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朵花（散文七題）

灰姑娘

吳蘇媚以前有個網(wǎng)名，叫作“菊開那夜”，她在網(wǎng)絡(luò)上有很高的人氣和知名度。她關(guān)于電影、關(guān)于讀書的文章，深得許多人的喜愛。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她是一個比所謂正統(tǒng)作家要有才得多，多姿多彩得多。

我認(rèn)識她的時候，她只有二十出頭，她那時候還是用著菊開那夜的名字，我就叫她菊開，比較方便。那時候大家還都喜歡用MSN聊天。我約她出來吃飯，她好像很不情愿。她雖然生活在蘇州，但是和蘇州的文化界文學(xué)圈什么的，沒有絲毫的聯(lián)系。她的世界在她自己那里，在她的網(wǎng)絡(luò)天地里。在我看來確實也是這樣的。她那里的四季，其實是要比“正統(tǒng)”的文化世界更加鮮活生動，更加搖曳生姿，她為什么要跟你們這幫酸溜溜自我感覺良好的人來往？她讀她的書，看她的電影，寫她的文章，寫她的小說，出她的書。她其實算得上是一位暢銷書作家。她就宅在自己的家里寫，把寫出來的書直接就交給出版社。大名鼎鼎的出版人楊葵就出過她的好幾本書。每次和楊葵兄見面，我們都會說起菊開那夜，我們都是真心喜歡著這樣一個智慧美麗的姑娘。她這樣的作家是最純粹的，過自己的日子，吃自己的飯，寫自己愿意寫的東西。而寫出來的東西，也是真正有人喜歡，有很多喜歡的人在買她的書，讀她寫的散文和小說。

承蒙她給我面子，終于答應(yīng)出來吃飯。我發(fā)現(xiàn)她不僅長得那么漂亮，而且看上去完全是清純?nèi)缢臉幼?。真沒有想到，有著這樣一副容貌的姑娘，其實是一個思想深刻內(nèi)心豐富的寫手。看她的樣子，好像涉世未深，一陣狂風(fēng)暴雨，都會讓她害怕得哭起來。但是，其實她是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的。

后來的某一天，她背起行囊出去旅行了。那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旅行，一個人，一個背包。而且一去多少年，直到今天，還是在外面。她一個人去泰國，去越南、老撾、柬埔寨，一個人去印度、伊朗、埃及、尼泊爾、以色列，一個人幾乎跑遍了東南亞，就這樣多少年一直以四海為家。當(dāng)然旅行的同時，她其實依然過著和在家一樣的生活，讀書、看電影、寫作。只不過，不局限在一個地方而已。期間的游歷，自然是被她寫成了一本本書。這些書，不同于尋常的旅行讀物，不是旅行指南，也不是游記，更不是旅行日記，而是一種只屬于她的見聞。路上遇見的人，路上遇見的事，在她的筆下依然是那么敏感、獨特、奇異，是脆弱而傲嬌的生命詩篇。

我曾動員她加入作協(xié)，因為我希望因此能夠給她帶來一些經(jīng)濟上的好處，比如評獎啦，比如簽約啦，有一些錢，對她的生活和旅行或許會有幫助。而她居然也被我說服了，寫了申請?zhí)盍吮砀裰惖?。但是她很快就后悔了，她問我，已?jīng)加入了作協(xié)，能不能退會呢？我就想這個人真是和旁人不一樣啊，她過著完全由自己選擇的生活，完全到了有潔癖的程度嗎？

所以我一直覺得，她這個人，好像不管是性格還是生活狀態(tài)，都可能很難把自己嫁出去。我甚至認(rèn)為她多少有些社交障礙。但是，她卻在清邁找到了她美好的愛情。她把這個英國小伙子帶回蘇州，我真的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大帥哥！她自從認(rèn)識了這個人，并且嫁給了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她自己當(dāng)然不承認(rèn)有什么變化，但是在我看來，她真的變了。她變得快樂了，甚至變得平庸了。她經(jīng)常會在微博和朋友圈曬她的老公，曬她的幸福。這沒什么不好，這很好，但是與我心目中從前的吳蘇媚，與那個外表甜美羞澀內(nèi)心豐富剛強而又略有偏執(zhí)的菊開那夜，真的不是同一個人了。

