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守夜者

周齊林，籍貫江西，20世紀80年代中期生，東莞文學藝術(shù)院第四屆創(chuàng)作項目簽約作家，有作品100余萬字散見于《青年文學》《山花·B版》《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青年作家》《作品》《鴨綠江》《北京文學》《天涯》《文學界》等純文學期刊。曾獲華語民間散文第一大獎——第四屆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首屆全國產(chǎn)業(yè)工人文學大獎新人獎、首屆東莞文學藝術(shù)獎、第二屆延安文學獎散文獎，著有小說集《像鳥兒一樣飛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莊》。

1

在異鄉(xiāng)，暗夜里，月光滿天時，他常獨自跑到建筑工地的樓頂，仰望贛南方向的故鄉(xiāng)。

幼時，從母親的口中，他隱約得知祖輩的苦難遷徙。在外多年，客居他鄉(xiāng)的滋味已沁入他的骨髓深處。他默默地凝視著遠方，低頭的瞬間，頓時就想起血脈中的父母。血管里流淌著的血液微微發(fā)出的轟鳴聲，隱喻著祖祖輩輩候鳥般的遷徙。

客家人，流淌著客居他鄉(xiāng)的血液。

在異鄉(xiāng)，他經(jīng)常會想起這樣一幅畫面。每次腦海里浮現(xiàn)出這幅畫面，一股濃濃的溫馨感就會在他心底彌漫開來。彼時母親在廚房的灶頭上忙碌著，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父親在院落里劈柴，年幼的他安靜地在石桌上寫作業(yè)。夏日的那絲悶熱漸漸薄了下去，此刻晚風輕拂，縷縷炊煙升起，緩緩朝天際飄去，小巷深處傳來犬吠聲，整個村莊沐浴在一片靜謐之中。院落里父親早年栽種下的四棵油桐樹枝繁葉茂，在它們的遮蔽下整個院落氤氳著絲絲清涼，桐花在微涼的晚風里帶著那絲耀眼的白緩緩落下，像一個身著白裙的曼妙女子。

院落里的那四棵油桐樹，由父親領(lǐng)著他們兄弟倆親自種下。在黃昏暗淡的光影里，父親撫著年幼的他，意味深長地說，每棵樹都是一個生命，每個生命都是一棵樹。年幼的他還懵懂未知。

他感覺自己像一棵行走的樹一般，在異鄉(xiāng)的城市森林里行走多年后，最終又回到了故鄉(xiāng)的懷抱。

他一步一停地走在山路上，夕陽的最后一抹殘輝灑落在山林之上，遠遠望去，呈現(xiàn)出一片金黃，那些過往的記憶碎片在他腦海深處涌動開來。默默穿行于山林之間，依然是五月，潔白的桐花在半空中輕舞飛揚，漫山的桐花給大山披上了一襲白衣。風在樹林間四處穿梭著，嘩嘩作響。行至山間，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場熊熊大火，在大火中上下沉浮的桐花，還有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怔怔地呆望了良久，繼續(xù)往大山深處走去。老黃狗緊跟在他身旁，時而跑出去幾步朝天際狂吠幾聲，而后又跑回來，圍繞在他身后，輕舔他的褲腳。

細密的汗珠爬滿他的額頭，他緩緩行走著，朝樹林深處森林頂端走去。經(jīng)過一番跋涉，他終于抵達山頂。他長舒一口氣，沉沉地跪在墓地上，低著頭，默默不語。他把頭低下去，緊貼著大地，整個身子彎成一張弓。低沉良久，再次抬起頭時，他眼角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濕潤。帶來的那瓶烈酒在褲兜里，這是父親愛喝的酒。他把酒取出來，緩緩地傾倒在墓前，而后自己慢慢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老黃狗圍著墓地不停打著圈兒，焦躁地在尋找什么，轉(zhuǎn)瞬卻又安靜地站立在他身旁。

