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暖
摘要:頹廢主義思潮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彌漫于社會轉(zhuǎn)型中的俄羅斯,對整個俄羅斯文學以及我國的頹廢主義文學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然而國內(nèi)學界對其研究并不充分。頹廢主義可以視作世紀之交西方及俄國在世紀末情緒的籠罩下對傳統(tǒng)價值觀作出重估的一切文化現(xiàn)象的總稱。它以“二元主義唯心論”的死亡美學為核心,在索洛古勃、布留索夫等俄國象征主義詩人的詩歌中構(gòu)建了 “死亡的彼岸”,是世紀末情緒最主要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對頹廢主義詩歌死亡美學的研究可以發(fā)掘出世紀之交知識分子虛無精神狀態(tài)中的進步性,并更加深刻地理解俄羅斯文學中的生命哲學和神話詩學傳統(tǒng)。
關(guān)鍵詞:頹廢主義;象征主義;詩歌;死亡美學
19世紀末20世紀初,頹廢主義(Декадентство)思潮彌漫于社會轉(zhuǎn)型中的俄羅斯,對文學,特別是象征主義詩歌,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Декадентство一詞源于拉丁語decadentia,意為衰落。然而,頹廢主義這一概念作為一種文化思潮含義很廣。知名學者托爾馬喬夫(В.М.Толмачев)認為,頹廢主義可以視作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及俄國在世紀末情緒的籠罩下對傳統(tǒng)價值觀作出重估的一切文化現(xiàn)象的總稱[1]208。
頹廢主義思潮最先表現(xiàn)在象征主義詩歌中。其源頭可追溯到波德萊爾、魏爾倫等法國象征主義詩人。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中充滿了墳?zāi)?、骷髏、游魂等陰暗的意象,是頹廢情緒最早的表現(xiàn)方式。在俄羅斯,頹廢主義更多地被視為一種來自法國的舶來品,其與象征主義的關(guān)系有很大的爭議性。一般認為,在俄羅斯詩歌中,頹廢主義并不能算作一個獨立的派別,而是一種彌漫于部分早期象征主義詩人創(chuàng)作中的悲觀絕望的情緒。它反映了19世紀末知識分子不滿于社會現(xiàn)狀、向虛無的彼岸尋求寄托的精神狀態(tài),是世紀末情緒最主要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頹廢派的代表詩人有索洛古勃(Ф.Сологуб)、布留索夫(В.Брюсов)、梅列日科夫斯基(Д.Мережковский)、巴爾蒙特(К.Бальмонт)、吉皮烏斯(З.Гиппиус)等。他們傾向于絕對悲觀的審美理念,并效仿魏爾倫等法國詩人自稱為 “頹廢者”。
頹廢主義的主要審美理念是,表現(xiàn)沒落、衰退和死亡,以死亡和虛無為美,追求怪異和神秘主義的氛圍。頹廢情緒籠罩下的詩人將死亡和虛空看作世界的本質(zhì),在“象征的森林”中選取與虛無的本質(zhì)更為接近的東西,陰影、墓地、黑夜、雪、游魂……他們“二元論唯心主義”的視線游離于黑白兩個國度的交界,在象征的大網(wǎng)與世界的種種面孔之中看到生命的虛假和死亡的真實。
