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金石
三米長胳膊粗的貴妃竹,打上眼裝上銅,便是我。
身材小鏡框黑的任啟迪,瞪著眼吹著笛,就是你。
見過我倆表演的人,都說咱倆從視覺上講實屬不匹配,可從聽覺上來說卻是天生一對。
咱倆在一起10年了,你還記得嗎?
我本是揚中一家樂器制造廠工藝美術(shù)師收藏了5年的一根竹子。那個早上蟬鳴聲聲,長得瘦兒吧唧的你,硬是要掏一萬元(你一年的積蓄)把我給收了,做成笛子吹。
我當時就想,我這么粗獷又那么長,你這么弱小,能吹得動嘛你?結(jié)果你給老板說,你七八歲就開始吹笛子,吹了23年,大大小小的笛子基本上都學遍了,做夢也想要買個巨笛好好吹一吹。
師傅被你說動了,可你知道嗎,當時你可把我給害慘了!你居然眼睜睜地看著師傅在我身上畫來畫去,然后將我砍頭跺腳,在我身上打眼、打磨、染色,整整折騰了兩天后,你居然把我吹出了音兒來。
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揚中時,你們嫌我長得太高,又把我鋸成三截,塞在了一個銀白色的盒子里!
回到你的單位,你找了兩個女部屬一起配合練。又是給她們講解樂理知識,又是唱又是比劃,終于慢慢地把我吹出了歌曲??墒?,練了整整一年后,一天你們?nèi)齻€居然大吵了起來。
“我說你倆能不能好好配合?”你說。
“哎呀,不怪我,怪他按得有點太快了!”其中一個嬉皮笑臉地說。
“其實我覺得我倆沒按好跟任老師您也有關(guān)系,你吹得快了慢了的,讓人怎么按呢,真是的!”另一個又一臉無辜地撒著嬌說,“不就個爛竹筒子嘛,至于嗎你?”
“爛竹筒子……好了好了,你們走吧,以后不用來了,就算我瞎了眼了!”你淡淡地說了一句。人家倆眼里含著淚跑了。你卻站在我面前發(fā)了一天呆。
那天以后,你把我架在你家客廳,每天都拿著本子在我面前吹吹畫畫,畫畫吹吹,反正就是吹不出來曲子。我看見你著急得頭發(fā)都掉了一大把。
那段時間,你白天晚上不停打電話,又是問這家又是問那家,說是什么給我裝按鍵。我當時就在想,你這人怎么這樣,折騰自己不說,還要折騰我折騰別人,而且是沒完沒了地折騰。
終于,有一天晚上,你貌似很高興地把桌子一拍,然后把我卸下來裝在了盒子里,來了一句:“搞定!”嘴里哼著《洗衣歌》,還跳起了藏族舞扭開屁股來。
那是2007年夏天,天熱的我都快被炭化了。你睡在火車臥鋪的中鋪上,一路抱著裝我的盒子,跑到北京,最后找到一個叫吳心的女士。
在你三番五次的懇求下,她最終同意嘗試給我安裝按鍵,同時要求你寫下協(xié)議:如果損壞了笛子不予以賠償。寫協(xié)議的時候,我看見你握筆的手都在發(fā)抖,可你知道嗎,我的身體也在發(fā)抖,我的心在滴血,我暗暗恨你心狠手辣。
一個多月里,你不在我身邊,我真正地感到了什么叫孤獨,什么叫恐瞑,每天晚上睡不著覺,躺在那里等待第二天的手術(shù)。當然也深深地感到,沒有你的日子我真的好孤單。
她在我身上穿孔,上螺絲,安按鍵,我又一次感受到了生不如死的感覺。
沒想到,你來的那天,直接就把我支起來,一個人一鼓作氣吹了一首《美麗草原我的家》。你高興得眉飛色舞,我身上十幾個按鈕有規(guī)律地在你9根指頭下起起落落,我都被自己奇特而悅耳的聲音感動了。
在場的藝術(shù)家都驚呆了,不斷為你鼓掌喝彩。而你,高興得淚水都流了出來,反復拉著那位修改我給我身上裝上銅質(zhì)按鈕的那個女人的手說謝謝。
你還記得嗎?
你常年在外改造我,你那職業(yè)拉二胡的在音樂學院教書的太太挺著大肚子在家養(yǎng)胎哩。
那天你興沖沖地跑回家,你太太坐在床上哭著鬧著說你不是人,不管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心里只有那個不三不四不倫不類又粗又長的丑八怪。
我知道她在說我,我自然委屈,但是我覺得你更不容易。
你沒有反駁你的愛人,自己默默地把我又架在客廳,吹了一曲《我愛你塞北的雪》。
吹完,傻乎乎地問你愛人:“怎么樣?”
你愛人哭著哭著笑了,她指著肚皮說:“他都跳舞了!”
那天,你朋友的母親過88歲大壽,特意讓你參加。
你得知朋友的爸爸受到迫害而自殺,是朋友母親一個人把她姊妹5個拉扯大時,你決心一定要帶上個頭最大、聲音最低沉的我去給她祝壽。
生日晚會上,你和我相擁相吻,我發(fā)出了令人陶醉的歌聲。老太太淚如泉涌,說:“我從來沒有這么安靜過!”
2013年,在長春參加全國12城市“姹紫嫣紅中國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你捧著我,代表省城高歌一曲。
表演結(jié)束,很多人要跟我合影,跟你合影,跟我們合影。大家對我這個怪物贊不絕口。
人怕出名豬怕壯。后來事就多了,可有一件事我怎么都忘不了。
你的幾個大領(lǐng)導吃飯,約你和我過去助興。飯吃了兩個多小時,酒喝了好幾圈,你一會兒喝酒,一會兒吹笛,好是可冷。
人說酒場如戰(zhàn)場,這次我終于理解了。
“小任,我提前先給你敬一杯,我想借你的大笛給我的甜心玩上半年!”他摟著身邊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說。
你沒說話。
“我們也是熱愛藝術(shù)的,想抽時間讓小麗學一學,她正在讀大學,將來畢業(yè)給你當學生嘛!”
你臉色凝重了起來,手邊發(fā)抖,邊給自己酒杯里倒酒。
“小任,這點面子都給不了嘛!”老板笑了起來。
“老板大哥,笛子急需保養(yǎng),再說,笛子也認人!”你安靜地說。
“哎,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笛子有什么認人不認人的,現(xiàn)在能吹笛的這么多,以后能不能吹得上還是一說呢?”大領(lǐng)導笑著給老板幫腔說。
“謝謝首長關(guān)心,我只要還活著肯定就會吹!”你笑了笑,咔咔咔喝了滿滿三杯,說完背起我轉(zhuǎn)身就要走。
這時,誰放了一個響屁,你思量了一下,然后來了一句:fa,嗯,就是fa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