黃昏時分，夕陽西下，山林時而寂靜無聲，時而山風呼嘯，四處游弋。他枯坐著，任憑夜色一點點黯淡下去，老黃狗半蹲著，瞬時沉靜下來。

墓在山頂一個空曠的位置，他枯坐在那里，山間山下一人一物都在眼里。往山下張望，能看見整個村莊的影子。墓地四周栽滿了油桐樹，微風輕拂，白凈的桐花在半空中搖曳不定。

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莊。他早已漸行漸遠，但他時刻把整個村莊懷揣在內(nèi)心深處。他已不再是當年的青澀小孩，這些年他不斷地奔跑于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之間，在奔跑顛簸之中，他逐漸成長起來。

在漸行漸遠的腳步中，故鄉(xiāng)的背影漸次變了模樣。無論故鄉(xiāng)如何淪陷下去，在他內(nèi)心深處，故鄉(xiāng)的模樣始終是那個模樣，它深深烙印在他心底。

山下的那條河靜靜流淌著，在薄薄的夜幕中，能聽見河流在山石間翻滾，左右激蕩發(fā)出的嘩嘩聲。他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他在河流中嬉戲奔跑，他追逐著時間的影子，歡快而又輕盈。他想起十年前山間五月盛放的桐花，潔白紛繁，自己躺在山間的簡易木床上，望著桐花隨風而下、滿天飄舞的輕盈模樣，那顆燥熱的心慢慢沁入了幾許清涼。

2

父親是故鄉(xiāng)的守夜者。

許多年前，他還在故鄉(xiāng)的黃土高坡上念小學。他整天跟著父親穿行于山林之間，長久下來，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他都熟稔于心。在他心里，它們早已成了他的朋友。

父親不想讓任何一棵樹木受傷，在他眼里，每一棵樹都是一個生命。晨曦之中，父親靜靜地蹲在被截的樹樁前，默默不語。他如此細心地守護，最終還是把它們弄丟了。他變得更加細心起來，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耗在了山上。他扛著那把步槍，四處巡邏搜索著，暗夜深處，他滑落在夢境的邊緣，一有風吹草動便從夢中驚醒過來，緊抱著手中的步槍迅速融入蒼茫的夜色之中。他，成了一個守夜的人。

整個村莊的人都調(diào)侃父親當了幾年兵，整天和山林的木頭膩在一起，人也變得像木頭一樣。

他清晰地記得有一段時間，年幼的自己經(jīng)常逗留在村里那個小賣部門口，一臉羨慕地看著同齡人從褲兜里拿出零花錢，買著自己喜歡吃的酸梅粉、葵花籽等等。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們，看著他們咬開酸梅粉的袋子，而后放一勺入口，閉上眼睛，微抬頭，輕舔著小勺子上殘留的酸梅粉，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喉嚨癢癢的，像是有什么東西在肚子里翻滾，那絲絲口水像一把無形的火焰一般把他全身都燃燒起來。通常，他會從伙伴們那里分得一勺酸梅粉或者一小捧葵花籽，他把這些得來的零食放在手掌心里，舍不得吃。那一小勺子酸梅粉躺在他的手掌心，他伸出舌頭輕舔幾下，那股酸酸的味道就慢慢從舌尖流淌而下。他一粒粒地吃著葵花籽，一粒入口，心底便默數(shù)著還有幾粒在手中。

父親從部隊復員轉(zhuǎn)業(yè)，成為鄉(xiāng)里那片大山的護林工之后，他的這種嘴饞的情形就得到了緩解。每次站在村口的小賣部玩，店主老王一眼瞧見他，兩只小眼就瞇成一條縫，笑瞇瞇地朝他招手，而后使勁往他瘦小的掌心里塞幾把瓜子和糖果。

