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情懷三十年（下）

六、退而不休

退休前的2009年國慶節(jié)，中央隆重慶祝建國六十周年，我竟然被中組部選為“優(yōu)秀回國留學人員”，在人民大會堂受到了胡溫習李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的握手接見合影，第二天上了天安門觀禮臺看大閱兵。觀禮團成員住在東方凱悅，那待遇那安保那嚴格，非親歷而不能想象。對于我個人來說，也算是政府給予了一個認可吧，而且是最高政府。

2010年我六十歲退休，寫了《夢想成真六十年》，算是我的退休抒懷。一輩子只想做事不想當官發(fā)財?shù)奈遥诵萸笆形馔獾亟o了我一個正局級，不知他們哪根筋想起了埋頭苦干的我！當時朱善璐已經(jīng)在南京當市委書記了，不斷地把我叫去干這干那，三年半我跑了22趟南京！南京書記辦公會決定請我為“特聘公務(wù)員”，擔任南京市人才領(lǐng)導小組常務(wù)副組長，朱書記任組長，組織部長和一位副市長任副組長，讓我到南京推動海歸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我分管的處長已經(jīng)來京向我請示匯報，遞送文件。車也買了，還是A6，和朱書記等另外三位北京掛職干部住在領(lǐng)導小樓。朱書記為避“挖墻腳”之嫌，讓王部長到北京禮貌地打個招呼。組織部領(lǐng)導一口回絕，說這人我們還要用呢！我和領(lǐng)導幾乎從來沒說過一句話，不知怎么就扣著我。朱善璐只好作罷。礙著朱書記的面子我不好推脫，因為當時我剛得了孫女，舍不得離開北京，這下正好。

當時趙鳳桐正管中關(guān)村，園區(qū)開年會各委辦局也都來了。他把我從家中叫到稻香湖景酒店，當著幾百人給我敬酒，說了一大堆我一輩子沒聽過的好話，然后送了我一個于鳳英專辦的高級公文包，說拿著它接著干。于是管委會還讓我繼續(xù)負責中關(guān)村的國際論壇，當秘書長，于是市委組織部讓我擔任北京專家會長，后來中關(guān)村又按市委領(lǐng)導指示，讓我擔任中關(guān)村創(chuàng)新文化會長，還必須是法人。管委會新來了干部，郭洪主任常讓他們“先熟悉工作，去找老夏談?wù)劇?，媒體采訪和外賓接待有時也推給我。

2014年歐美同學會總會換屆，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我被選為副會長。當時我連會議都沒有參加，正在為父親辦理出院手續(xù)?？倳o急催我換上西裝趕往大會堂，中央常委俞正聲接見新班子，晚上新聞聯(lián)播。這個副會長又給我?guī)砹撕芏嘈鹿ぷ餍氯蝿?wù)，不像以前的常務(wù)理事那樣清閑。陳竺是我們的會長，現(xiàn)任人大副委員長，兼管著中國紅十字會和歐美同學會兩個百年老店，儒雅博學，很有威望，是我們留學生的領(lǐng)袖。歐美同學會100周年的時候，幾千留學生在人民大會堂聽總書記講話，“越留學，越愛國”，回蕩在大會堂，激勵著海內(nèi)外的赤子之心。

最實惠的是袁方，我們十幾年前就極其熟悉友好，他當時是新組建的北京海外學人中心主任，負責北京市最高的海歸服務(wù)平臺。袁方早就瞄著我，見我退休了，一輛大車把我的東西和人從管委會一起拉過去，辦公室是最好的，又交給我一把新車的鑰匙！接著就召集全體開歡迎會，受寵若驚。

于是我就在袁方那里安營扎寨，給他們當首席顧問，至今七年了。袁主任對我非常尊重，說我是他們的一面大旗。學人中心是北京市的事業(yè)單位，幾十個人天天忙于海歸工作，方方面面頭緒很多，這個單位風氣很正，王禹趙峰盧長江都是難得的兢兢業(yè)業(yè)的好干部。這些年北京市的工作重擔不同尋常，人才是個長線投資，競爭激烈，開展起來很需要人性化的熱情和韌勁。