她還是不愿意在某一個地方長久地住下來。她成了英國人的媳婦后，去了英國，又去了很多歐洲國家。但是，沒多久她就又回到東南亞了，又到了印度，又到了清邁，又到了越南西貢。所不同的，不再是一個人，而是與她的英國帥哥形影不離。

她不是一個有錢人，但她絕對是一個大方的美麗姑娘。當(dāng)然這種大方是有選擇性的，并不是對誰都是如此。要是不投緣，她可能話都懶得說上一句。我是不是應(yīng)該感到三生有幸？我記得每次見面，她都會給我一個小禮物，或者是一塊天然香皂，或者是幾本書幾張碟，或者是泰國帶回來的漂亮的圍巾。當(dāng)我向她提出要她一份手稿時，她居然把她的長篇小說《一直到厭倦》送給了我。這是一本真正意義上的手稿，密密麻麻寫了整一大本軟面抄。

她不算是一位大作家，也不是主流視野里的名作家，沒有得過獎，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加入作協(xié)。但是，她絕對是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一位純粹的作家，她的作品，遠(yuǎn)比許多戴著作家高帽子的人寫得要好，既有深度又有高度，既廣闊又美麗。她是我始終深深喜歡著的，并且始終保持著敬意的有著美麗黑眼睛的朋友。

望春風(fēng)

在中國當(dāng)代作家中，格非的寫作，一直讓我心生敬意。直到他寫出了《江南三部曲》，也就是《人面桃花》、《山河入夢》和《春盡江南》，我認(rèn)為他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偉大作家的行列。這三部曲獲得茅盾文學(xué)獎，不是格非幸運，而是該獎的榮耀。這三部長篇，是陸續(xù)出版的。每讀一部，我的內(nèi)心都會被一種異常復(fù)雜的情緒充滿。以至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認(rèn)為，這是當(dāng)代最好的小說。它對時代廣闊而深入的把握，對人物命運身世的飽滿描寫，以及悠揚的詩意和成熟圓滿的完成度，讓我對格非欽佩羨慕不已。我就想，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他是可以告慰平生了。他的人生，會因為這三部作品而感到幸福和無憾。

我和格非見面不多，但是，似乎每次都很特別。一次，是多年以前，在一個飯局上。我記得，當(dāng)時席間還有作家東西和林白，以及云南文藝出版社的社長和幾位編輯。有一個哥們，隔著一個座位，拼命和格非說話套近乎。格非被騷擾得無法吃飯。但他有君子之風(fēng)，一直忍耐著。而坐在這哥們和格非之間的那位編輯，卻忍無可忍了。幾次提出嚴(yán)正抗議，希望那張停不下來的嘴，能稍稍克制，還大家一個清靜。但是那個可惡之人，依然故我。某編輯終于爆發(fā)了，站起來一把掐住了此人脖子。居然把此人卡得癱倒在地。當(dāng)此之時，我只聽到格非在叫我的名字，他說：“荊歌，快拉開他！快拉開他！”

我問他要手稿的時候，他正在寫《春盡江南》。他是中國作家中為數(shù)不多的至今依然堅持手寫的作家之一。所以他有手稿。他從軟面抄里撕下幾頁《春盡江南》的手稿寄給我?？墒?，十多天過去了，我并沒有收到。我給他發(fā)短信，告訴他我沒有收到手稿。我讓他把寄快遞的單號發(fā)給我，以便我查詢?？墒撬麉s說：“別查了吧，我再給你寄?！庇谑牵炙合铝藥醉?，用郵政快遞給我寄了。

