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原祁《雨窗漫筆》的思想形成與版本流傳

張玥

摘要：“清初四王”統(tǒng)領清代畫壇正統(tǒng)一派，王原祁是“四王”之中年紀最小的一位，除了書畫，他在畫學理論上主要以《雨窗漫筆》和《麓臺題畫稿》傳世。《雨窗漫筆》中透露出的教學理念和“臨畫不如看畫”思想的提出，說明其藝術并非后人印象中的一味摹古，而是帶有主觀能動性的創(chuàng)作。但是，這十則短小精煉的畫論的出版流傳并非一帆風順，期間隨著時局的變換經(jīng)歷過沉寂和重提，而不論它篇幅長短，始終在中國書畫論中有它的意義。

關鍵詞：《雨窗漫筆》 畫論 形成 版本流傳

中圖分類號：J2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359（2017）09-0039-02

“清初四王”一直被認為是清朝畫院的領軍人物，王原祁也是其中的集大成者，在理論上建立了從宋至元的山水畫傳承路線，在藝術理論上，他以《雨窗漫筆》和后人編集而成的《麓臺題畫稿》留下重要的思想。

一、《雨窗漫筆》的成文

《雨窗漫筆》又名《畫論十則》，文章并不長，共有一則自序和九則關于氣韻、經(jīng)營位置等問題的畫學思想討論。至于成文時間，由于文中用了“先奉常”指代其祖父，可見王原祁寫這篇文章的時間至少在1680年之后，這一點在謝巍的《中國畫學著作考錄》中也有論斷，認為“最早則在王時敏卒（1680）后三年”。1680至1705年期間他任職從地方到御前，在接下來的幾年，他接連擔任了《佩文齋書畫譜》和《萬壽盛典圖》的總裁，康熙五十一年（1712）升遷戶部左侍郎，最終于五十四年卒于位。

就時間富余上而言，1680至1705年之間較合適，但聯(lián)系到其畫學理論的成熟度而言，大約還是要到他回京之后再完成更有可能。在《為凱功掌憲寫元季四家》中提到奉命修編《書畫譜》的時候見到大癡《論畫十二則》，“方知子久得力處，益信華亭宗伯及先奉常所傳為不虛也?！毕挛膶τ诿魉募业脑u價也同《雨窗漫筆》大致相同，只是更為詳細，表明寫這兩篇文章的時間也可能相近。

王原祁在著錄于《石渠寶笈初編》卷十六中一幅作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的畫跋中，他也曾提到“凡用筆……有難以言傳者。余年來漸覺有會心處，悉于此卷發(fā)之。”考慮到王原祁回京后以科員用，入侍南書房，以筆墨供奉宮廷，同時大量翻閱古籍，累日學習，又加上自言從“難以言傳”到“有會心處”，所以本文認為《雨窗漫筆》的完成時間大約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到四十九年（1710）之間。

《雨窗》開篇就表明了寫作的目的，惟恐后人在學習六法的時候拘泥于前人的既有成見，“疑義意揣，翻成邪僻”，于是將自己的學習經(jīng)驗和多年心得記錄成文。所以說，與其是自己的心得體會，更有幾分對于后人學習的指導與解惑的意味。王原祁并不是單純的文人畫家，他還有一個為人師的身份。他幼承家學，又得皇帝賞識，門下習者三千，形成婁東派，一時間格局頗大，所以在畫論中，王原祁不僅僅談到自己對于繪畫的見解，其目的還在指導學習者如何不誤入歧途。

出于寫作目的的原因，王原祁在畫學教育上的體現(xiàn)不同于講究臨和摹的課徒稿，而是更多在理論上的，這也許和他文人的身份以及學習經(jīng)歷有關。王原祁自幼得董其昌與祖父王時敏啟蒙，自然也承襲了文人畫的思想，論過南北各分眷屬，也深入探討了開合、氣韻，并由此生發(fā)了“龍脈”等理論。他仔細研習繪畫，并多次提到自己的師承，可以看出他不單單是為了技法和理論上的追求，而是認為自己在延續(xù)董其昌之后有一種將文人畫一脈的思想傳承下去的責任感，這也是那個時代下文人的自覺。