中關(guān)村不斷給我派活，有的還是大塊頭的，要領(lǐng)著團隊工作幾個月做課題或是訪談，李濤給我做助手很是得力。這些年各省市人才工作也都有大力度大動作，我就經(jīng)常應(yīng)邀參加活動，還常常講課，這些使我退而不休，保持著和社會前沿的密切接觸，思想不至于老化僵化。我講課的題目主要有三：《科技創(chuàng)新和政府作用》、《中關(guān)村的人才戰(zhàn)略與實施》、《外事工作與國際合作》。外國人來中關(guān)村，我就講《夢開始的地方》，告訴他們改革開放是如何讓中國人富裕起來的。聽課的人少則幾十多則幾百，課上課下十分熱烈。出差多了，國航積分竟然給了金卡，享受公務(wù)艙休息室優(yōu)先登機什么的，沒什么不好。

七、我與媒體那些事

三十年來與媒體打交道數(shù)不清了，揀幾件說說吧。

1989年美國國會一風吹的給所有的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發(fā)放了綠卡，美國之音就此采訪中國大使館，領(lǐng)導就硬派了我接待。那個美國人能講漢語自稱中國通，問我這么多都拿了綠卡，怎么看“人才外流”？我們的談話火藥味十足，氣得我拍著桌子跟他吵。我說你根本不是中國通，我問你，你知道什么是四郎探母嗎？你知道岳母刺字精忠報國陸文龍認祖歸宗嗎？你把我的話錄下來告訴全世界，鄧小平派出中國最好的學生到美國，這叫人才培養(yǎng)，這些人留在美國大學公司，這叫人才儲備，將來他們本事大了，往來于大洋兩岸，這叫做人才交流。什么“人才外流”？你不要幸災(zāi)樂禍！用不了多久他們就不再留戀你們的漢堡可樂，要回家吃酸菜火鍋！那段采訪不知道播了沒有。

韓國的KBS電視臺為了報道中關(guān)村，在園區(qū)跟蹤了我兩個月，又在園區(qū)各處跑，回去制作了一個三集電視片。我到韓國大德開三天國際科技園年會，晚上回到房間，打開電視就看他們播中關(guān)村，管委會、創(chuàng)業(yè)園、王小蘭、梅萌，凈是我熟悉的人和事，讓我誤以為是在北京。

2008年中央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書記處批準搞了幾個宣傳片，不知為什么他們就來拍我。辦公室里長槍短炮一大堆設(shè)備，家具搬得不能走路，十二個人忙活，導演要求嚴，一遍一遍的折騰。后來又到我家，就像遭了劫一樣的亂。一分鐘的片花，在新聞頻道連續(xù)播了一個月，每天好多遍，讓很多與我失去聯(lián)系的人都看到了找我。最高興的是我的年邁父母，在東北老家天天守著電視看大兒子。北京臺看到中央臺播夏穎奇，市委宣傳部趕快讓大牌主播董麗萍帶著一隊人馬找我，也是辦公室也是家，但是他們播的時間長，在晚間新聞。董麗萍現(xiàn)在中央臺國際頻道挑大梁，我們偶有聯(lián)系。

中央臺的《對話》我也去過幾次，第一次是為了《胡暉現(xiàn)象》，后來也是中關(guān)村題材，由此與王牌編導劉星熟絡(luò)。她專選熱點，出場的也都是全國盡人皆知的風云人物。每次有作品她都專門通知我收看，我們邊看邊用手機評論，我也不客氣，有話就直說。

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推出了大型節(jié)目對全世界廣播，叫做《環(huán)球名人坊—海歸推動中國》。主持人陽燕認真研究了我，寫了詳細的腳本，反復修改。那是一次十分成功的訪談，從內(nèi)容到音樂，都很完美，大約兩個小時，足夠長了。播出時陳明明兩口子在開車，他工作習慣聽國際臺，打電話告訴我。

人民日報有個《人民網(wǎng)》，我估計去看的人不多。最有名的王牌是《強國論壇》，胡錦濤去了與網(wǎng)民交流，名聲大振。編導李丹找到我專談“千人計劃”，到現(xiàn)在網(wǎng)上還有很多報道?，F(xiàn)場制作我的照片算是紀念品，在我的辦公室擺著。