這次收到了。字密密麻麻的。手稿的背面，還有提醒自己寫作走向的片言只語。這是多么珍貴的手稿??！可惜，不是《春盡江南》的全部。我若是開口問他要這個長篇的全部手稿，他會不會給我呢？我一直是個臉皮很厚的人，但卻終于沒有開這個口。

手稿一共三頁，密密麻麻的，估計加起來有好幾千字吧，相當(dāng)于一個短篇小說的容量了。一起寄來的，還有他用毛筆寫的一封信，寫在姜黃色的八行箋上：“荊歌兄：去印度前即將手稿平信寄出，不意遺失。故而今日改用特快專遞再寄，應(yīng)該可以收到了。新春將至，提前給兄拜年，并祝順?biāo)?！格非再拜。一二年元月十日?！?/p>

為了答謝他，兩年后，我畫了一幅題為《望春風(fēng)》的畫兒，因為格非發(fā)表了最新小說《望春風(fēng)》。發(fā)圖給他，他說他和他愛人都很喜歡。他一個人喜歡已經(jīng)讓我欣喜，居然他夫人也一起來錯愛如此，真是讓我心花怒放受寵若驚??！

五光十色

蘇童小我三歲，但卻有點前輩的樣子。他大紅大紫的時候，我還沒有正經(jīng)開始寫小說。他的《妻妾成群》、《罌粟之家》，還有《兩個廚子，一個白一個黑》、《他們說我乘鶴而去》等小說，其奇異瑰麗，讓我驚艷，乃至崇拜。他是一個特別文藝的作家，他的語言，他的想象，都如現(xiàn)代繪畫一樣，有著五光十色且抒情的特性。不光小說，他的散文，特別是一些談藝的文章，也寫得特別漂亮。比如那本《尋找那根燈繩》，幾乎有《金薔薇》一樣的高度。不，也許是比巴烏斯托夫斯基那本書寫得更好。

當(dāng)然他的出名，肯定和電影有關(guān)系。張藝謀那時候是什么影響力?。∷选镀捩扇骸放某闪穗娪啊洞蠹t燈籠高高掛》，蘇童也因此成為一位幾乎是婦孺皆知的明星作家了。但是我要說，蘇童的成就，并不是電影造成的。即使沒有張藝謀，他也還是一位當(dāng)代最優(yōu)秀的作家，一位世界級的作家。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當(dāng)然是當(dāng)之無愧。但是，要是這個獎給了蘇童，我想也是名至實歸的。

我第一次見到蘇童，他說了兩件讓我高興的事。一是，他那時候在《鐘山》雜志當(dāng)編輯，沒見過我，但是，編發(fā)了我一組散文《不驚閣的第五季》。他說：“你的散文寫得好！”他說的第二件事是，他剛剛讀了我在《收獲》雜志上發(fā)表的一個小說《歌唱的年代》，他說：“你這個小說寫得好！”得到偶像的夸獎，當(dāng)然心花怒放！直到今天，幾乎二十年過去了，我還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他說這些的情景，以及我當(dāng)時難以掩飾的喜悅。

因此2002年我的長篇《鳥巢》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編輯希望請名家寫幾句話友情推薦，我就想到了蘇童。他是這樣寫的：

荊歌對于當(dāng)代小說的貢獻(xiàn)現(xiàn)在還沒有多少人重視，我個人認(rèn)為他是當(dāng)代作家群中罕有的充滿幽默感的一個，這份難得而真實的幽默感引領(lǐng)他認(rèn)識生活，也幫助他確立了獨特的敘述立場。荊歌在文字背后的形象基本上是一個游手好閑的人，東走走西逛逛，卻是一個有計劃有耐心的捕獵者，由于目光不夠嚴(yán)肅，跳躍不定，反而能捕捉到藏在世道人心褶皺里的細(xì)節(jié)，也輕松地避開了別的作家所經(jīng)營的文學(xué)主題。讀荊歌的作品，會感到一些幽默而憂傷的蒼蠅在文字里面嗡嗡地飛，可悲的生活在向可敬的生活逐級升華，灰暗的人生在悄然向華美的人生過渡。這當(dāng)然只是我對荊歌小說作出的積極的理解。荊歌的寫作是能夠自我滿足的，卻也是孤獨的，所有孤獨的寫作必須是一種驕傲的寫作，我相信荊歌其實是一個驕傲的作家。

