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一)楊 一
楊清已經(jīng)完全變了一個人。
她日日在控制室中,為金馴化流亡生物,整頓軍隊,再從地球的克隆人和變種人中招兵買馬,從而實現(xiàn)殖民地球的計劃。
金鬼魅的聲音總是在控制室中響起,但沒人見過實體的她。她和楊清常常整夜整夜地開會,商討如何快速引爆一個中心城市。
多數(shù)時候,她們的談話是全封閉的,就連杰森也不能旁聽。自從楊清被喚醒后,杰森就不再被金重視。他開始擔(dān)心自己的命運,畢竟當(dāng)本屬于你的活被別人完成得更好時,你離下崗也不遠(yuǎn)了。
“人類毀了地球,我們要做的就是掃清害蟲,讓世界更美好。”楊清徹底被金洗腦,對自己做的事深信不疑。
“繁華和犯罪,是硬幣的兩面。你要了一面,就會有另外一面。所以才要用道德和法律來約束不好的一面,努力讓世界變得公平?!蔽以噲D規(guī)勸她,讓她明白這世界并沒她想象得那么糟糕。
“楊一,我不想再被定義成‘反面,只有當(dāng)我和我的種族成為權(quán)力的掌控者,這個世界對我們才有公平可言?!?/p>
“楊清,你的回憶并不只是黑暗的,想想那些溫暖美好的事!想想我們一起去鄉(xiāng)下,在海岸邊一起放風(fēng)箏,你說你非常快樂,你是我的家人……”
“因為你對我的憐憫,所以我要對你感激涕零?”她打斷了我的話,語氣咄咄逼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不該和金站在一邊。你是人類,地球是你的家。想想威爾遜長官,他給了你新的工作,給了你漫游星海的機會,讓你成為第一個克隆人身份的星際旅人……”
“威爾遜?”她挑了挑眉頭。
“楊清,區(qū)別看待克隆人和變種人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請相信人類,相信人類的誠意?!蔽医吡φf服她。
“就像相信威爾遜嗎?”她的眼睛飛快地眨了兩下,因為被切除了部分感官神經(jīng),楊清是哭不出來的,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表達激動的情緒。
她閉上眼,停頓了兩秒鐘,睜開后,悲傷就從她的面部消失了。楊清按下控制臺的紅色按鈕,發(fā)布命令:“‘殖民地球計劃第一步啟動,A370部隊聽命,一天之內(nèi)拿下A市,不擇手段!”
“楊清!”我不敢置信。
“至于你——”她打開控制室右邊的禁閉室,命令兩個機器人將我扔進去。我在黑暗中呼喊她,卻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
威爾遜長官到底做了什么,讓楊清如此仇恨?
A市邊緣的村莊是我的家鄉(xiāng),爺爺還住在那里,她連這些都不顧了嗎?