二、關于“臨畫不如看畫”學習思想的形成和影響

正是在這種文人自覺和不斷的文化深入下，王原祁在師法古人的環(huán)境中提出了“臨畫不如看畫”這一學習觀點。在長期的山水畫傳承中，繪畫的技法始終是畫家關注的重點，以教學為目的寫明的《林泉高致》除了對于四時景物的細致分辨，也多是經(jīng)營下筆的縱橫之道，一時期出現(xiàn)了大量的臨、仿前人畫作。

臨、摹、仿可以說是山水畫學習的主要方法，我們常將三者聯(lián)系起來，但三者亦有不同?！芭R”最初是從上往下看的意思，“摹”是從手，莫聲，在運用的感官上就有差別?！胺隆笔菍W習者在創(chuàng)作之前要進行的最后一步，范璣在《過云廬畫論》中對“仿”和“臨”進行了區(qū)分：“臨有對臨、背臨，用心在彼。仿有略仿、合仿，主見在我，臨有我則失真矣，仿無我則成假矣。”可見“仿”這一學的核心在于畫家自己的意識對于古法的融合變通，而不是拘泥于它。

王原祁雖然在《雨窗》中說“臨畫不如看畫”，自己留下的畫作卻也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仿前人山水。但在他看來“畫須自成一家，仿古皆借境耳”、“初恨不似古人，今又不敢似古人?！迸c傳統(tǒng)印象中明清正統(tǒng)畫家追求“筆筆有出處”不同，王原祁所求的妙景雖然也不脫古法，卻不在舊稿之間，而是要以天地為師。在《雨窗漫筆》中被他定為“俗筆”首當其沖的原因，就是落筆的時候不明畫理而只關心形似，由于“毫無定見”，所以“意味索然”。

王原祁提出這一觀點，首先是基于他自己的學習經(jīng)歷。中國古代是以血緣宗法關系為基礎的家族來形成的古代國家，仔細理清“清初四王”的脈絡，其實他們也都是以宗族家學為傳承紐帶。王時敏和王原祁是祖孫，王鑒是王世貞的曾孫，而王翚也是祖上世代繪畫，他們幾乎都直接或間接受到過董其昌的指導。其次，從畫稿中的跋文可以看出他的交友，有同在畫道的王翚、王鑒，詩文不俗的趙貞，善篆刻的顧天山，還有與他教學相長的唐岱、云征，這對于王原祁的思想不斷深入、完善是一種促進。

再者，對于初學書畫的王原祁來說，家中的名畫、藏書可謂一間寶庫：“余弱冠學畫，惟稟家承，少時于所藏子久諸稿乘間研求，雖不慣臨摹，而專以神遇，廿年知其間架，又廿年知其筆墨。”王原祁向上研求的方法并非是筆墨臨摹，而是“神遇”，也就是在這些名人真跡之間仔細辨別定意、結構、出入等內(nèi)在規(guī)侓，一方面明白勝過自己的地方也就明白何謂上品，另一方面也是“久之自與吻合矣”。眼界高了，下筆自然也就有境界，也就暗合“臨畫不如看畫”這一思想。

當然，這種以“看”來“神遇”還是要結合畫家本身的基礎和成長環(huán)境。和宋、元不同，清朝在滿族貴族執(zhí)政的情況下，統(tǒng)治階層面臨著文化秩序重建的難題，他們意識到“世治宜用文”，于是大力推崇中華傳承文化來穩(wěn)固其統(tǒng)治。因此，滿清帝國承明之后，推崇程朱理學，這也是“崇古”之風日漸盛行的助力之一。王原祁在成為畫家之前首先是一個在滿清封建王朝的漢族文人，他所接受的是系統(tǒng)的儒家教育。所以他曾多次提出繪畫和寫文章之間的聯(lián)系，認為有眼力看好畫的人能從中體會“通性情、釋憂郁”，而如何讓自己看畫看出道理就要通詩文，知道繪畫的源流和變化，就會對眼前的作品有所品評，“方知初起處，從無畫看出有畫，即從有畫看到無畫，為成性存存宗旨?！边@種見山是山的哲思理學是文人在這個環(huán)境中別于其他畫家的境界優(yōu)勢。