引用這段話，當(dāng)然有借名家給自己貼金的虛榮，同時，也是想說，蘇童的文字，真的是那么文藝，那么的華麗和與眾不同。

后來我們做了同事，接觸就多了。一起開會，一起打牌，一起到國外去玩，有時去他家里吃飯，等等。我就越來越發(fā)現(xiàn)蘇童真是一個十分文藝也相當(dāng)小資的人，從長相到言談舉止，到穿著，都充滿了魅力。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位明星。

他還是很資深的葡萄酒愛好者，他絕對是一位紅酒專家。年初我在馬德里，微信上曬過一瓶紅酒。他看到之后，馬上在評論里對我說，在馬德里一定要多喝葡萄酒?。∫驗槟抢锏木铺昧?！他還說，一瓶十歐元的紅葡萄酒，就好得令人發(fā)指了。是的，他用了“令人發(fā)指”這個成語。而平時，他基本不發(fā)微信朋友圈，也幾乎從不評論和點贊。但是看到葡萄酒，他就忍不住冒泡了，跳出來說了這么多話，可見他對葡萄酒是多么的喜愛?。?/p>

蘇童還是一位電影迷。我估計，世界上的文藝片，尤其是歐洲電影，沒有他沒看過的。只要聊起電影，他似乎都是看過的。“這個電影好！”他會說?；蛘哒f：“這是部爛片！”他說得那么大聲，好像爛片是我拍的，他忍不住厲聲呵斥。好多年前，我們還會交換影碟看。但是后來，我就不太看電影了，我的興趣轉(zhuǎn)移到書畫和古玩上頭了。蘇童對我說：“我其實也對這些東西也很感興趣的，但是我不懂，不敢買。”

我向他要手稿，他說：“我早就用電腦了，沒有手稿呀！”我說，你找找！他說：“估計找不到?！蔽艺f：“你回家一定找找，好好找找！”他終于找到了一份散文手稿，名為《牛奶浴后上金床》。哈哈，多么香艷?。∵@份手稿寫得那么認(rèn)真，寫錯的地方，他還認(rèn)真地貼上修正紙。我估計是他的早期作品。他說：“沒有小說手稿，只有散文，你要不要？”我當(dāng)然要啦！蘇童的手稿，怎么也是寶貝對不對！

現(xiàn)在他調(diào)離江蘇作協(xié)，去他的母校北京師范大學(xué)當(dāng)教授了。與他見面也就少了，更多的只是在微信上見面。當(dāng)然，他從來都是潛水，那就是他看見我多，而我?guī)缀跻姴坏剿恕?/p>

春暖花開

許多人都說朱文穎和張愛玲長得像，就是朱文穎自己，也可能覺得是這樣吧。但是我卻總覺得兩者其實并不像。張愛玲那里，我看到的是陰郁。而朱文穎，她的身上，其實是有著很多陽光單純的東西的。她其實是喜氣的。當(dāng)然她也是文藝的。我認(rèn)識她很早，那時候她完全是個少女，衣著、行為、思想、情感、交友，以及所讀的書，所寫的文字，都是徹頭徹尾的文青。而且她與一般文青的區(qū)別在于，她不是流行的，不是膚淺的，不是雞湯式的，更不是故作姿態(tài)的。她許多時候都是深刻、獨到的，精確、敏感，詩性一直彌漫在她的作品里。可能與張愛玲相近的一些地方，就是都市背景，并且有足夠的時尚。但是兩者的精神氣質(zhì)，我認(rèn)為是完全不同的。