我捶著禁閉室的鐵門,從未覺得自己如此無用。
(二)杰 森
人類想要打贏這場戰(zhàn)役,可沒那么容易。金是他們看不見的勁敵,她在遙遠(yuǎn)的大后方,通過楊清來展開她的殖民計劃。
楊清派出的A370部隊,是一種人類肉眼看不見的流亡生物,學(xué)名干巴斯人,我馴養(yǎng)他們的時候可費了不少力氣。干巴斯人的星球由于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和資源短缺,地表只剩下荒漠和涌動的巖漿,大型生物無法生存。所以他們建立了許多微小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小到用顯微鏡才能看清他們的活動。
這些微生物一樣的家伙,能輕易摧毀人類的計算機芯片。人類總是自詡“萬物之靈”,其實不過是會看智能電子屏的猩猩。沒有這些人工智能,人類一秒內(nèi)就會被打回原形。
楊清的第一步,就是利用干巴斯人讓A市的通訊系統(tǒng)全部癱瘓。人類很快發(fā)現(xiàn)是這些微生物在搗鬼,卻對他們無可奈何。這已經(jīng)不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敗給微生物了,我想他們已經(jīng)積累了足夠多的失敗經(jīng)驗。
干巴斯星球的文明以節(jié)約資源為最高準(zhǔn)則,在他們的國度,浪費資源是要入刑的。當(dāng)他們看到地球人如此浪費資源,內(nèi)心的憤怒讓他們戰(zhàn)斗得更兇猛,有些干巴斯人甚至侵入了人類的細(xì)胞:居民樓中,某個將整塊牛排倒入垃圾桶的人忽然停止呼吸,隨即身亡;一個忘關(guān)水龍頭的男人還沒走出房門,就停止了心跳……這些都是干巴斯人恨意的表現(xiàn)。要知道,哪怕是一小塊牛排,都夠他們星球的人享用一整天,那忘關(guān)的自來水對他們來說,更是從未見過的巨大瀑布。
當(dāng)干巴斯人的A370部隊全面占領(lǐng)計算機系統(tǒng)后,就是巨大的瑞克人出場了。瑞克人身體中有無數(shù)自愈因子,任何炮火攻擊對他們都是無效的。瑞克人本身是愛好和平的種族,他們知道自己的身高對星球上的其他物種來說,是一種可怕的存在;他們深知自己一個細(xì)微的舉動,都可能對星球的生態(tài)造成毀滅性傷害,于是他們總是滿懷歉意地生活著,輕手輕腳成了他們的行為準(zhǔn)則。
抬腳可以跨越一條大江的瑞克人,在跨越江面以后,總會自覺彎下身,緩慢抬著腿,按著路面的標(biāo)志前行,生怕驚擾了地上的生靈。
可在金的示意下,楊清給瑞克人注射了一種化學(xué)藥劑,讓瑞克人時刻處于抽搐狀態(tài)而不能自控。當(dāng)他們走進A市,大樓就像兒童玩具一樣,被瑞克人掀倒。
金對楊清的行動非常滿意,這對我來說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知道那些不被金重用的族人的命運,我不想被分配到偏遠(yuǎn)的星系,孤獨地統(tǒng)計著流亡生物的數(shù)據(jù),獨自一人做著“動物飼養(yǎng)員”的工作。
沒錯,來到地球之后,透過窗戶,看著那些生長在土地中的花草,看著湖面上流動的金色波紋,還有街上熙攘的人群,我這個外星人,第一次有了孤獨的感覺。
不知道是不是楊一給我喝的紅茶、聽的爵士音樂在我身體中產(chǎn)生了反應(yīng),來到地球后,我總是莫名恍惚,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的腦海里不斷閃回一些片段:海風(fēng)、小鎮(zhèn)、滿天的風(fēng)箏……
到底是什么東西在吸引我?
如果我的身體只是一個容器,如果我也擁有靈魂,那么我的靈魂與這個星球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
也許答案的鑰匙就在身邊——于是,我打開禁閉室的大門,徑直走進去,推了推蜷縮在角落里的楊一:“你不是說地球上有更好喝的紅茶嗎?帶我去。不好喝,你就死定了。”
(三)楊 清
人們總是用特修斯的悖論來比喻人機關(guān)系,或者人與克隆人的關(guān)系——
一艘在海上航行數(shù)百年的船,每一塊腐爛的甲板都用新木板替換修復(fù),直到最后一塊甲板被替換掉,這艘船還是之前的那艘船嗎?如果是,它已經(jīng)沒有一塊舊木板了;如果不是,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第一次修復(fù)還是最后一次修復(fù)?
如果我們的身體變成一個承載靈魂的容器,除了大腦之外,所有的零部件都能被更新?lián)Q代,那么人和機器的界限又在哪里?如果靈魂真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像我這樣的克隆人的靈魂,也會得到相對體面的尊重嗎?