接待卡斯特羅，因為是公開訪問，來了世界上各大媒體。第二天我去硅谷，聯(lián)絡(luò)處主任談鋒在機場對我說，美國各大電視臺都報道了，你的光輝形象我們都看到了！前些天卡斯特羅去世，我去古巴使館吊唁，送去了三張他在中關(guān)村的照片，還在使館談了許久。

香港《文匯報》社長，坐在我的辦公室與我漫談中關(guān)村，我倆喝茶抽煙，我把老舊過時的手機、醬菜瓶子茶杯和紅塔山煙放在他面前神聊。他忍不住笑著揶揄我說，看你這幾件家什！要不是你說那些話，我一定以為你是個農(nóng)民工。后來我寫了《我就是個農(nóng)民》，他則寫了長篇文章歌頌中關(guān)村。

美聯(lián)社的一個記者與我聊中關(guān)村，對比中關(guān)村和硅谷。興頭上他突然挖了個坑：“告訴我，你們什么東西是我們美國沒有的？”我當即告訴他說：“歷史！還有孔子、筷子和熊貓?！彼懔艘幌拢筒辉賰?yōu)越，其實我是有點穿越了。

接待媒體其實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因為他們要博眼球找爭議，雞蛋里挑骨頭。尤其外國媒體，斷章取義歪曲事實，就夠你喝一壺了。所以很多官員都躲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我顧不了那些，總是手舞足蹈眉飛色舞地歌頌中關(guān)村和我們的創(chuàng)業(yè)者，顯寶似的如數(shù)家珍。痛快啊，何其痛快！

前兩年想寫兩篇文章，叫做《我與媒體那些事》和《我與外賓那些事》。把張泉靈白巖松朱軍黃一鶴，還有美日韓、英法德、港澳臺、東南亞、南美洲的事寫下來。絮絮叨叨寫了幾段已經(jīng)很長，想到?jīng)]人會看的，就把半成品扔在了那里。

我寫母親的文章給了張維迎，他把他的《我的母親》給我看，十分感人。《中國合伙人》上映，我專門去看，回來給俞敏洪徐小平寫了郵件，俞敏洪說“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影評”。張維迎很有血性，俞敏洪很有思想，徐小平的率性和熱情洋溢最為灑脫，都是好男人。衛(wèi)漢青堅守了十幾年的雜志《中關(guān)村》，我說他是中關(guān)村發(fā)展史的“不可替代的場記”。儒雅的史學家紅學家卜鍵先生十分博學，著作豐厚，是我最尊敬的學者，他送我的兩版《紅樓夢》珍藏本我供在書架上，寫了《說說我讀紅樓夢》，班門弄斧地回他。哈佛博士俞孔堅是美國院士，他是我認為最優(yōu)秀的海歸大家，是屬于未來的人物。請林毅夫參加“中關(guān)村論壇”很是費了一番周折，他一出場就受到大量媒體追逐。田長霖的學生鄧中翰極其優(yōu)秀，國家科技一等獎，納斯達克上市，年輕的工程院院士。周云帆年輕有為，非常陽光，人品極好，從硅谷回來又到納斯達克上市，經(jīng)商從政都很成功。清華的梅萌活的瀟灑又極有成績，他的人生可圈可點。潘守文對園區(qū)的建設(shè)功不可沒，退休了我稱他是老英雄。還有兩個人是奇葩，張及時通古博今邏輯強大極有見地，從豆腐坊干到外企高管。江荷丁行為飄逸舉止超凡不走尋常路，又是第一大好人，他的故事足以搬上銀幕。掛一漏萬，不一而足。

八、人生沒有彩排

所有這一切，都沒有離開國家和民族，我就希望中國好，我就希望中國人民好。雖然當年我沒有選擇進中南海，但我沒有一天不在體制內(nèi)?！度嗣袢請螅êＭ獍妫凡稍L我時曾經(jīng)尖銳地問我為什么死抱著理想主義不放，而不能現(xiàn)實主義地留在國外或是去外企掙大錢。我告訴羅記者，我知道我就這點時間，只有在體制內(nèi)才能發(fā)揮作用，才能不斷追求更大的人生目標，追求人生價值的最大化。

