云朵，泥土的芬芳如醇酒，瞬間醉了我。不遠處，觀云亭飛凌于澗水之上，緘默似禪。自從拍攝了電影《閃閃的紅星》后，人們喜歡稱之為“紅軍橋”。我小心翼翼地端著“殘疾”照相機，選擇角度拍攝風景照。之后，站在橋邊，靜靜凝視著這當年“饒徽古道”的組成部分，想起歲月深處的重重身影。我忽然情緒奔涌，難以自已，即興在微信朋友圈里創(chuàng)作詩歌《在梅嶺古村遇見一座橋》。不知何時，浮梁縣歷史文化研究會會長、《高嶺文化研究：景德鎮(zhèn)陶瓷文化淵源探微》一書的作者馮云龍出現(xiàn)在橋頭，盡管走遍浮梁的山山水水，他對故鄉(xiāng)還是保持著初心，像一爐不熄的窯火。瀏覽了一遍我的“打油詩”，馮云龍感慨不已，希望我能投遞給他主編的《浮梁歷史文化》雜志。他說：參加作家采風活動和學術(shù)會議風格完全不一樣，前者輕松，相互欣賞，后者嚴肅，相互爭論不休，還是當作家好。我哈哈一笑，其實我還想告訴他，真想化用陳毅稱贊桂林的一句詩表述我此刻的心情——愿作浮梁人，不愿作神仙。

曉波已將我那首詩歌的截圖發(fā)到群里，注釋道：“彭文斌早晨剛榨的果汁?！睙熁鸶f，感覺更像醇香濃郁的酒啊。群里熱鬧起來。蔡瑛稱，她“莫名覺得這古橋像一個癡漢。堅韌、執(zhí)拗、滄?！?。汪填金則獻上《瑤里一夜》：“文如榨汁詩如酒，雷似擊鼓水似歌?！彼貋砩瞄L對聯(lián)的他興致未盡，曬出新撰的數(shù)聯(lián)，一是寫馮云龍、煙火敘談情景，道是“人間煙火，天上云龍”，一是寫汪德勝、王伊同座，道是“得意風光之勝者，忘情藝術(shù)之伊人”。浮梁縣文聯(lián)主席王小勇深受鼓舞，也亮出一首《作家浮梁行》：“名家采風覓浮梁，盛世風景勿能藏。筆墨寫贊因太美，敢叫君臨嘆服還?！?/p>

臨出發(fā)前，大家被滿天空的純藍驚住了。是透明的藍。是瓷一般的藍。蔡瑛說，一夜暴雨后，這瑤里的天空像孩子哭過后的眼睛。寶光則說，這種藍是藍生出來的藍。調(diào)侃間，山重水復，大巴車進入汪湖原始森林腹地。一匹飛瀑向春天大膽吐露鮮美的情語。古驛道隱沒于蒼莽之中。汪湖仿佛一本巨大的教科書，幫助我重新認識植物。汪填金這些年潛心研究植物學，收獲頗豐。他走在隊伍的后面，一邊認真拍攝各種喬木、灌木、野花，一邊向我介紹，這是甜櫧，那是檫樹，綠的是雀舌黃楊，瘦的是馬銀花。電視連續(xù)劇《牟氏莊園》《母儀天下》的編劇王伊佇立于澗水邊，神情專注，堅持用手機拍攝天河谷的視頻，積極向朋友們推介浮梁的山水。天河谷的確是一道無與倫比的大菜。我們不約而同暫停了交流，將目光和靈魂全部交給了流水。

重游繞南古制瓷遺址，我估計自己可能黔驢技窮，寫不出新的文字。正好王志遠上前交流散文寫作的心得，我樂意奉陪到底?？墒牵斔驹谒未埜G遺址前點燃香煙時，我的思緒忽地豁然開朗，即興寫完一首詩，結(jié)尾這樣寫道：“同伴在龍窯前點燃一支香煙 /燃著了千年窯火。”更有意思的是，在瑤里古鎮(zhèn)的程氏宗祠里，我巧遇單位的兩位同事，她們是利用雙休日前來領(lǐng)略浮梁風光。三個人像孩子一般歡呼，直嚷著要合影。感覺心胸忽然被陽光打開一扇門，鮮花怒放，快馬輕裘，只有在浮梁，我才找到了如此的感覺。

東埠是此行的最后一站。作為地地道道的高嶺人，馮云龍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澎湃，他音調(diào)高亢、繪聲繪色地講述記憶中的古村軼聞，曾經(jīng)的東埠似乎復活了。高嶺土、獨輪車、瓷土船、瓷茶商一眾元素走出歷史的煙塵，在東河之上點起一盞盞漁火。馮云龍?zhí)匾庖覀內(nèi)ス糯宓纳辖诸^觀看一塊清代禁碑。清代乾隆年間，浮梁、婺源兩地船戶為爭奪瓷土運輸資源發(fā)生糾紛，最后由饒州府、浮梁縣出面，裁決，明確規(guī)定由瓷土客商選擇，“不得妄自分清界限”。眼前的東埠早已恢復平靜，幾聲棒槌，化為水語言的一部分。

作家們在浮橋邊的香樟下歇腳，靜聽東河綿綿不休的傾訴。停下來就舍不得起身了。我們即將像那些運輸高嶺土的船工走向浮梁外的世界，這一別，千山萬水，紅塵遮蔽，不知何時再能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