頹廢主義的思想來源和哲學基礎(chǔ)是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和尼采的反理性主義思想,其世界觀主要圍繞生命的虛假性和死亡的真實性展開,崇尚一種“二元論唯心主義”(Манихейский идеализм)。其核心主張可歸納為三點:一,生命是虛假的,充滿了丑惡,而死亡是絕對真實的本質(zhì),是應(yīng)當追求的彼岸;二,世界已死,沒有未來,人類的最終歸宿是撒旦主宰的由美和死亡構(gòu)成的凄冷安寧之王國;三,人應(yīng)當逃離此岸的虛假幻象,在死亡之中尋找美和真理。這種絕對崇尚死亡并將其視作彼岸和歸宿的審美理念在索洛古勃、梅列日科夫斯基、吉皮烏斯等頹廢派詩人的作品中清晰地表現(xiàn)出來。筆者認為,從精神根源、哲學思想,到題材體裁、詩學闡釋,可以從以下幾個層面對頹廢主義的死亡觀和美學態(tài)度做出解讀:
一、精神根源:向死而生的疲憊
郁達夫論及頹廢主義時曾說:“因產(chǎn)業(yè)革命的結(jié)果,在文明燦爛、物質(zhì)進步、人性解放了的時代,個人的自我主張自然要與古來的傳統(tǒng)道德相沖突。這些青年戰(zhàn)得精疲力盡,自然要感到倦頹,……弄得精神成了異狀?!盵2]180這段話作為對頹廢主義最為精辟的論述被廣為引用,不僅因其闡明了頹廢主義的社會根源,更重要的是,它揭示出了頹廢主義的精神實質(zhì)——在時代與人生面前的徹底的疲憊感。
尼采認為,現(xiàn)代文明的癥結(jié)在于生命本能的衰竭和生活意志的喪失,這種文明的衰弱即是頹廢。尼采在《瓦格納事件》中提到,頹廢問題包括退化的生命、求毀滅的意志和極度的疲憊[3]5。詩人的頹廢是文明衰頹狀態(tài)的投影,是在諸神黃昏的陰影中對生命和世界本質(zhì)做出的新的思考,其頹廢情緒本身便具有深刻的哲學意蘊。
世紀之交特殊的社會歷史語境是這種疲憊狀態(tài)產(chǎn)生的首要因素。頹廢主義并非純粹的舶來品,它在俄國的傳播有著深刻的社會根源。Декадентство一詞除指一般意義上的衰落,還喻指文明之衰頹在人的生理和心理上折射出的病態(tài)。頹廢主義誕生之際,阿納托爾·巴茹在《頹廢者》雜志的宣言中稱:“宗教,習俗,正義,樣樣都在衰朽……在一種衰落文明的腐蝕下,社會分崩離析……”[4]188 頹廢主義從一開始便與時代的沒落緊密相連,它用絕對虛無的生死觀暴露出了時代的頹唐和社會的病癥。同樣,頹廢主義在俄羅斯的傳播也是時代重壓下的喘息所使然。19世紀末,民意黨人的社會活動屢遭失敗,對國家政治和社會狀況的不滿逐漸擴散成對整個世界的責難,失意的革命者露出一副嗜血的面孔,想用惡來震驚世界,使世界袒露出它存在的本質(zhì)與內(nèi)核。1905年革命失敗后,知識分子們感受到了深重的疲憊,頹廢主義開始盛行,許多知識分子從社會紛爭中抽身而退,向純藝術(shù)尋求庇護。梅列日科夫斯基、索洛古勃等詩人開始自稱為頹廢者,遠離公民意識,無視文學傳統(tǒng)中的“社會性”權(quán)威。他們主張用美取代責任,用個人主義使個體擺脫一切社會義務(wù)。
在詩歌的庇護下詩人們疲憊的心靈得到暫時的小憩,然而反觀整個時代,詩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裂痕使詩人產(chǎn)生一種“精神異狀”——疲憊與絕望交織的幻滅感。巴爾蒙特在其論著《山峰》(Горные вершины)中提到,頹廢主義者是一群過于敏感的藝術(shù)家,因為這種過分的敏感而親近死亡;他們是時代衰亡的代表,看見舊時代的余暉已經(jīng)消退,而新時代的黎明仍在他們的視野之外沉睡,因而頹廢主義詩人多歌唱黃昏和夜晚;他們努力想要看見新的曙光,然而自幼成長在舊世界的廢墟上,只能在病態(tài)的憂傷之中歌唱無邊的黑暗[5]。