其實過去的三十年，外面的誘惑還是很多的。

我在財政部時，曾應(yīng)邀去長春一汽參加三十五周年慶典，同行的有幾十個中央部委的領(lǐng)導，我一個小處長跟著隊伍參觀。別的領(lǐng)導是看熱鬧，但是我這個內(nèi)燃機專業(yè)的博士則興奮不已，問題不斷。陪我的志愿者自然說不清，就一級級地上報，后來一汽研究所的所長陪著我。他又把我的情況反映給一汽集團正部級的總經(jīng)理耿昭杰，耿總帶人到我的房間與我談，說一汽正在美國把大眾高爾夫總裝廠從辛辛那提搬回來，九百個集裝箱，你來給咱們干這個怎么樣，你當一汽副總兼任高爾夫廠長如何，又帶我去現(xiàn)場看那陸續(xù)運回的大片集裝箱，擺放在臨時征地的麥田里。當時我正在興致勃勃地忙世行貸款，滿腦子美元和SDR，就婉言謝絕了?；鼐┖笠黄目偣し蠲鼇砹宋壹液脦状?，日子長了也就作罷。廠長沒當，一輩子也沒開上高爾夫，只有POLO了。

在烏魯木齊開會，早上六點接到底特律輾轉(zhuǎn)打來的國際長途。當?shù)仄嚱缫粋€很有影響的人說，通用汽車和上海合資要在中國生產(chǎn)別克車，就是現(xiàn)在的凱越、君越、GL8之類。美國人希望物色一個代表美方的總經(jīng)理，你是這方面的博士，問我愿意考慮嗎？睡夢中本能地謝絕了，同屋的下屬紀彬聽明白了，說有那好事怎么不干？我說從打我從國外回來就發(fā)過毒誓，下決心不為外國人打工，我不能接受外國老板，給他們匯報工作，看他們的臉色，多少錢也不干。

離開財政部的擔保公司去中關(guān)村時，公司領(lǐng)導蔣樂民和劉新來給我開歡送會，說到輕松處，我的副手郝雙耀突然當著一大群人發(fā)問，說你想沒想過在這你年薪十萬，去中關(guān)村可是不到兩萬??？問得突然，大家都看著我。我說的確是差了八萬，也就是一萬美元吧，但是我要是在國外呢，身價該不低十萬美元，所以這一萬美元可以忽略不計。大家聽傻博士說的傻道理，說你怎么這樣算賬，還是鼓了掌。

金融大熱時，香港的某大佬請我去香格里拉總統(tǒng)套房，說他在中國大陸的基金會想請一位首席代表，問我愿意不愿意，待遇可以給到最高。也是出于本能，我不能離開體制，謝絕走人。

中關(guān)村接待卡塔爾財長，就是電視上為中國加入世貿(mào)蒙著頭布敲錘的那位。他是王子作為特使來中國不知干什么，完后來看中關(guān)村，與我談了好半天。送他上汽車時他把我拉到一邊，說中東產(chǎn)油國要在北京新建一個機構(gòu)，你來給我們做首席代表吧，虧待不了你。也是事發(fā)突然，也是本能地謝絕，我笑著說，你是特使，別挖墻角了吧，再說我干不了你們那活。

還有一些，上市公司啊，外企獵頭什么的。

有一個例外，就是2001年北京申奧成功回來，劉琪在市委開通氣會，我身邊坐著趙忠祥，不知道為什么他在那。劉琪說申奧成功了，下一步就是辦奧運，組辦奧組委，特別需要國際化人才，大家推薦，自薦也歡迎！那氣氛真是歡騰雀躍，我差點走上前去報名。為什么沒呢？理由也許只有一個，我領(lǐng)命在中關(guān)村負責海歸創(chuàng)業(yè)，工作剛剛開始，正在發(fā)力。