我喜歡這樣一些朋友：他們對喜歡的人，充滿了友善，這時候的他們，可愛、聰明、美麗、有趣。而這樣的朋友，對于他們所討厭的人事，則顯示出了一副完全難以親近的模樣，突然變得高傲、冷漠，甚至嘴角常常流露出不屑。朱文穎好像也是這樣的人吧，在和好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她常常表現(xiàn)得像一個鄰家妹妹，看到你喜歡一件東西，她可能就會掏錢買下來送你；或者某個并不重要的人，遇上生日或者其他什么值得紀(jì)念的日子，朱文穎會送上一束鮮花。她表達(dá)友善的方式也是文藝?yán)寺?。?dāng)然這份文藝?yán)寺?，并不是會給任何人。

聚在一起喝酒，總是很開心。因為她不裝。當(dāng)然她的酒量也是天生的好。但是，海量的人，在酒桌上，不一定會帶給人們歡樂。朱文穎卻是會自己喝開心并且讓大家也喝開心的。我和她一起喝酒實在太多了，看她喝多了之后傻笑，做出一些親昵的動作，你就會被她感染，覺得大家確實是打心眼里開心?；钪?，與親愛的朋友們相聚一起，暢飲美酒，說笑話，唱歌，唱評彈昆曲，好像世界上是不存在中傷、嫉妒、暗算、背叛和傷害的。大家都像孩子一樣，哇哈哈哇哈哈我們的臉上都笑開顏。不過有一次，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突然翻臉了，她把酒杯扔出去，橫飛出去的。她怒了。當(dāng)然她確實是喝了很多酒，大家都可以認(rèn)為她是喝高了，失控了。也許吧。不過我想，她可能那一刻是感覺到了什么人的不友好吧，或者說，她是突然討厭什么人了，所以才這么做。

朱文穎的字很特別，其實在她二十出頭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了。那時候過年她給我寄賀年片，上面的字我一看，很有意思啊！不是寫的，是畫出來的。其實有意思的字，都是畫出來的。中國畫我們知道，畫畫常常說“寫”，也就是說，國畫講究線條，須有相當(dāng)?shù)臅üΦ撞拍馨旬嫯嫼?。而寫字呢，書畫同源，畫出來的字，才是更有意思的。從一個特別文藝的江南姑娘，到后來在文壇上成名，成為一位著名的小說家，她的字基本還是沒有變化。她送給我的這份短篇小說手稿，一個個都是這樣畫出來的，十分有趣的字。她的這個小說雖然我是在刊物上讀過的，但是拿到手稿，我忍不住又一次讀起來。閱讀的感受，大不一樣啊。這些字的模樣，它們動一動，扭一扭，歪一歪腦袋，伸伸胳膊，甚至有的字好像要躲貓貓一樣把半個身子藏到格子后面去，實在是有趣。

我認(rèn)為自己是比較了解朱文穎的，她或許給許多人的印象是平易近人嘻嘻哈哈的。其實不是吧。她心里應(yīng)該是很傲氣的吧。她對小說藝術(shù)，甚至其他藝術(shù)，電影啦、美術(shù)啦（她還是個美術(shù)策展人呢），是有很高修養(yǎng)和獨到見解的。我特別清楚，她是一個有追求的人，這么多年來，在她的價值譜系里，小說藝術(shù)，一定是最重要的。她所看重的，一定不是外貌穿著像張愛玲，她一定是努力要，并且也有這個自信，要不斷寫出更好的作品。也許并不是要向世人證明什么，而是她的內(nèi)心，需要不斷地、不斷地春暖花開，不斷不斷地刷新她碼字的快感，因為她的那顆文藝心，絕對是世俗的那些得失利益所不能滿足的。