有時，他欣喜地看見村里人提著一兩斤鮮紅的豬肉笑容滿面地走進他家，幾分鐘后卻又提著豬肉滿臉不悅一臉不屑地摔門而出了。有那么一陣，他特別迷戀著小翠。小翠是班里的班花，披著一頭長發(fā)，模樣很俊。小翠平常很少跟班里的男生說話，偶爾在路上兩人相遇，不經(jīng)意間的一笑，都讓他興奮不已。那天晚上放學回家，他看見小翠緊拉著她爹的手進了家門，手里提了一籃子雞蛋和一只母雞。他站在門外幾米的地方，能聽見自己心跳加速的聲音，卻不敢走進門去。十幾分鐘后，他興奮而又忐忑地朝屋門口走去，卻看見小翠她父親鐵青著臉，氣呼呼地大跨步走出門來。小翠緊跟其后，緊閉著嘴，一副欲哭的模樣，像是小翠她父親把所有的怒氣都撒到了她身上。小翠沒抬頭看他一眼。他站在一旁，看見小翠緩緩消失在愈來愈濃的夜色之中，昏黃的燈暈打在他身上，露出一張凄惶的臉。他走進屋內(nèi)，看見母親獨自向隅而泣，幾米之外的地方，父親正孤獨地擦拭著自己手中的槍柄。那槍柄在不斷的擦拭下，顯得愈發(fā)光亮無比。

父親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山上，通常午飯也是母親做好后，年幼的他提著散發(fā)著陣陣熱氣的飯菜送過去。父親囫圇吞棗般吃完飯，迅速放下碗筷，便嫻熟地提起槍繼續(xù)在林聲嘩嘩的樹林里巡邏起來。父親巡邏時，他便躺在帳篷床上傾聽山的呼吸聲。山風呼嘯著從耳邊穿過，潔白的桐花在半空中隨風飄舞，仿佛身著一襲白裙的天使。在婉轉(zhuǎn)的鳥鳴和淡淡的桐花香之中，他緩緩沉入夢中。時常，在睡夢邊緣，他聽見大山深處傳來犬吠聲。在大山上，除了那一棵棵樹木，黃狗是父親最好的伙伴。他發(fā)現(xiàn)，在父親系統(tǒng)的訓練之下，黃狗像軍犬般，山里的每一個異常的聲響都會引來它的高度警覺。父親把黃狗當成了自己最好的搭檔，有時實在感到疲倦不已時，他像稀泥一般癱軟在床上，巡邏的任務交給了黃毛狗。黃毛狗四處溜達著，大山深處一有異常聲響，它便會大聲吠起來。發(fā)現(xiàn)可疑人員，它便會朝天吠著。若是沉睡在夢中的父親聽不到，黃毛狗便會上前咬住他的衣角。在父親和黃毛狗的細心看守之下，整個山林變得愈發(fā)寂靜空靈起來。

然而不幸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他記得那次樹木被盜，每次從腐朽后又發(fā)芽的樹樁前走過，父親總會默默地在路邊停下來，他用手輕輕撫摸著它們，仿佛聽到了它們的低語。他蹲在路邊，便想起它們在寂靜的深夜拼命向他發(fā)出求救的聲音，直至聲嘶力竭，橫躺在地。當它們發(fā)出呼救時，而他卻缺席著，他清晰地記得彼時彼刻，他醉醺醺地躺著，早已沉入夢的底端。

父親成了村里城里那些做樹木買賣的商人的眼中釘，事情往相反的方向行駛著，他扛著那把陪伴多年的步槍，愈看守得不留一絲縫隙，反而俞激起了那幫人眼中的憤怒。

那團淤積著無限憤怒的大火在一個寂靜明朗的深夜迅速在大山上蔓延開來。這是一場預謀，整個村莊靜悄悄的，所有人都慢慢沉到夢的底端。父親扛著步槍，緩緩躺下沉沉睡去時，火卻從山的那一邊燃燒起來。高度警覺的黃狗早已不見蹤影，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般。一點點的星火迅速蔓延成一片火海，當他醒來，面露驚恐狀時，他早已陷入火海之中。