關(guān)于人生選擇，每個人的機會都很多。我認為自己總應(yīng)該有原則有方向。“人生沒有彩排”，沒有重試的機會，所以外國人常說“you never know”。但是追求是明確的，因為理想和信仰像燈塔一樣在前面照耀著，人生的方向就不會迷失。每個人的情況不同，追求也不同。我鼓勵青年人出國，或者定居國外，我也鼓勵海歸為外企或私企工作，只要他們愿意，憑本事過上好日子，為什么不呢？

但是我不愿意。不是說“你經(jīng)歷了什么，你就是什么”嗎？我的土插隊和洋插隊的經(jīng)歷使我不愿意，我的使館經(jīng)歷和中關(guān)村經(jīng)歷使我不愿意。“盜泉之水，嗟來之食”為中國歷代士大夫所不齒，“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边@就叫做人各有志吧。沒什么高尚的，我只是為了讓自己在老去之年心安理得罷了。所以顏梅王士琦為我組織退休歡送會時，我說了八個字“執(zhí)著務(wù)實，心無旁騖”，心滿意足了。

九、家庭生活

我家六口人，老父親91歲，我和妻子，兒子兒媳，還有上二年級的孫女，四代同堂。父親每天看電視看報紙，與我說說時事，講講往事。照顧老父親我已經(jīng)很有經(jīng)驗，他是我人生最后的責任。我十八歲下鄉(xiāng)插隊越走越遠，這幾年才能廝守在一起，感受親情，一寸光陰一寸金。小孫女是我的最愛，專為她我寫了幾十篇長短文字和歌曲，主要有《感謝孩子》、《爺爺?shù)墓?jié)日》。準備給她精心出個小本子，用紅布包好，將來她出嫁，婚禮回來放在新房桌子上，那時候爺爺在哪都不重要了。

生死朋友和紅顏知己，不可多得。我從心底里聲情并茂地為他們也寫了很多，自認為都是絕美的文字，記錄著我的生命。海內(nèi)存知己，與遙遠的人心靈相通，也是一種幸福。給老婆孩子也寫了不少，有表忠心的，有閨房樂趣的，如《我妻五十》，《給老婆買POLO車》等，有些人看了很贊許，女讀者還有些羨慕嫉妒恨?！度松鷰缀涡陆狻?、《再訪洛基山》、《維也納的華爾茲》、《我在瑞士一次晚餐》等文章則記錄著我的精神情趣，偶爾翻看濃濃似酒。

退休了，很幸運在房價大漲之前住進了100多平的大房子，只是從三環(huán)內(nèi)搬到了五環(huán)外。北京市一戶可以買兩套房，我買第二套房的愿望多年，只是越來越渺茫，正所謂“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為此我寫了《房子的神話》感嘆從房價看變化。

有一套房子住就知足了，小錢還是有的。但凡有機會，我總要做點什么，希望能報答和回饋我所有的人。

捐款是最直接的做好事。單位的人家中出事，我在月薪200的時候，主動拿出半年多的工資去幫助。在財政部忙到年三十下午三點，想到處里弟兄們沒有獎金沒有年貨空手回家，我就用自己的美元換出人民幣，給每人發(fā)“第十三個月工資”。管委會的保潔收入低，家庭負擔重，每到年節(jié)，我一定給她們發(fā)紅包，數(shù)量還不算少。路遇要錢的，盡管可能有假，我也總是給上二三百，不止一次。汶川地震干部捐500，我另外捐了一萬，后來特殊黨費又捐了三千。中關(guān)村創(chuàng)業(yè)者李政猝死在辦公室，我和鄭云給他辦隆重的追思會，大家捐助孤兒寡母4.35萬元，包括我的一萬。前些年有希望工程，我用兒子的名義，連續(xù)資助了五個孩子，一年一個，家中匯款單資助證一大堆。我農(nóng)村的叔伯哥哥，沈陽的伯父，20多年寄錢，從未間斷。力所能及地幫助別人，自己窮不了。這些可見于我的文章《窮困猛于虎》、《雨中溫總理》、《人之幼》、《性本善》、《又是一月八日》、《燕趙悲歌送李政》等。