海德格爾將人類的存在狀態(tài)形容為一種“向死而生的存在”,即存在的過程分為“死”與“亡故”,死的過程貫穿著存在的始終,人類為絕望而生,為希望所棄,最終走向亡故的結(jié)局。頹廢主義者親眼目睹著一個時代走向末日,逝去的每一瞬都是“向死而生”的漸變過程,而最終的歸宿只能是“亡故”,即永恒不變的滅亡。在世紀之交信仰空虛的語境下,他們用一種死亡的視角對世界的本質(zhì)、善惡的標準和生命的價值作出顛覆傳統(tǒng)的重估,死和虛無被認為是真、善、美德表征,而生命和世間萬物只是虛假的“鏡像”和謊言。
二、神話原型:去而不返的黃金時代
在頹廢思潮的浸淫下,西歐的象征主義主要靠放浪形骸與及時行樂的思想來對抗令人絕望的現(xiàn)實,其本質(zhì)上是現(xiàn)世的。俄羅斯的象征主義則不同,它最終的精神歸宿在彼岸,并不在享樂主義中尋求精神寄托。此岸的現(xiàn)實令人絕望,詩人便往往發(fā)思古之幽情,將目光投向逝去的神話世界,在古希臘羅馬式的崇高和虛幻的“黃金時代”中覓得片刻陶醉。
俄羅斯著名學者塔塔里諾夫(А.В.Татаринов)指出,декадентство(頹廢),Дионис(狄奧尼索斯),депрессия(抑郁)這三個以д打頭的詞之間有著密切而微妙的聯(lián)系,頹廢主義情緒中蘊含著極深刻的悲劇精神,即酒神精神[6]5。尼采認為,酒神精神喻示著情緒的發(fā)泄,是在非理性力量驅(qū)使下對原始狀態(tài)的回歸,是一種悲劇性的“癲狂”。頹廢主義詩歌中的抒情主人公常常帶有癲狂的意味。譬如,在索洛古勃的詩歌中,通過非理性狀態(tài)來擺脫現(xiàn)世束縛得酒神精神主要表現(xiàn)為醉酒者形象和赤足者形象。“而我能去哪里?……先是徘徊,而后更近地倚著板墻,酒精和寒冷把我凍僵?!保ā稄撵F氣彌漫的花園中……》)“我赤著腳,路上已無行人,踩著透明的夜色,從車站走向皇村的寂靜……”(《踩著透明的夜色……》)①赤足象征著一種坦率而厭世的存在方式,犬儒學派與俄羅斯的“瘋僧”常以赤腳的形象出現(xiàn)。酒醉更是一種喪失理性和意志的模糊狀態(tài)。詩人選取了象征迷茫與恍惚的意象,以表現(xiàn)酒醉的主題,如焚香、煙、濃霧等。與尼采所詮釋的酒神精神不同,頹廢主義詩歌中的酒神精神是其死亡觀的注解,已完全喪失了強力意志和酒醉而迸發(fā)的強大的生命力,它是一種沉溺于夢幻的半醒半醉的自我麻痹,酒醒之后是更深的絕望。
神話詩學中還蘊含著濃郁的黃金時代理想和阿卡狄亞情調(diào)。寄情遠古的田園生活,既是一種在人類文明發(fā)展到自累其身的地步時向往昔尋找出路與寄托的自我救贖的方式,也是詩人在頹廢的精神狀態(tài)中逃避現(xiàn)實、自我麻痹的無奈之舉。黃金時代和阿卡狄亞田園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希臘神話當中。根據(jù)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的描述,黃金時代人神共生,沒有悲哀,人們過著悠閑富足的田園生活,享受著神明的眷顧。阿卡狄亞則是黃金時代的延續(xù),菲利普·錫尼(Philip Sidney, 1554-1586)將其描繪成諸神之死后人類世界中的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是盛行古老風尚的人間天國。對于頹廢主義詩人來說,懷古并非純粹的逃離,當歷史的災(zāi)難期來臨,社會為黑夜籠罩,詩人們寄情于遠古神話的理想世界,借黃金時代的消逝反諷人類文明的晦暗,并試圖喚醒文明社會殘存的詩意。