威爾遜長官曾給過我肯定的回答。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他那金碧輝煌的辦公室。
“進來吧,孩子?!彼痤^,扶了扶圓眼鏡。那時的他皮膚黝黑,眉頭習(xí)慣性地緊鎖,身上有一股嗆人的煙草味。
“請坐,就當(dāng)這里是你的家一樣?!彼α诵?,試圖化解我的膽怯。
我的脊背卻挺得更直了。我一直住在狹窄骯臟的地下軍營,被培養(yǎng)成只知戰(zhàn)斗的武器。從出生到現(xiàn)在,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從未有過自己的家。
他察覺出我的不安。
“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可以和你的弟弟一起工作,他一直很想見你……”威爾遜點燃了一根雪茄,向空中吐氣。
“弟弟?”我的手顫抖了一下,腦海中劃過一個男孩的剪影。
“他叫楊一。聽說,自從移植了你本體的部分器官后,你也擁有了本體的部分記憶,是嗎?”
我用沉默來回答他的問題。
“你很快就會擁有一個家。楊一在門外等你,我會給你一個假期,這段時間我們也要整修你的飛船。等你回來,我們就實施星海計劃?!?/p>
“我的飛船?”
“是的,孩子,你是人類的一員?!蓖栠d倒了兩杯香檳,遞給我一杯,和我碰杯。
“為了全人類的榮耀?!彼f,然后一飲而盡,黝黑的臉露出雪白的牙齒。
這一次,當(dāng)我?guī)е趁裼媱澔氐降厍?,再見威爾遜時,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在我遠(yuǎn)航之際,他選擇了冬眠,蘇醒之后,他甚至年輕了許多。
再見到我,他似乎沒有感到詫異。
“好久不見,楊清,”他還是坐在那里,晃悠著香檳酒杯,“這真是個好時代,就是酒沒我們那時候好喝?!?/p>
“你還有什么想說的?”我掏出便攜手槍。事實上,我的身體就是武器,只是我想用人類的方式終結(jié)他的生命。
“非常榮幸能與你一起共事。以及,為了全人類的榮耀?!彼麑ξ遗e杯,微笑。
回應(yīng)他的是我毫不猶豫射出的子彈。我不想在他身上浪費太多的時間,還有整個城市等著我去占領(lǐng)。當(dāng)威爾遜倒下后,我走到他桌前,為自己倒了一杯香檳,一飲而盡。
我的仇人名單上少了一個名字,如果有流淚的能力,我想我會哭出來。
窗外,能看到城市邊緣的海洋。過了這么久,我終于回到了這里,這個讓我充滿仇恨的地方。
(四)楊 一
“爺爺!快離開這里,戰(zhàn)爭馬上要開始了!”我推開門大喊。
爺爺端坐桌前,認(rèn)真地在大風(fēng)箏上畫一只鳳凰。
“我已經(jīng)活得足夠久了,死亡對我來說,沒有那么可怕?!焙芏嗌蟼€紀(jì)元冬眠的人蘇醒后,對生命總有一種常人沒有的豁達,爺爺就是其中之一。
“爺爺,你不能死!你快和我們一起離開!”我驚慌地走過去,想扶起他。
他這才抬起眼,看了看我旁邊的杰森:“你帶朋友回來了?”
杰森好奇地望著爺爺手上的風(fēng)箏:“它看起來像是一架很有設(shè)計感的飛船!”
爺爺忽然笑了,大難臨頭,他居然笑得如此開懷:“楊一,你的朋友可比你聰明啊!”
天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爺爺瞇著眼望了望遠(yuǎn)處升起的藍色煙霧,舉起右手,對著天空行了一個軍禮。
“威爾遜走了,今年沒人陪我放風(fēng)箏了……”他嘆了一口氣。
“楊清她——”
爺爺擺了擺手,似乎什么都知道:“把我衣柜里的軍裝拿出來,該是回總部的時候了?!?/p>
“我們給了她全新的身體,卻又把你姐姐的大腦移植給了她。她的身體里裝著兩個人,沒有一個不憎恨我們。這件事,是我們錯了!”爺爺摸了摸快要畫完的風(fēng)箏,搖了搖頭。
我呆愣地看著爺爺,似乎有什么,會在我的世界里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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