我和國外導師相處六年多，他其實沒有教我什么技術(shù)，每有難題問他，他總是笑著說你在研究這個問題，你是專家，我還想問你呢。這樣的導師中國沒有。他真正教給我的是如何做個紳士，如何享受人生，如何對待女士，如何品嘗洋酒，都是西方那一套。我畢竟是中國土包子，學懂了做不到，偶爾裝裝還可以。前些年我請導師夫婦來中國，從渥太華經(jīng)由東京、大阪、上海，再到北京，全程14天，一路高大上，在北京就請加拿大博士何忠義為他開專車。最后一晚我在清華科技園陽光廳為導師夫婦舉辦謝師會，請來了一群留學生和園區(qū)朋友，大家都帶著配偶還有孩子，一律盛裝出席。自助餐香檳酒，說起往事，有淚有笑，情景感人。還有鼓樂隊和薩克斯，電視臺漂亮女主播王寧出場客串，紳士淑女舞姿翩翩。這讓從來沒有來過中國的導師很是自豪了一番，感慨地說“Every body is rich！”后悔當初給了我那么多的助研助教。電視臺把那晚的錄像制作成紀錄片，專業(yè)水準，導師回去到處顯擺。王寧現(xiàn)在是中央新聞頻道臺柱子，越來越好。

幾十年里不忘出身之地，尤其我在北大荒插隊的那四年。那一場全國性的上山下鄉(xiāng)影響極大，一千多萬知青悲情壯烈。2008年在我下鄉(xiāng)40周年那一天，顏梅李利明陪我去了天安門廣場，當晚寫下了散文詩《給毛主席三鞠躬》，用以紀念。后來我又含淚寫了長文《一杯苦茶》，講述我在北大荒的生活和與農(nóng)民四叔四嬸的故事。這篇文章幾經(jīng)轉(zhuǎn)載，在海外華文報刊上也有刊登，又被專業(yè)播音員配樂廣播。前幾年我專程回北大荒祭奠，給兩家老人認真修了新墳，給他們的后人留了錢，還努力幫助他們的孫子們在社會上拼搏。那一年我已經(jīng)退休了，算了算，包括病故的同學趙福堂，先后捐出了七萬五，相當于全年的退休金。

往外拿錢多了，老婆管不了，回老家與大姐說怎么辦。抱怨說自己省吃儉用，買處理蔬菜，穿補丁衣服，他倒是成千上萬地給人。正巧大姐信佛的女兒在場，就說我姨夫是在積德，兒孫后代必有好報，你不能管啊。從此家中沒有怨言。

其實很自私地說，我是很幸運的。除了那些留學和工作機會之外，當初我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就毅然回來，算是典型的“無條件回國”。當時沒想到這個本能的決定對我的家族至關(guān)重要?；貒蟮娜?，我得以有機會能常在父母身邊。偏偏兩位老人每人都得過兩次大病，大面積心梗，急性腦炎，膽囊炎并發(fā)癥。我是這個家的長子，一家人的主心骨，沒有失誤。我?guī)ьI(lǐng)全家拼全力去搶救。我找人找醫(yī)院，我拿主意簽字手術(shù)，我與大夫商量搶救方案。父母病危在ICU就知道人有用了，沒有那些拼命，父母早就不在了。母親活到86歲，在家中無疾而終，全家人都守在身邊。父親91歲了，現(xiàn)在每天與我在一起。祖訓有“百善孝為先”，中國人那個不孝順呢？問題是如果我選擇定居國外，得到病危消息又能做什么？電匯一萬美元？由于我的回國，我能讓自己的親爹親媽多活二三十年，什么能換？洋房汽車能換？還是美元綠卡能換？毫不猶豫的說，給個總統(tǒng)也不能換！

中關(guān)村“總裁讀書會”在母親節(jié)那天讓我主講，我把寫過的關(guān)于父母的文章做成PPT與大家分享，很有共鳴，人同此心。那些文章主要有《父母在》、《回家過年》、《老屋兩小時》、《寒夜里守護著病重的母親》、《又見清明》和《大海的浪花》等。人生在世，總有社會責任和家庭責任，要不我們?yōu)槭裁椿钪?？尤其是男人?/p>