云淡風(fēng)輕

我和葉彌算不上發(fā)小，但是認(rèn)識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十多年前，經(jīng)常是在一起玩的。玩的理由很多，或者說，任何事都可以作為相聚見面的理由。比如，有人生病了，大家都去探望。或者，張三得了一筆稿費要請客，于是作為被請者，彼此又見到了。如果李四出了一趟遠(yuǎn)門，回來有人要為他接風(fēng)，那么接風(fēng)宴上，有你有我也有他，又湊到了一起。有時候，實在找不出理由，就相約了到誰誰家打一場牌。江湖上傳得很廣的，是說某天葉彌來我家里打牌，把我妻子的皮鞋穿走了，害得我家里一場大鬧。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回憶一下當(dāng)時真實的情況吧。那是一個婦女節(jié)，我妻子單位組織外出旅游，我于是趁妻子不在家，就把葉彌、朱文穎等幾個男女作家邀來打牌。我主場作戰(zhàn)，狀態(tài)很好，打到午夜，越戰(zhàn)越勇?？腿藗兏鎰e的時候，均神情倦怠，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第二天妻子返家，進(jìn)門就臉色大變，她是個內(nèi)向并沉得住氣的人，問她半天，才開口反問：“誰來過家里了？”并非她聞出有生人味，而是她發(fā)現(xiàn)，她的皮鞋被偷換了。立刻打電話給葉彌，問她為什么要穿走別人的鞋子，答案當(dāng)然是兩雙鞋長得太像。電話那頭葉彌說：“怪不得我跟閨蜜逛街，覺得鞋子不合腳呢！”此事友好解決，只是趣事一樁，根本沒有發(fā)生猜忌吵架甚至揚言離婚之類的不文明事件。葉彌不僅換回皮鞋，而且送來一個翡翠手鐲，以表歉意。

更多的情況，是外地來了作家或者編輯朋友，不管是誰的朋友，我們蘇州的一幫寫作者，都會彼此呼喚，集體出場。于是一個兩個客人，一桌子主人，是當(dāng)時蘇州文壇普遍的風(fēng)景。

我和葉彌還兩個人結(jié)伴去過一趟北京，雖然是各自進(jìn)京有事，但還是湊在一起出發(fā)。那時候沒有高鐵，蘇州到北京，火車要走一個漫長的夜晚。我和她買了兩個下鋪，帶了熟菜花生米，以及一瓶二鍋頭，躺在各自的床上，隔著小桌板，吃吃喝喝，聊聊文學(xué)和人生，朋友們的八卦，逮什么聊什么。那真是一次可以載入個人史冊的愉快旅行?。?/p>

葉彌在中國當(dāng)代文壇，應(yīng)該算是一個奇跡。她的小說，仿佛橫空出世，那么樸實，卻又那么特別；那么貌似簡單，卻又如此結(jié)實豐饒。尋常人尋常事，一路道來，卻有不尋常的意味和格調(diào)。我像許多人一樣，一直都是喜歡她的小說的。并且覺得，她的小說，和她這個人，怎么都感覺有點兒錯位的。生活中的她，似乎并無過人之處，也不作驚人之語，倒是經(jīng)常會讓人產(chǎn)生她文化好像不是太高的錯覺。但是她的小說確實非同凡響。

《天鵝絨》是給她帶來很大聲譽的一個短篇小說，應(yīng)該說至今為止，都是她的代表作吧。我喜歡這個小說，早已經(jīng)超過喜歡她這個人。近些年來，我們這些當(dāng)年三天兩頭泡在一起的蘇州寫作者，慢慢變得疏遠(yuǎn)了，可能有時候一年也不會有一次聚會。但是那種兄弟姐妹的感情，肯定是依然還在的。對于葉彌，對她的小說，我的喜愛更是一直都沒有變。

不知道是哪一年了，我問她討過一份手稿。她也許是確乎沒有手稿，因為都用電腦寫作了嘛。但是她很義氣，答應(yīng)專門為我手抄一份。問我抄什么，我當(dāng)然要《天鵝絨》。她于是買了方格稿紙，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抄了一遍送給我。這雖然不能算是一份嚴(yán)格意義上的手稿，但畢竟是葉彌的手跡呀！是她親自將自己已經(jīng)發(fā)表并獲得了很高聲譽的代表作品，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下來的呀！

