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

呂斌

1979年我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那年，被分配到一所高中教書，那是一個很偏僻的鄉(xiāng)村，一條石子兒公路彎彎曲曲地從小鎮(zhèn)伸出，爬行了近三十公里，進入一個山洼里臥著一個村莊，這就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中學(xué)在村子西頭，校園北高南低，有雨水沖刷成的洪水溝，一道一道地從校園流向校門口。

我被分配教九年級的語文，因為第一次走上講臺，心情比較緊張。我想把書教好，對于每個字的讀音和聲調(diào)都弄清了，需要一本字典，就到鄉(xiāng)供銷社去買。

山村的供銷社都是當?shù)氐霓r(nóng)民來買東西，出出進進的男女穿得都很破很臟。賣字典的柜臺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面皮很白，個子中等，從她的穿戴上就知道她是城里人，她怎么來的我很好奇，但我不能問。因為偏遠的鄉(xiāng)村很少有城里來的姑娘，看見她我心里一動，但沒有更多的想法，終究跟她不認識，我伏在柜臺上問她有沒有字典？她看我一眼，好像還打量我一下，我不明白她那么認真地看我干什么。她回過頭去打量一遍貨架子，回過頭來說，可能沒有。我問她為什么是可能呢？你是賣貨員，你應(yīng)該知道有沒有字典呀！她有點靦腆地撫摸著柜臺說，我也是剛分配來，對于貨架子上的貨還不熟悉。我問她是怎么分配來的？我想可能是大中專畢業(yè)分配來的。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她是待業(yè)青年分配來的。我問她是從哪兒分配來的？她說是從這個鄉(xiāng)所在的阿魯科爾沁旗所在地的鎮(zhèn)子。我稍稍有點失望，可惜她不是大中專畢業(yè)，我認為，文化高低接觸起來不一樣。

屋子里沒有幾個顧客，顧客又在別的柜臺上買東西，她就有了和我說話的時間，她趴伏在柜臺上，問我是哪個單位的？我說是這個鄉(xiāng)高中的，也是剛畢業(yè)分配來的，當教師。說這些時我心中有一種優(yōu)越感，我終究是專業(yè)學(xué)校畢業(yè)，又當老師，比她強一些?？赡芩灿辛诉@種意識，就低下頭不再跟我說話。我覺得這樣不好，不平等就無法交流和來往了，我就岔開話頭繼續(xù)問她什么時候來字典？她說等下次進貨時給我想著點。我問什么時候進貨？她說不知道，她也剛來嘛。我就不知道說什么了，也覺得該走了。她忽然問我急需這本字典嗎？其實我也不咋急需，但我不能那么說，就說急需，她說星期日她回家探家給我捎回來一本。其實星期日我也回家，也可以到鎮(zhèn)子買一本，但我沒那么說，而是說那就謝謝你了。

星期一我去供銷社，她見我走進屋就從柜臺下掏出一本舊字典遞給我，她說，這是我媽用過的一本，她說她媽在鎮(zhèn)子里當小學(xué)老師，她不用了，給你吧！我就千恩萬謝地要給她錢，當然我知道她不可能要錢，我只是做個樣子而已。果然她說什么也不要錢。

因為這本字典的原因，我經(jīng)常利用空余時間以買各種小商品的理由往供銷社跑，目的是跟她說幾句話，時間長了，她也很愿意跟我說話。

有一次星期日，她還到我的學(xué)校來看我，我們倆坐在我的辦公室里，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因為是星期日，校園很肅靜，溫暖的陽光無聲地從明亮的窗子里射進來，我們說了很長時間的話。她還要了我的手表看，然后她擼下她手腕上的表，遞給我說咱們換表吧，我擺弄著她的很小的手表，意識到在我們那一帶農(nóng)村男女訂親都要交換一件小禮物，但我的那上海手表太舊了，跟她交換她太虧了，我說我的表不好，等我以后有了好的手表咱們再交換吧，她很不高興地把表遞給了我，又跟我說了一會兒話就走了。我怕在別的屋子里的老師看見我們兩個走在一起，我送她出了屋門口，就沒敢跟著她朝校門口走，而是站在屋門口小聲跟她說，我不遠送你了！她沒有回頭，低著頭一直朝校門口走去。我非常希望她回一下頭，最好是朝我笑一笑，但她沒有，就那么一直低著頭走出了校園。

暑假，我接到上級教育局調(diào)我到旗所在的鎮(zhèn)子高中教書的調(diào)令，我去供銷社向她告別，她的同事說她去鎮(zhèn)子進貨去了。我到新的學(xué)校后給她寫過一封信，她沒有回信，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沒有回信，推測她不同意和我繼續(xù)相處吧，我是個面矮的人，人家不愿意就別死皮賴臉了，也就沒有跟她再聯(lián)系。

又過了幾年我娶妻生子，在小鎮(zhèn)的街上見到她，她也早已經(jīng)調(diào)回鎮(zhèn)子工作了，她也領(lǐng)著一個小女孩兒，我問她小女孩是你的孩子嗎？她說是。我猶豫一下，好奇地問她當年沒接到過我的信嗎？她說接到了，我問她為什么不給我回信呢？她臉色微紅，低下頭思量一下，小聲說：“你的信寫得文采飛揚，我寫得沒你那么好，無法回……我猜測你是故意顯擺文化比我高，是不同意……我就很生氣地沒給你回信。”我相當吃驚，我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到她沒給我回信是這么個原因。我要是知道她這么想問題，我故意把信寫得水湯尿蛋不就得了——天老爺，世界上有把情信寫得漂亮而讓婚姻告吹的事嗎？

我知道我們之間的故事該結(jié)束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