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念
這是我離開故鄉(xiāng)的第十三年,離開媽媽的第六年,那道香椿炒雞蛋,仍留在記憶深處,若有若無的香氣揮之不去。
三月的末尾,染上一場重感冒,頭重腳輕地躺在床上,陷入軟綿綿的夢境里。大概是沒有與家人同行為媽媽掃墓的緣故,她忽然來到了我的夢里,兩個人又走到了熟悉的巷尾,踮腳掐下鮮嫩的香椿。回到廚房后,洗凈切成小段,裹上蛋液,在灶火燒得正旺的時候,快速翻炒。
香氣纏繞鼻翼,我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去夾,剛想轉(zhuǎn)頭告訴媽媽味道不錯時,她突然消失不見。巨大的失落感,讓我從夢里清醒,窗外的天色暗下來了,房間里安靜得只剩下自己的抽噎聲。
翻身拿出手機,我訂了最近的一班火車票,想要回家去,回到安全出口。
綠皮火車在茫茫夜色中駛出上海,頭抵著玻璃窗,耳機里循環(huán)響著李健的歌聲:小小的門口,還有她的溫柔,給我溫暖陪伴我左右。
翌日清晨,我拖著疲倦的身體,換乘回到小鎮(zhèn)的大巴,熟悉的鄉(xiāng)音響在耳邊,綠油油的麥田和黃澄澄的油菜花海,把我拉進落灰的童年時光。
過去家中的條件并不優(yōu)渥,加之哥哥們在異地工作,我總是要陪媽媽去田里勞作。摘豌豆、拔蒜苗、拾棉花,一張臉曬得通紅,指縫里是灰撲撲的泥土,那些汗流浹背的時刻,因了媽媽的陪伴,也過得飛快。
買不起昂貴的食物,便把普通的食材,換著花樣地?zé)?。春天去挖薺菜做餃子餡,摘下帶著露水的香椿炒雞蛋;夏天吃爽口的涼面,在水缸中冰鎮(zhèn)西瓜;秋天腌制咸菜,吃甘甜的玉米;冬天不再勞作,煮一鍋滾燙的紅薯粥,搭配酸辣的腌菜。
讀書的愛好,便是在這個階段培養(yǎng)起來的,哥哥們帶回家的雜志報刊,被我一遍遍地翻閱。文字里描寫的世界,深深地吸引著我,置身在干燥又貧瘠的北方小鎮(zhèn),時?;孟胱约菏且恢淮笱?,可以隨季節(jié)的更迭而往返故鄉(xiāng)和他鄉(xiāng)。
愿望在12歲那年,得以實現(xiàn),我在青草盛開的夏季,背著小小的雙肩包,離開故鄉(xiāng),在異鄉(xiāng)和爸爸媽媽開始如履薄冰的生活。
最先改變的是語言,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學(xué)英文學(xué)普通話。緊接著是飲食習(xí)慣,饅頭不再是唯一的主食,軟糯的米飯開始出現(xiàn)在餐桌。身體悄悄拔節(jié),眉目逐漸長開,結(jié)交新的朋友,花更長的時間沉浸在圖書的世界里,也開始學(xué)著寫故事,投遞給不同的編輯。
我的生活,發(fā)生了諸多的變化,但心底仍懷念著那個小鎮(zhèn),和那些年里不夠豐盛卻趣味無窮的生活。
這個春天,我站在熟稔的路口,推開生銹的大門,看著翻新過的樓房,和缺少生息的房間,內(nèi)心五味雜陳。
媽媽,我回來了,我對著空氣輕聲說道,可這個稱呼,自七年前的晚春再無回應(yīng)。朝思暮想的面孔,變成一張薄薄的相片,安靜地放置在緊閉的衣柜中。童年的玩伴有了各自的家庭,我和她們鮮少聯(lián)系,只在網(wǎng)絡(luò)里窺探彼此的生活狀態(tài)。街坊鄰居逐漸老去,因了這些年的遠走,我看著熟悉的眉眼,忘記怎樣稱呼才合適。徹底告別了農(nóng)鄉(xiāng)田野,也叫不出草類的名字,難再體會春種秋收里沉甸甸的期待。
童年,漸行漸遠,我像是一只遷徙的大雁,一往情深又一廂情愿地以為自己可以再回來。
留在故鄉(xiāng)的那晚,我和伯伯牽著薩摩去散步,漆黑的夜空,掛滿閃爍的星斗,和清冷的月光。我想起童年走夜路的晚上,媽媽為了安撫膽小的我,總愛說: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做朋友。
翻過斜坡,我們站在尚未完工的高鐵軌道上,看著對面山上的風(fēng)力發(fā)電設(shè)施,頂端閃爍不停的紅色信號燈,像一只只眼睛,看得我心如火燒。
整個童年時期,我都未曾和伯伯這樣并肩走過一段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夜路,談起故人們的近況。工作現(xiàn)狀、未來規(guī)劃、出差途中的見聞,這些成年人的世界里特有的話題,不斷提醒我,時光飛逝如電,任憑我怎樣沉湎,可童年只屬于從前。
故鄉(xiāng)的夜太寂靜,我像是長途跋涉的牧羊人,終于卸下累累的負擔(dān),獲得整晚安心的睡眠。天光大亮?xí)r,我在清脆的雞鳴聲中醒來,站在枝葉翠綠的榆樹下刷牙時,聽伯伯說他在清晨跑步時,為我摘了一把香椿,心心念念的味道,終于得到滿足。
這份掛在心尖的寵愛,讓我此刻想起來,仍有淚在即。
狄更斯說,人總是在離開一個地方后開始原諒它,而今,我才感同身受。
在狹小的機艙中看過連綿翻滾的云海;在異國的清晨,見證紅日涌出水面;在26樓的窗口,對著東方明珠電視塔長久發(fā)呆。曾經(jīng)在書里讀到的情節(jié),都一一靠近逐個體驗,可我的夢里,最常出現(xiàn)的場景,仍是留在童年記憶里的小鎮(zhèn)。我原諒了它的閉塞,也接受了它的破敗,做好了舊夢重溫的準(zhǔn)備,迎來的卻是今非昔比。
找不回童年了,我在返程的火車上,心有不甘地承認。可親人們贈予的愛,像一雙溫柔的手,撫平我滿是褶皺的心。春有春的好,春天過去,有過去的好,概莫如此。
番外——
薛凱琪在一支歌里這樣唱過:這十年來做過的事,能令你無悔驕傲嗎?那時候你所相信的事,沒有被動搖吧?
十三年前,我想前往更廣闊繁華的世界,不必和家人頭頂烈日艱辛地勞作,有足夠的勇氣,為自己的生活掌舵。十三年后,這些都一一實現(xiàn)了,我成為比童年時期更好的自己,所以我沒有后悔,也為今天的自己感到驕傲。
長久以來,我是刻舟求劍的人,多年前就已離開了童年,曾試圖在歲月的長河中做記號,以為多年以后仍能逆流而上,嚴絲合縫地與12歲的自己重疊。
那時仍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biāo)好了價格。
如今,當(dāng)黎明已經(jīng)來臨,就常常已經(jīng)不想再為黑暗哭泣了,包括因為無法再填滿童年記憶里叢生的遺憾。因為黑暗已經(jīng)過去了,因為知道自己值得看到黎明。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