它就像我和葉彌的友誼，一定是一份值得永世收藏的珍寶。

儀態(tài)萬方，一言難盡

古往今來，人世間多少奇珍異寶，為人發(fā)現(xiàn)，被人創(chuàng)造，一代代，一年年，與人兩相陪伴，郎情妾意。它不僅是裝飾，更是身份，也是撫慰，也是點燃，甚至是信仰。時光的長河流淌，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域，不同氣象之下發(fā)育的文明，都在這些寶物身上留下了不同的印記，閃耀著不同的光芒。所謂風(fēng)格，所謂時代特征，說的就是春風(fēng)吹開桃李杏，冰雪襯托蠟梅花；尋尋覓覓李清照，醉里挑燈辛稼軒。每一件珍寶，因在手工中誕生，耗費了多少精力心血，寄托了怎樣的審美理想，朝朝暮暮，情深一往，所以已然有靈，所以是眼睛的姊妹，秀發(fā)的伴侶，柔指的詩篇，酥胸的文章。往往不語而嬌聲，足以驚鴻一瞥，說傾國傾城或許夸張，叫人神魂顛倒則正當(dāng)其謂。

古物是有靈的，會在深夜私語切切。所以不同的珍寶，自有不同的風(fēng)采，迥然的個性。它傳遞給人的信息，予人的感受，自然也是各不相同。中國的古珠玉，從紅山良渚的神秘，到齊家龍山的質(zhì)樸，到西周的艷麗、春秋的絢爛、戰(zhàn)國的晶瑩、大漢的雄渾、唐宋的優(yōu)雅、明清的世俗……始終在發(fā)展，一直在變化。有時裊裊婷婷、儀態(tài)萬方，有時猶抱琵琶、欲說還休；更有時飛沙走石大風(fēng)飛揚，也常常靜若處子江心月白。說不盡的萬種風(fēng)情，道不完的良辰美景。如此這般之外，另有絲路花雨、異域風(fēng)情、南國煙雨、高原格調(diào)。鐘愛古珠古玉的人，仿佛為愛而生又為情所累之徒，夢里尋他，燈火闌珊，寤寐思服輾轉(zhuǎn)反側(cè)，為伊消瘦至死不悔，執(zhí)子之手，相看淚眼，也許來生才能相見，孰料今生已經(jīng)相戀！其中滋味，難言其苦，難言其妙，難言其歡欣。端的是一言難盡?。?/p>

正是一言，這位在古珠玉收藏界赫赫有名的“一言姐姐”，這位嫻靜美麗的奇女子，她與珠玉的情緣，是萬語千言而未能道盡呢，還是縱有萬般相思苦千種相見歡，皆無需一言？

她收藏了那么多的寶貝，各種華麗，各種珍貴，各種豐姿綽約，各種銷魂奪魄。她找尋它們，發(fā)現(xiàn)它們，與之相遇，與其交歡。她研究它們，感受其溫度，深入其靈魂。她以一顆當(dāng)代女子之心，與古人對話，隔空唱和，遙相酬酢。她傾倒于時光深海里泛起的大美，感動于歷史隧道深處那高雅的激情?？梢韵胍?，她的生命，她的白晝黑夜，已經(jīng)與這些古代珠寶兩情相悅生死相依了。

一言的不凡之處還在于，她在這種與古珠玉的曠世戀情中，似乎作繭自縛，卻又悄然羽化成仙了。她以當(dāng)代人的眼光打量古物，她聽到了古物那生生不息的嶄新語言。她的慧眼，看見了古物的不老青春，看見了它們的轉(zhuǎn)世與新生。她讓它們的寶氣繼續(xù)升騰，她讓它們的珠光綿延發(fā)亮。她精心而獨特的設(shè)計，令這些無比高貴的珠玉愈顯高貴。她似乎找到了一個神奇通道，讓古今的浪漫與時尚、經(jīng)典與摩登，自由穿梭，不分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前世今生，渾然一體。