古希臘神話是梅列日科夫斯基、布留索夫等詩人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靈感來源和不可或缺的元素。布留索夫的詩集《花環(huán)集》(Венок,1906)中收錄了題為《偶像的永恒真理》(Правда вечная кумиров)的組詩,被米爾斯基(Д.С.Мирский)稱為“古希臘預(yù)言之永恒主題的華美變奏”[7]192。組詩由11首詩構(gòu)成分別歌唱得墨忒爾、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美狄亞、忒修斯與阿爾阿德涅等神明的故事,構(gòu)建了一個由大海、田野、豎琴和愛情組成的詩意世界。然而詩中不乏深刻的悲劇精神。組詩并非黃金時代的贊歌,詩人仿佛看到神話世界本身隱藏著衰亡的因素,一種明媚而高貴的美和詩意正隨著時代的傾頹而消逝,從而譜出一曲規(guī)模宏大的挽歌。譬如,在《致得墨忒爾》(К Деметре)一詩中,滿目是灼人的驕陽與干涸的大地,詩人呼喚得墨忒爾喚醒“沉睡的種子”,卻一無所獲,豐收女神依舊高居天上,隱藏在“自己的世界”,如驕陽一般漠視著地面上的苦難?!堵寤掳蜖柖艩枴罚ěⅶ学荮瞌乍支猝?Локи)取材自北歐神話,是火神洛基對諸神黃昏的悲劇命運的預(yù)言。“不!世上的光芒并不恒久……天神的力量即將消亡,奧丁神殿終會崩塌,世界之樹也將倒下,神之彩虹上方,將燃起沖天火光,而黃昏!黃昏!是最后的宇宙之王?!痹娭谐尸F(xiàn)了神話世界毀滅崩塌的畫面,蘊含著濃郁的世紀末情緒,詩人仿佛同洛基一樣預(yù)見了舊時代的傾頹,世界已死,剩下的只有黃昏這個“最后的宇宙之王”。
頹廢主義詩歌中的懷古和神話與死亡緊密相連,具有哀詩與挽歌的特質(zhì)。頹廢主義者用悼亡的語調(diào)來歌頌遠古的田園和神話,遠古之精神在他們眼中已經(jīng)徹底逝去,是對已死的往昔的回憶,而不是對未來的理想的熱望。這迥異于將神之精神納入理想藍圖的廣義的象征主義。頹廢主義的神話理想是一種“弱”的理想,缺乏直面時代破碎之痛的精神力,然而也是由于這種“弱”的特質(zhì),頹廢主義詩歌具備了死亡獨有的冷寂的挽歌之美。
三、哲學支撐:絕對真實的死亡
頹廢主義對死亡的感知是一種關(guān)于生命本體的哲學思考。米爾斯基認為,索洛古勃等頹廢主義詩人有關(guān)于生死的一套“完整的哲學”[7]202。
頹廢主義的“二元論唯心主義”認為,存在著兩個并行且對立的世界,一個是惡的世界,即人類賴以生存的外部世界,由丑惡和欲望構(gòu)成,是生命存在的“此岸”;還有一個善的世界,存在于人的內(nèi)心,由真實、統(tǒng)一、安寧和美構(gòu)成,即被死亡統(tǒng)治的“彼岸”。人必須擺脫這個虛偽的外部世界,通過回歸內(nèi)心一步步向善之世界靠攏,在死亡來臨之際徹底回歸撒旦統(tǒng)治的美和死的國度。
索洛古勃在詩歌中常常贊美死亡,發(fā)出擁抱死亡的呼喚。如在《啊,死亡!我屬于你》(О смерть! Я - твой,1894)這首詩中有這樣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