蘇東坡詞中有一句“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十分觸動我的心弦。東北的故鄉(xiāng)是回不去了，鄉(xiāng)愁也難尋。加拿大美國也住了十年，恩怨難清。“夜深人靜的時候，是想家的時候?！比嗽趪?，每每為這旋律熱淚盈眶。只有在回國后，再沒有“想家的時候”。如今，北京中關(guān)村就是我的家，睡在自己的床上，守著父母聊天，領(lǐng)著小孫女玩耍，和老婆拌拌嘴。天倫之樂，千金難買。如果當年定居國外，斷沒有這樣的踏實和安心。于是請人寫了“此心安處”四個大字掛在臥室床頭，一覺睡到天亮。

孫女該上小學了，她自己要求爺爺“你得給我寫個歌兒了?！庇谑菍懥恕断姆采蠈W啦》，爺孫倆放學路上在中關(guān)村信息路大手拉小手，旁若無人，放聲歌唱：“花兒香香，草兒長長，秋風爽爽，九月朗朗。夏凡六歲小姑娘，高高興興上學堂。 校園好大，教室好亮，老師登臺，把話講講。語文算數(shù)方塊字，音樂體育好盼望。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背著書包，把歌唱唱。上好人生第一課，奔向知識大海洋！”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十、結(jié)束語：什么也不羨慕

深夜里我仰望星空，想起1992年與世界銀行談判時有一位叫崔成珠的美籍韓國人，我倆是各自的團長。簽約之后大家都走了，我們就到酒吧不加節(jié)制地威士忌，醉薰薰地。談到家國，他突然干了一大口，拉著我的手流下淚來。他說在美國二十多年了，這期間韓國發(fā)展富裕了，想回去也沒有位置了，坐在你對面和你談判時我心里就在想，你那么認真努力地為國家工作，我真羨慕你呀！我讀了書卻沒有機會報效祖國，我也是男人?。?/p>

同為留學博士，他留在美國年薪二十萬美元，相當于160萬人民幣，我回國服務(wù)年薪四千人民幣?，F(xiàn)如今富人反倒羨慕起窮人來了，看來還有比金錢更珍貴的東西在我們的生命里，他的話讓我感覺到宗教洗禮般的神圣。

又想起1989年在使館時開過一個留學生座談會，那是一個情緒激昂的特殊時期。席間一位博士問我說，我是公派留學，花過國家的錢，但是我喜歡美國，我想留下來，我把錢還回去行不行？我說，可以，你不還錢也可以！但是我在北大荒插隊時，有一個大家子，十幾口人老弱病殘，十分貧窮。老父親拿出了家里所有的零錢，老母親煮了家里所有的雞蛋，給大兒子帶上讓他出去學木匠。大兒子學成了回來說，我想入贅到有錢人家做女婿，我把家里給我的加倍還回來行不行？這個問題你想好了回答我，無論怎樣回答，我都給你辦手續(xù)。當時的對話場面十分震撼，我的嘴唇在抖，眼里含著淚，幾十個留美學子一片寂靜。

說到底，這是一個責任、義務(wù)和良心的問題，任何兒子都回避不了，無法自欺。而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從來不乏孝子賢孫，榜樣成千上萬，要不然我們怎能繁衍生息！

追隨理想，追隨信仰，我與共和國一路走來，坦然又充實。目力所及，身邊充斥著高官厚祿、億萬富翁、名車豪宅、金錢美女。這些東西絕非糞土，對世人來說窮其一生求之不得，我卻從不正眼去瞧，打心里什么也不羨慕！不與富交我不貧，不與貴交我不賤。不追求的東西，要它做什么，焉知不是禍害？我寧愿還是本色的我，一個鄉(xiāng)下土孩子，在困境中尋求報效，在滿足中不改初衷。

博士學位三十年了，家國情懷，磕磕絆絆，我報答了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嗎？我做到了一個大兒子該做的忠誠與孝順嗎？如果是，也不是一切，大兒子永遠做不到一切。

（完）

（作者系歐美同學會副會長、北京專家聯(lián)誼會理事長、中關(guān)村管委會原副主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