我是親眼見到了她的這些設(shè)計。珍稀的古珠玉，她或為它們穿上盛裝，淺笑百媚生；或是素衣一襲，玉樹臨風(fēng)。她打開一個個錦囊，讓我一次次驚艷。眾星捧月，百鳥朝鳳，金銀鉆石的富麗，更襯托出古珠玉的神圣。每一件設(shè)計，都體現(xiàn)其巧思妙想，體現(xiàn)出一言對古物的深刻理解和濃厚感情。它們是古珠玉的禮贊，是珍寶的歌唱，是愛珠玉者心里流淌出來的詩，是有著一言獨特視角的古珠玉“別裁”、“箋注”和“新說”，是一個新時代溫婉女子對傳統(tǒng)和歷史的頂禮膜拜，以及虔誠的傳揚。

歲月靜好

我們這一代人，在甚至還不太清楚文物為何物的時候，一冰就已經(jīng)是一位對古物有濃厚興趣并孜孜以求的人了。他對凝聚著中國古老文化和智慧的美物，有著超乎常人的理解和喜愛。他悄悄地跑各地的文物商店，走街串巷，訪古覓寶。瓷器、玉器，尤其是良渚時期的壇壇罐罐，集腋成裘，早已是蔚為大觀。等到整個民族惜古愛古的意識重新醒來，我們發(fā)現(xiàn)，那些像馬未都鄭一冰這樣的“先知先覺”者，他們的火把，早已將前路照得通明。

在古董收藏上，說一冰是我的老師，實在一點不為過。但是，在我看來，這位老師，是那么謙遜。從來沒有咄咄逼人，從來沒有不屑和鄙夷，甚至不耐煩都沒有。他似乎從來都不把他的知識、眼力、經(jīng)驗，還有豐富的收藏視為一種可倨傲的資本。這是一個真正喜愛古物，像古物一樣質(zhì)樸而精光內(nèi)斂的人。

蘆墟是一個特別秀氣，特別水靈的地方。我的一段青蔥歲月，就是在這個古雅的鎮(zhèn)子上度過的。這是我和小鎮(zhèn)的緣，也是和一冰的緣。雖然我是那么喜歡這個古鎮(zhèn)，但我知道，一冰對蘆墟的喜愛，是要遠(yuǎn)遠(yuǎn)甚于我的。他不僅如今依然生活在這個地方，還經(jīng)常寫一些同樣質(zhì)樸卻深情有味的文章，絕大部分都是關(guān)乎蘆墟的。正如他對古物的喜愛，那么專一，那么持久，那么深沉。我喜歡讀他的文字，那是一個出自書香門第的儒雅之人的情感與心跡，是浸潤了古文化的筆墨，是真摯而又樸素的表達(dá)和傾訴。讀這樣的文字，仿佛與古人對話，仿佛與四季交心，仿佛風(fēng)雨故人來，客來茶當(dāng)酒，又仿佛與小鎮(zhèn)的風(fēng)景相看兩不厭，相見亦無事別來忽思君。

我與一冰的交往并不是很多，淵源則不可謂不深：共同的小鎮(zhèn)成長經(jīng)歷，同一所美麗校園的青澀歲月，同樣的愛好，還有許多共同的朋友。另有非常特別的一點是，他的夫人張維絮，是我中學(xué)時的同班同學(xué)。這個美麗的女生，可是當(dāng)年我們許多男同學(xué)心目中的女神啊！她美好的笑容，直到今天，依然在臉上一如往日。因此我想，一冰的福分，應(yīng)該是還不止于美妻、美物、美文的。其他的種種，就讓我們到他的字里行間去尋找蛛絲馬跡吧。