“看畫”除了文人追求的能以“神遇”，還有一方面是由于書畫在當時還是極少數(shù)人的私人鑒藏，盡管在宋代印刷術就已普及，但是尋常人學畫要見到名人真跡還是難上加難。因此，有幸得以一觀就需要在默記的情況下看畫，對于格局的分析、筆墨的走勢，不僅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這種特殊情況下的“讀畫”經(jīng)歷，反而為今后的藝術道路提供了豐厚的積累和主觀能動性的自由創(chuàng)作。

三、版本的流傳

王原祁作為婁東派的領袖人物，其畫派在發(fā)展壯大的過程中追隨者達一千多人，其傳人有族弟王昱、侄王愫，黃鼎、曹培源、張宗蒼等。由于王原祁的學生多為文人、學者，或亦在朝為官，所以他畫學思想的流傳及延伸得以有跡可循。

《雨窗》見存的版本最早記錄是道光年間（1819）的棣香齋刊《婁東雜著·匏集》①本和鄒氏輯抄的《繪事晬編》，還有光緒年間馮氏輯的《翠瑯玕館叢書》《四銅鼓齋論畫集刻》本、秦祖永輯的《畫學心印》卷七、《論畫輯要》等記載②?！队甏奥P》沒有后人代為編寫的記錄，如果最早的記載是準確的，那為什么《雨窗漫筆》相隔一百年才被收錄、出版在文集中？

首先，除了印刷成書或者被輯錄在文集中出版，還不能確定它是否以其他方式流傳。因為《雨窗漫筆》更像是一種隨筆、札記，王原祁寫成之后可以在與學生和朋友的交流中互相傳看、討論，在最初應該有抄本。在印刷成本較高的清朝，刊本之前是否有被遺失的抄本流傳，也是一種可能。

其次，若按清代文人學士崇古之風，其文章必然上溯唐宋，理論方面也多以前人為大家，所以王原祁少有記錄。到了道光年間，一個世紀前的一篇“四王”畫論就是代表南宗書畫傳承的思想文脈，自然被當?shù)匚娜司庝浽跁小?/p>

再者，考慮到清初統(tǒng)治者對于“治國”所采取的文化高壓政策，即使修編四庫全書，同時也銷毀了一大批“禁書”，又在覆勘中抹掉了一批。王時敏的《西廬畫跋》《煙客題跋》同樣分別在《畫學心印》和宣統(tǒng)二年的李氏甌缽羅室刊本中才見存，相隔近兩百年。另外龔賢的《畫訣》和笪重光的《畫荃》也都過了近一百年才出現(xiàn)在《知不足齋叢書》中，可見雖然像石濤等畫家在康熙年間就有手稿傳世，但在當時對于一些文章的流通、傳播或許有嚴格的審查和限制。

這一系列原因，都可能是《雨窗漫筆》的刊本與原稿相隔了百年才出現(xiàn)的原因。

四、結語

《雨窗漫筆》可以說是王原祁在總結了內(nèi)心丘壑之后的成果，他的畫學思想流傳直至現(xiàn)在依然鼎盛，的確有讓后人值得學習的地方，字里行間表明的不是一味摹古的迂腐，透露出的教與學的觀點也讓研習道路上的學者始終勉勵警醒。

這期間的空白也提示了或許這位被視為書畫正統(tǒng)“清初四王”之一的王原祁，其在畫史中的地位也是由后人逐步建立的。但是換一個角度，也說明了至少一百年后王原祁的傳統(tǒng)畫學思想沒有湮滅，依然有追隨其后的學生和文人畫家。

注釋：

①在謝巍的《中國畫學著作考錄》第476頁寫道：【版本】1.道光年間棣香齋刊《婁東雜著·竹集》本<見存>。但根據(jù)查閱《婁東雜著》，該篇實則在《匏集》中。

②謝巍：《中國畫學著作考錄》，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版，第4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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