火勢愈來愈猛，把一條條逃生之路吞噬殆盡，他不管不問，忍著最后一絲力氣投入到火海之中。

整個村莊的人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慌亂地加入撲火的大軍之中。火勢漸緩，人們在人群中四處尋覓，始終不見父親的身影。爸爸，你在哪里？他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心中的某根弦仿佛弄丟了一般?？隙ㄟ€在山上。人群中有人說道。

火勢停歇，半空飛揚的灰燼墜落在地，一切復又安靜下來。在半山腰，人們找到了他的身影。他異常艱難地突圍著，最終卻窒息在半山腰煙霧彌漫的山坳里。

塵歸塵，土歸土，喧囂的山林徹底安靜下來。村里人把父親葬在了山頂，墓地四周種滿了油桐樹。在山頂，能清晰地看見山上的每一棵樹木，能看見熟悉的村莊。

油桐樹上那絲絲縷縷的白在昏黃的陽光下漫溢著。風乍起，潔白的桐花紛紛而下，落了一地，像是在為大山的守夜者送行。

葬禮的嗩吶聲漸息，送葬的隊伍緩緩離去，他獨自一人在墓地前枯坐到很晚。最后他魂不守舍地從山上下來。在山下，他再次仰望，看到的是滿眼的樹，最愛的親人最終變成了一棵樹。

父親走了，卻又沒走，他的魂靈守候著整片山林。往日彌漫著火藥味的森林徹底寂靜下來，盜木伐林的現(xiàn)象已然絕跡。山間的一草一木像是得到他魂靈的守護一般，方圓百里的山民們都不敢輕舉妄動。

從那年起，他一步步遠離村莊，遠離故鄉(xiāng)，奔向成長。再次歸來，故鄉(xiāng)的那片山林變得異常郁郁蔥蔥，參天大樹聳立云霄。那年他在墓地旁種下的八棵油桐樹，早已枝繁葉茂。

這是一片沒有守林員的山林，卻又是一片擁有護林員的山林，他長久地駐足在山頂守護著山間的一草一木。

3

幾年后，他與故鄉(xiāng)愈來愈遠，遠離故鄉(xiāng)那片埋葬父親的山林，遠離那熟悉的潔白桐花，獨自來到異鄉(xiāng)漂泊。在城市森林里，在嘈雜的工業(yè)區(qū)，每次夜幕降臨時分，看著遠方搖曳的燈火，他腦海里總會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起年幼時一家四口在油桐樹下的溫馨情景。那一個個親切而又熟悉的黃昏，那一瓣瓣潔白的桐花，在時間的過濾之下顯得溫潤無比。

那次，在異鄉(xiāng)，在清涼寂靜的公園里，他意外地看見了綴滿桐花的油桐樹，他的眼淚就這樣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像是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他把一瓣瓣桐花拾掇起來，放置于手掌心?？粗┤~的紋路，仿佛看到了故鄉(xiāng)的紋路。他轉(zhuǎn)身，微微調(diào)轉(zhuǎn)方向，踮起腳跟朝遠方默默仰望。

他感覺自己像一棵樹，卻始終難以扎入城市森林的土壤深處。

經(jīng)歷多年的異鄉(xiāng)漂泊，他最終還是回來了?；氐搅斯枢l(xiāng)，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山林之間。他想把自己的后半生就這樣留在故鄉(xiāng)，再也不邁出一步，就像泥土深處的父親一般守護森林，像守夜人一樣守護整個村莊，守護那一片蒼茫而又厚重的森林。

在黃昏最后一抹光線的映照下，他緩緩朝山下走去。轉(zhuǎn)身，山頂上，墓地邊的桐花依稀可見，它們的那縷縷潔白在夕陽的殘輝里顯得耀眼無比。

耳旁的山風依然呼嘯著，風拔不動那些樹，只能輕撫。樹的根深扎在泥土里，纏繞著整個故鄉(xiāng)。

他，是我的遠方表哥。那個葬身火海的守林人，則是我的姑父。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